有些事物，不是只有看見後才能相信……
　　──題記

　　小羽看著那張剛收到的明信片。
　　蜿蜒的水巷，在陽光下閃爍著汨汨河水的光芒，黑色平底船在水面錯開絲絲漣漪。兩旁爬上點點青苔的巴洛克建築，滲透著充滿藝術(shù)色彩的歷史古韻。

　　無須置疑，那是屬於威尼斯的風光。

　　她莞爾一笑，然後隨手把明信片放入小提琴盒旁邊的信件架。裏面裝著許多來自不同國家、各具特色的明信片。然而，寄件者的名字都是同一人──洛。

　　*

　　They say that everyone on the planet can be connected to any other person through a chain of six people, which means that no one is a stranger…for long.

　　那是她從電視劇聽來的一段說話。
　　意思是：「有人說，世界上每個人都能夠通過一條由六個人組成的鏈條而產(chǎn)生聯(lián)繫，也就是說大家都不會是陌生人…長遠而言�！�

　　很玄的一段說話。
　　但她覺得要與另一個不認識的人產(chǎn)生聯(lián)繫，不需要六個人那麼多。

　　I am looking for Neverland.

　　洛曾經(jīng)說，他正在尋找Neverland。
　　「Neverland？就是《Peter Pen》那個吧……」那時候小羽愣了一愣，然後嘴角彎起一絲揶揄的弧度：「我還以為只有女生才會希望青春常駐呢～」
　　Neverland…never become old.

　　*

　　小羽本以為這輩子也不會跟洛發(fā)生任何聯(lián)繫，即使通過一條由六百人組成的鏈條。因為他們是兩個性格乃至人生觀也截然不同的人。
　　她過於現(xiàn)實，他過於理想。

　　這樣的兩個人，卻不可思議地發(fā)生了交集。
　　那是元旦前夕，她被朋友拉去觀看倒數(shù)，兩人經(jīng)過某個露天廣場的小型舞臺。

　　……她看見了他。

　　他站在舞臺上表演魔術(shù)。
　　月光灑在他稍長的黑髮上，形成了一圈光暈。
　　有別於一般魔術(shù)師演出時的一身正裝，他的打扮很隨意，帶有一種奇異的流浪者味道，卻又不會予人邋遢的感覺。
　　一雙靈巧修長的手變換各種戲法，吸引著臺下無數(shù)觀眾的眼球，掌聲絡(luò)繹不絕。

　　小羽的朋友看呆了眼，連連驚呼：「好厲害！好厲害！」
　　她卻只是不以為然地注視舞臺。

　　……反正，所謂魔術(shù)只是騙人的把戲罷了。

　　表演結(jié)束，小羽把她所觀察到的魔術(shù)破綻統(tǒng)統(tǒng)告訴了朋友──儘管那位表演者水平高超，奈何她的動態(tài)視力就是比一般人強得多。
　　對方聽後似乎有一絲失望。
　　「原來只是這樣子啊……」

　　那一瞬間，她覺得心口一窒。
　　似乎自己幹了甚麼不應(yīng)該的事。
　　可是…她，只是說出事實而已啊……

　　突然一把聲音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
　　「妳的眼力真好呢。」
　　聞言，小羽抬頭望轉(zhuǎn)向聲音出處。只見方才站於舞臺上表演的男生在觀眾席一旁微笑，全然沒有被揭穿把戲時該有的窘迫。
　　沒有麥克風的機械過濾，她發(fā)現(xiàn)，他的聲音如大提琴般優(yōu)雅沉穩(wěn)……

　　*

　　……
　　「我還以為只有女生才會希望青春常駐呢～」
　　洛默然聽著小羽的揶揄，沒有發(fā)言。

　　他只是看著她。
　　眼底那一片柔光讓人不敢逼視。
　　她突然有種想逃開的衝動。

　　「…小羽…」洛轉(zhuǎn)頭仰望那湛藍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的蒼穹，柔柔開腔。

　　「你從何時開始…不再相信童話了？」

　　*

　　從…何時開始呢……？
　　大概…從一開始，就沒有相信過。

　　她從一堆煩亂的大學入學資料中抬頭。
　　其實，她不須如此煩惱。以她的實力，考入那些名牌大學並不困難。她也很清楚，將來的路該如何走。
　　那麼，到底是甚麼…讓自己動搖了…？

　　小羽搖了搖頭，彷彿想把腦海中的懊惱一併甩走。
　　這時，眼角掃到那個信件架，以及…旁邊的小提琴盒。她陡然想起，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拉過小提琴了。
　　心裏怦然一動，於是輕輕走前，打開略微封塵的小提琴盒。

　　舒怕特，「萬福瑪莉亞」。
　　一曲經(jīng)典徐徐拉開。
　　悒郁的音符霎時流淌於灰調(diào)的房間，夜空月光透過窗欞灑進，小提琴流線型的音箱蒙上一層銀光。
　　她半掩雙眸，睫毛垂落，身體的動作與旋律相互和應(yīng)，優(yōu)雅至極，煞是一幅美景。

　　真奇怪……
　　明明那麼久沒拉過，手指仍然熟悉那種典雅的觸感，身體依舊牢記那種優(yōu)美的演奏……

　　──你從何時開始…不再相信童話了？

　　拉弓的手突然僵住，音色盡散。
　　她皺起眉頭。
　　該死，怎麼會想起那傢伙的說話了。

　　那傢伙…肯定是故意的。
　　故意這麼說…

　　因為他，知道她喜歡拉小提琴……

　　*

　　無論是童話抑或魔術(shù)…打從一開始她就沒相信過。因為那些只是騙人的把戲。
　　她很現(xiàn)實。
　　她知道哪些事情該做，哪些事情不用多管閒事。
　　她只要選擇對自己有利的東西就是了，包括前路。
　　所以，那個不打聲招呼就闖進她的生活的某個理想主義者，完完全全地打亂了她鋪設(shè)好的計劃。
　　完全亂了……
　　真的，甚至…讓她不知所措……

　　她的信仰，被徹底動搖。

　　點點飄雪冉冉降下，正是初冬時份。一陣寒風吹過，天空頓時碎瓊亂玉。
　　小羽呷一口咖啡，冰冷的雙手捧著冒出裊裊白煙的杯子。

　　洛很久沒跟她聯(lián)絡(luò)了。
　　現(xiàn)在，那傢伙在甚麼地方呢…？
　　大概，還在歐洲四處流浪飄泊吧？

　　──為了尋找他的Neverland。

　　But…“Neverland is not found.”

　　正因為無法找到，才會被稱為「永無鄉(xiāng)」啊……

　　她記得，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就已經(jīng)覺得他身上潛伏著流浪者的靈魂。
　　洛說過，他喜愛這樣的流浪旅程。走遍世界不同的地方，見識各具風俗的文化，結(jié)交種族各異的朋友。
　　每到達一個新的地方，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新世界，以及…認識一個新的自我。
　　人生舞臺上沒有兩個相同的瞬間，這樣的旅程，使他永遠無法厭倦。

　　他不介意打工或街頭賣藝，不介意空腹踏破鐵鞋，不介意在滿天繁星下席地而睡。
　　因為，這種生命的體驗與經(jīng)歷，正是他所尋找的Neverland。

　　所以，他總是來去無蹤，居無定所。偶爾一張明信片，才能讓她知瞭對方身在何方。
　　然而，她不能明白，不能理解：他追趕的目標，他心裏的夢想，他口中的Neverland…到底有何魅力……？為何能夠讓他遠走異鄉(xiāng)，能夠讓他放棄安穩(wěn)的生活，能夠讓他……

　　不惜一切的追尋？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不，或許是知道的，只是不願承認。

　　因為，她妒忌啊…
　　妒忌他的明朗，妒忌他的豁達，妒忌他的勇敢，而……

　　厭惡自己的懦弱。

　　*

　　那年的夏天，她收到他最後的一張明信片。

　　*

　　巴塞羅那最著名的一條街道，非流浪者大街莫屬。
　　那是一條永遠沉醉在一片藝術(shù)文明氛圍之中的街道。賣藝賣物，卻不分主客，不分內(nèi)外，不分國藉，不分膚色，因為……

　　這裏的人都是流浪者。

　　洛喜歡這裏。
　　所以，多年後，他還是忍不住再次來訪這條大街。

　　他漫步，讓正午耀目的金色陽光親吻臉龐。他記得，曾在那邊街頭看過滑稽又新穎的真人雕塑；他記得，曾驚嘆於高迪那座不拘世俗規(guī)條的聖家族大教堂；他記得，曾佇立在高指前方的哥侖布高塔下久久沉思……

　　然後，一陣小提琴聲使他停下了步伐。

　　……他看見了她。

　　時而舒懷，時而舞動的音符跳躍於琴弦之上。一片悠然自得，與四周環(huán)境的祥和融為一體。
　　在她身旁縈迴的風竟是如此輕柔，細細地撩起她的髮絲，輕輕地撫過她高舉拉弓的右手。

　　他不諳音律，卻知道，這首是帕海貝爾的「卡農(nóng)」。
　　因為很久以前，他聽過一位女孩拉這首曲。
　　就是那個時候，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位看似孤傲沉穩(wěn)的女孩，竟會因某樣喜愛的事物而使雙目變得熠熠生輝……

　　一曲終了，他鼓掌。
　　然後，他撞上她略為驚訝的目光，須臾，兩人相視而笑。

　　他們坐在一家雅緻的咖啡室裏。
　　小羽提起匙子，緩緩攪拌乳白色杯子裏的cappuccino。點點泡沫順著匙子富節(jié)奏的動作形成了一層淺渦……
　　迴旋。

　　「很久沒見了�！孤迓氏乳_了話題。
　　「對啊，沒想到會在這裏碰上你呢�！剐∮鹞⑽⒁恍Α�

　　他愣了愣：「奇怪，我上一封明信片不是告訴妳我會再遊巴塞羅那嗎？我以為妳知道的……」
　　「我…從三年前就沒再收到你的明信片了�！顾巴饪�，視線飄得很遠：「因為搬家了。」就在那年夏天。

　　難怪。
　　他這才想起，一直以來除了那些薄薄的明信片外，他們並沒有別的聯(lián)系方式……

　　兩人繼續(xù)寒暄，談起雙方近況。
　　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在唸大學吧？洛看了看安靜地靠在她一側(cè)的小提琴，一副了然的神色。於是，勾起一抹連自己也不能輕易察覺的笑容……

　　「碰巧學校放假，所以我便出外旅行了。這樣也能跟你重遇，看來我們挺有緣的嘛？」她輕鬆笑言。
　　然後，彷彿想起了甚麼似的，她摩挲著杯子的耳柄，聲音變得有點夢幻迷濛：「你……」

　　他深邃的眸色變得有點清澈。

　　「找到你的Neverland了嗎？」

　　似乎早就料到她的問題，洛再度笑了笑，不答反問：「讓我?guī)吂涔淞骼苏叽蠼职桑瑢α�，賞面觀看我的魔術(shù)表演嗎？」

　　「當然�！�
　　小羽唇邊的笑意加深，跟洛一起離開咖啡館。

　　正如他料到她的問題一樣，她也料到他的答案。

　　洛紳士地替小羽推開那道古色古香的木門，同時故意問道：「妳不是說過不相信的嗎？」
　　他記得當初對方把自己的才藝稱為「小把戲」時，那挑起的眼角略帶輕視與戲謔。

　　她明白他指的不僅是魔術(shù)，於是笑而不語。

　　她突然覺得，與另一個不認識的人產(chǎn)生聯(lián)繫，真的不需要六個人那麼多。
　　兩個，已經(jīng)足夠。

　　*

　　有人說，Neverland注定是一個令人心酸的傳說。
　　無止境的追逐，無法到達的彼岸，只會讓人心力交瘁，熱情消磨，最終放棄。

　　的確，所謂Neverland只是一個傳說。
　　其實，連同“Neverland is not found.”，也僅是一個傳說……

　　她憶起那張最後收到的明信片，如此寫道：

　　有些事物，不是只有看見後才能相信。
　　有些事物，只有自己相信後才能看見。

　　所以，最後她選擇了相信。
　　並找到她的Neverland。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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