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一個人死前有0.000000003%的幾率能看到給自己送行的死神。
　　奧利維爾其實(shí)沒聽過這個結(jié)論，有意識后他回憶了好久才想起發(fā)生了什么，沒想到還活著，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透了。睜開眼巡視一圈只覺得這護(hù)工長得挺好看。這人既不是他的親朋好友看上去也不像醫(yī)生，那就只能是護(hù)工了吧？知道自己在醫(yī)院需要護(hù)工，看來還沒傻。
　　他說朋友你長得很帥啊�？吭趬叺摹白o(hù)工”愣了一會兒，撐起身子手指著自己，“你和我說話？”
　　“還有別人？”躺在床上奧利維爾艱難地眨眨眼，總有人在病床上也不忘騷包。馬蒂厄環(huán)視一圈確認(rèn)周圍的確沒有“別人”，回頭對著奧利維爾撇撇嘴，“果然是那0.0000000003%，”馬蒂厄皺著眉，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第一次碰上聽說會很麻煩啊，首先應(yīng)該干嘛來著……”
　　奧利維爾看“護(hù)工”不理他，還皺著眉頭陷入沉思，不由再開口，“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醫(yī)生來說我醒了嗎？”說著他又艱難地伸手，想去按鈴，奇怪好像身上不是很痛？按理不該半身不遂嗎。
　　“啊我勸你最好不要按……”馬蒂厄看到還沒來得及阻止，奧利維爾已經(jīng)按下去了，可惜他按空了，手指穿過按鈕按到空氣里，“按下去就會像現(xiàn)在這樣。”
　　奧利維爾呆住了，臉上都是難以置信，手指又按下去依然像上次一樣按空了。他看看手指又看看按鈕，看看手指又看看按鈕，最后看向馬蒂厄，帶著困惑，“我在做夢嗎？”馬蒂厄安靜看完他一系列動作，走到床跟前，“不是�！�
　　“那現(xiàn)在，”奧利維爾擺手，手指又機(jī)械地去按按鈕，手指不停穿過按鈕，急促道，“你不該告訴我是怎么回事嗎？”看他臉上帶著驚惶馬蒂厄也有點(diǎn)亂，第一次碰上這種情況，從哪里說起真是個問題。
　　“好吧首先，”馬蒂厄伸手鉗住那只機(jī)械戳著按鈕的手，“停下你無意義的行為�！�
　　“然后？”奧利維爾看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冷靜了。
　　“然后你可以選擇是繼續(xù)躺著還是從自己身上起來我們慢慢談一談，我可以告訴你所有我能告訴你的。”
　　“從自己身上起來？”奧利維爾敏銳地抓住細(xì)節(jié)，馬蒂厄干脆坐在床邊椅子上，他有預(yù)感這次對話會很長。
　　“簡單來說，現(xiàn)在和我對話的是你的魂魄，”馬蒂厄指指奧利維爾，“你的身體還在昏迷�！彪y怪身上不痛。
　　“現(xiàn)在你可以選擇暫時離開軀體，我們坐著站著或者邊走邊聊都可以。”馬蒂厄耐心解釋著，哪怕不喜歡說話他都開始耐著性子跟人聊天，這體驗(yàn)很新奇，活人的魂魄，還是有意識可以自主說話的魂魄。
　　“那先保持現(xiàn)狀，我想知道其他東西比如為什么我的意識會和軀體分離�！眾W利維爾做了一個相對謹(jǐn)慎的選擇，誰知道意識離開軀體還能不能再回去。
　　“因?yàn)槟憧焖懒��！瘪R蒂厄的答案簡單粗暴，絲毫不顧及奧利維爾的感受。
　　“所以你不是什么護(hù)工？”
　　“護(hù)工？”馬蒂厄看上去似乎比他還疑惑，奧利維爾終于意識到眼前這人從來沒說過自己是護(hù)工，護(hù)工的猜測從一開始就是他的臆測，“護(hù)工這說法好像也行，反正是護(hù)送你的靈魂到達(dá)冥界�！�
　　“死神？”這算是奧利維爾認(rèn)知里最接近這份工作的職業(yè)。
　　“官方是這么叫的，不過這叫法太有病，一般情況我們給自己的稱呼是，‘送行的’�！�
　　“你說我快死了，”奧利維爾終于問到最要緊的問題，“所以我還沒死？”
　　“對，可半年前你就‘快死了’，我一直在待命可你一直沒死，”馬蒂厄露出一個略帶困惑的表情，“雖然不太禮貌，不過我真的很想問，你什么時候死？”
　　“我還以為死神是人命收割機(jī)，知悉人壽命的盡頭，時間一到就來收人命。沒想到也有算不準(zhǔn)的時候�！边�不會主動帶走人命。奧利維爾好像覺得躺著不太舒服，翻身想側(cè)躺，一動就發(fā)現(xiàn)雖然他動了，身體卻沒動，之前動作小沒注意到，現(xiàn)在“自己”和身體則完全錯位了，奧利維爾抬手看自己又扭頭看床上完全沒動靜的身體，“所以現(xiàn)在其實(shí)我的意識和身體其實(shí)已經(jīng)分離了是嗎？”馬蒂厄仔細(xì)盯著奧利維爾的一系列動作更覺得新奇了，和以前一板一眼已經(jīng)失去生命力的魂魄完全不同，這個魂魄，嗯……很鮮活？好像用詞不太對，好吧，還是先來解決這位的問題，“是分離了，按理只有在死亡情況下才會分離，但你不是�！�
　　“聽起來我很特別�！�
　　“可以這么說，所以現(xiàn)在你可以考慮坐起來，甚至你想出去走走也行，看你躺得好像很辛苦�！瘪R蒂厄靠在椅背上，手上玩兒著一個掛件大小的鐮刀。
　　“還有一個問題，”奧利維爾坐起來，躺太久差點(diǎn)讓他沒法兒起身，“我的意識還能回去嗎？”
　　“回到身體里？”馬蒂厄大概覺得無聊了，掏出一�？谙闾侨M(jìn)嘴里，也不知道是從哪里拿出來的。
　　“對，我的身體還能醒來嗎。”奧利維爾目光灼灼看著他，馬蒂厄嚼口香糖的動作慢下來，想想還是告訴他真話，“我不知道，你們是小眾群體，關(guān)于你們的記錄不多�！眾W利維爾目光暗下來，看上去失望極了，馬蒂厄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安慰”這項(xiàng)技能，“不過你可以在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下去看看你想見的人，”在附近待命半年，馬蒂厄知道不少奧利維爾家人的情況，“但你不能離我太遠(yuǎn)，最好在我邊上，你的魂魄狀態(tài)不穩(wěn)定，散了就真醒不來了�！�
　　“我要去！”奧利維爾麻溜的爬下床，太久不站立差點(diǎn)一個腿軟跪在地上，好在魂魄不像身體需要那么高的適應(yīng)度，很快他就能站穩(wěn)了，奧利維爾照照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發(fā)已經(jīng)沒有發(fā)型可言，為方便打理家人給剃了個板寸，胡子看上去今天才剃過，下巴很干凈，身上一套病號服，哀戚地指指鏡子，“死前我都得保持這個造型嗎？”
　　馬蒂厄叉著手靠在墻邊，“你可以換，但只是魂魄換，”看奧利維爾一臉期待看著他，知道他想問方法，馬蒂厄懶在墻上想這人事真多，不過看在他快死的份上，“你想換什么樣的？”奧利維爾理理病號服的衣領(lǐng)，“正裝吧�！瘪R蒂厄有點(diǎn)意外他的答案，至少他沒想過是正裝。
　　“雖然他們看不見我，但我想至少鄭重一點(diǎn)，給他們添了不少麻煩吧�！钡拇_，費(fèi)神費(fèi)力，還很花錢。馬蒂厄想這人正經(jīng)起來看上去還挺帥的，哪怕穿了一身病號服。一個響指，奧利維爾看自己身上已經(jīng)是一套頗為合身的正裝，“頭發(fā)沒辦法。”其實(shí)這樣也不錯。
　　“那就這樣吧�！眾W利維爾迫不及待站在門前，馬蒂厄不明白為什么他看上去很著急，后來奧利維爾告訴他，“因?yàn)椴恢肋@樣的狀態(tài)還能維持多久，怕晚了就見不到了�！边�有一個原因奧利維爾沒告訴他，奧利維爾擔(dān)心馬蒂厄改變心意，一旦接受自己是一團(tuán)意識這樣的設(shè)定，奧利維爾自然而然會擔(dān)心馬蒂厄不會不嫌麻煩一鐮刀呼死他帶他回去交差，馬蒂厄拿在手上玩兒的掛件鐮刀正是圖畫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死神鐮刀”，真假他不知道，但他不想嘗試，至少在他見過生命中重要的人們之前。
　　可那時候馬蒂厄不明白奧利維爾的想法，因?yàn)樗欢麄兌疾欢�，他們只是�?fù)責(zé)帶魂魄去他們該去的地方，從來沒人告訴他們?yōu)槭裁匆@么做。
　　“那就走吧，”馬蒂厄起身，“奧利維爾……嗯吉魯�！彼杂洸磺暹@些人的名字。反倒奧利維爾有些驚訝，這位死神先生跟普通人好像也沒什么不同。

　　馬蒂厄不是第一次看人哭，他總要見很多這樣的場面，經(jīng)常需要從哭得跟什么一樣的人群中穿過，但跟在身后的魂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跟著他的引導(dǎo)穿過，然后到他們該去的地方。第一次看見反過來的情況，奧利維爾坐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但身旁的人看不見他�？迚蛄藠W利維爾小心的保持著擁抱的姿勢給每個親人一個擁抱，他不敢太用力，一用力手就會從他們的身體穿過去，奧利維爾已經(jīng)無法觸碰他們。
　　馬蒂厄坐在門邊歪斜著靠在角落看奧利維爾，突然有些疲倦。他不是很懂這些感情，據(jù)說他們?nèi)狈θ藨?yīng)該有的情緒，但本來，他們也不是人了。他們有他們的生存方式，這是兩個相關(guān)卻不相干的世界。
　　晚上奧利維爾似乎還舍不得走，雖然沒人看得見他，他只是執(zhí)拗地坐在客廳，看著所有人的一舉一動。馬蒂厄不得不出聲提醒，“該走了。”奧利維爾有些困惑，“不能一直待在這兒嗎？”
　　“我說過你的魂魄狀態(tài)很不穩(wěn)定�！�
　　“不是有你嗎�！眾W利維爾也顧不上擔(dān)心會不會惹惱這位死神了，但死神好像脾氣挺好，“我只能協(xié)助，真想要穩(wěn)定還是待在你身體附近�！眾W利維爾低頭一看，他的“身體”已經(jīng)不如剛醒來時凝實(shí)，有點(diǎn)虛，“如果一直待在這里我會怎樣？會死嗎？”
　　“不是死，是消散�！北人缽氐滓稽c(diǎn)，雖然表現(xiàn)出來的體征都是身體死亡。
　　“那……我明天還能來嗎？”奧利維爾癟著嘴看他。馬蒂厄隨意地點(diǎn)頭，反正只是換個地方守著這個人直到他死去，都守半年了，換哪兒不一樣。
　　當(dāng)然這些奧利維爾也不知道，他在震驚他的身體居然插了排尿管，這是他回醫(yī)院發(fā)現(xiàn)的，崩潰捂著頭，“死神先生請告訴我那是幻覺！”
　　“是真的，”馬蒂厄嚼著口香糖，“都插半年了。”奧利維爾再次發(fā)出慘痛的嚎叫，“我的形象�！�
　　馬蒂厄仍在嚼口香糖，不知道他哪里那么多口香糖嚼不完，也不怕咀嚼肌腫大，雖然好像他們已經(jīng)沒有“肌肉”這樣的東西。而奧利維爾已經(jīng)停止嚎叫，之后就陷入沉默，馬蒂厄想他大概需要一點(diǎn)時間整理一下今天發(fā)生的所有事。
　　包里傳來輕微震動，馬蒂厄掏出鐮刀掛件刀柄末端的呼吸燈閃爍著微弱的光，看奧利維爾還在思考，馬蒂厄悄悄穿出墻壁，晃進(jìn)一棵樹冠里，樹枝上已經(jīng)坐了一個人，不對是已經(jīng)坐了另一個送行的，“約翰�！�
　　“碰上0.000000003%了？”
　　“是，”馬蒂厄靠上樹干，“還沒顯出死兆�！�
　　“明明半年前就被推算出快死了，”約翰對馬蒂厄深表同情，“你就一直守著他？這輪業(yè)績不要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死，真死的時候沒引導(dǎo)走岔道更不好辦�！�
　　“明明可以申請直接帶走，”讓他死亡然后帶走，“上面本來就不喜歡這些像Bug一樣的存在�！�
　　“不想�！瘪R蒂厄的回答簡單粗暴。約翰盯著他看了半天，“有人說過你犟得像頭牛嗎。”
　　“沒有，人沒和我說過話，”馬蒂厄頓了一下，“哦不對今天有了�！奔s翰不想看他故意混淆概念，“你自己注意點(diǎn)，需要幫忙叫我�！奔s翰說完就走了。馬蒂厄?qū)χ諝庹f，“謝了�！�
　　回去的時候奧利維爾正在滿房間找他，看他穿墻而入松了一口氣，“還以為你不見了�！�
　　“你死前我不會走遠(yuǎn)�！瘪R蒂厄坐到椅子上等奧利維爾發(fā)問，他應(yīng)該有不少問題想問，如果是常識性的問題他不介意解答，反正，都守了半年了，也守不了多久了，等他死了這些記憶都會被清空。
　　“死神先生，介意告訴我你的名字嗎�！瘪R蒂厄愣了一下，顯然沒想過第一個問題會是這種無關(guān)緊要的事，“馬蒂厄·德比希�！�
　　“好的馬蒂厄，”這人倒不認(rèn)生，“我這樣的狀態(tài)會持續(xù)多久？”他是說意識和身體分離又沒有死亡的狀態(tài)。
　　“不知道，”馬蒂厄突然覺得這句話可能是今天大多問題的答案，“我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死�！�
　　“我已經(jīng)不能再活過來了嗎。”奧利維爾對這答案不意外，但多少有點(diǎn)失落，畢竟他快死了。
　　“不知道。半年前你就該死了�！笨涩F(xiàn)在還沒死。
　　“那我現(xiàn)在能死嗎。”馬蒂厄以為他在開玩笑，不期然撞上奧利維爾分外認(rèn)真的目光，“我知道你認(rèn)為我在開玩笑，但如果只是這樣活著不如死了。我知道我還活著，可這有什么用，沒人知道我在‘活著’�！�
　　“我知道。”我知道你活著。馬蒂厄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打斷他的話，可能只是不甘心，他守了半年，當(dāng)事人卻告訴他他想死了，“0.000000003%真麻煩�！眾W利維爾也懵了一下，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懂這位死神先生，“是第二次提起了吧，那個數(shù)字……”
　　“是百分比。像你這樣的情況出現(xiàn)的幾率是0.000000003%�！�
　　“聽上去人數(shù)不少。”占比小，但耐不住基數(shù)大。
　　“每幾年就會出一兩個。”
　　“那他們！”聽見和自己一樣的，奧利維爾眼里放光，都是參考項(xiàng)。
　　“我知道的都死了，”馬蒂厄及時掐斷他的念頭，“遇到這種情況死亡推算系統(tǒng)往往推不出正常的死亡時間，大多送行的會在核對之后申請直接帶走。”而不是等清醒的魂魄和身體分離。
　　“所以你是少數(shù)派？”
　　“差不多……吧。”說不定是近年唯一一個。
　　“恕我直言，為什么？”奧利維爾的問題是有風(fēng)險的，萬一馬蒂厄突然想不開了直接把他帶走也不是沒可能，可他總覺得馬蒂厄不會那么干。
　　“不想�！边�是那個答案，近乎執(zhí)拗。奧利維爾看著眼前的人，想起除了把人認(rèn)成護(hù)工時他還沒仔細(xì)看過他，湊近看依然覺得挺好看的，“你說過我半年前就該死了�！�
　　“是�！瘪R蒂厄抬眼看奧利維爾，發(fā)現(xiàn)這人也在看他又垂下眼，他不習(xí)慣和人對視。
　　“感謝上帝，讓我有機(jī)會再見他們�！�
　　“沒有上帝，”馬蒂厄冷淡打斷他的感嘆，“沒有這種東西�！�
　　“好吧那就沒有，”他也只是隨口一說，“你居然知道我今天醒�！蹦茏屗谝粫r間見到想見的人。
　　“我不知道�！�
　　“？”奧利維爾看上去像求知的小朋友。
　　“我不知道你什么時候醒。”馬蒂厄覺得自己的解答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不等奧利維爾再開口，“你去休息，如果你想再見他們最好讓自己的狀態(tài)穩(wěn)定一點(diǎn)�！闭f完馬蒂厄穿門出去了，也不管奧利維爾是不是還有問題。
　　醫(yī)院是個沒有休息日的地方，對人來說是，對他們來說也是，路上馬蒂厄看見好幾個同行，有的在走廊修整，有的身后跟著已經(jīng)失去活力的魂魄。大多送行的選擇穿墻出去，事關(guān)業(yè)績和升職，他們趕時間。馬蒂厄悠哉像得個異類，畢竟在把奧利維爾的魂魄帶回去之前他接不到下一個工作，約翰說得對，他已經(jīng)耽擱了太長時間。按說他沒有什么可猶豫的，奧利維爾總會死，但他沒在推算的時間死。馬蒂厄意識到這是個變數(shù)，是那0.000000003%的Bug，好像走了二十年直線突然被告知這世界上還有彎路，然后他就試著拐了個彎。這個在約翰看來匪夷所思的選擇理由其實(shí)簡單得要命，只是像他說的，不想而已。按部就班不知所謂的工作太無聊，想看看不一樣的東西。
　　馬蒂厄在醫(yī)院外呆了足夠長的時間，終于又慢悠悠晃回去，他想那個男人再次接收和認(rèn)知不同的訊息后應(yīng)該需要一些時間思考，他出來只是留給奧利維爾一點(diǎn)獨(dú)立空間。希望那個男人不會想去拔了排尿管。事實(shí)上奧利維爾還真這么想過，不過沒能成功實(shí)施，首先他不想看到那些液體灑出來，第二他碰不到那些東西。連自己的身體都碰不到了，還真是尷尬。他不知道馬蒂厄是什么時候回來的，等他醒來馬蒂厄已經(jīng)又坐在床頭的椅子上了，奧利維爾卻是沒臉沒皮睡在自己病床上的，反正也碰不到自己身體，睡起來也不擠，就是忘了在馬蒂厄走前讓他幫忙給自己換一套睡衣。
　　第二天地點(diǎn)依然是奧利維爾家中，奧利維爾跟著父親去釣了魚，以前他從來不樂意去，覺得無聊。馬蒂厄不管他做什么，只是一直不近不遠(yuǎn)跟著，看著人讓他不至于消散 。
　　第三天奧利維爾跟著妹妹去逛街，事故前他也沒少逛街，可每次妹妹一提逛街他就溜得飛快，還有什么比和女人逛街更累的事嗎。這次他認(rèn)真地評價每件衣服好看不好看，然而妹妹聽不見，還在他的反對聲中買了一身熱辣的衣服。末了一個男人來接她，妹妹興奮挽著人去了餐廳，奧利維爾想完了他的妹妹要被別的男人搶走了。
　　“馬蒂厄我的女兒要被人搶走了！”奧利維爾悲憤異常，跪在地上作痛苦狀，馬蒂厄想他怎么不去當(dāng)演員，“那是你妹妹�！�
　　“我不管！”馬蒂厄看著奧利維爾當(dāng)街撒潑，不禁莞爾，這家伙最好別有女兒，否則女兒出嫁那天一定哭暈在廁所。還沒笑完發(fā)現(xiàn)下方已經(jīng)沒聲了，低頭一看奧利維爾正直愣愣盯著他，“看我干嘛？又不是我要拐走你妹妹�！�
　　“你拐走我吧�！眾W利維爾一本正經(jīng)看著他。
　　“發(fā)什么神經(jīng)病，”說完指指奧利維爾，“時間差不多了，逛街消耗比較大�！眾W利維爾一看果然“身體”又開始虛化了，起身默默跟著馬蒂厄回去。
　　回去奧利維爾難得沒有像往常一樣開始休息，他總是抓緊時間休息讓自己恢復(fù)，又抓緊時間去看見他重要的人。今天他突然意識到馬蒂厄好像從來不反對他的想法，他想回去就帶他回去，他想換衣服就讓他換衣服，甚至逛街時還讓他換了一身時裝，包括那條珊瑚紅的褲子。他分明看見馬蒂厄在給他換上那條褲子后眼里都是嫌棄。然后今天馬蒂厄笑了。他第一次看見馬蒂厄笑。馬蒂厄長得挺好看，他第一天就知道了，可笑起來不一樣，奧利維爾想了很久該怎么形容，像整個人都活過來了。對就是這樣。
　　奧利維爾在看他，馬蒂厄不用看也知道。這人自從“活”過來后就不太安生，除卻第一天的沉重每天都表現(xiàn)得像個二百五，這樣也好，他又沒有安慰這項(xiàng)技能。他只當(dāng)奧利維爾是閑得沒事做，因?yàn)槭聦?shí)就是如此，但奧利維爾想得比他復(fù)雜一點(diǎn)。他想起馬蒂厄已經(jīng)這樣守了半年，他也看到房門外每天都有送行的帶走不同的魂魄，奧利維爾不是傻子，結(jié)合之前馬蒂厄的解釋，知道像他這樣才是異類，但究竟異類到哪種地步他不知道，他很想知道得更清楚一點(diǎn)�？山裉斓鸟R蒂厄似乎有些累，還沒等他想好怎么問已經(jīng)睡著了，哦他們說這個不叫睡覺，是修整。修整的馬蒂厄看起來更安靜了，一動不動靠在椅子上，沒有呼吸，不會發(fā)出聲響，像死了一樣。奧利維爾看著那張臉，不由伸手去碰眼睫毛，馬蒂厄的眼睫毛很長。還沒碰上馬蒂厄突然睜開眼，盯著眼前的手指。
　　“呃……抱歉，我只是想碰碰你�！眾W利維爾僵了一會兒，訕訕收回手。如果奧利維爾腦袋上有耳朵，那這倆耳朵一定已經(jīng)趴下了�？此臉幼玉R蒂厄好像有點(diǎn)明白又有點(diǎn)不明白奧利維爾的想法，但如果只是碰碰，也沒什么不行，伸手拍拍奧利維爾的板寸，“你碰得到我，”又伸手握住奧利維爾一只手，“本質(zhì)上你跟我們一樣，不過要完全跟我們一樣是在你死后�！辈粫�?yàn)檫h(yuǎn)離身體消散，正式作為魂魄存活。
　　“可死后，就跟他們一樣了吧。”奧利維爾頭轉(zhuǎn)向門外，他說的是那些失去活力的魂魄。反手抓住馬蒂厄的手，他們的手都沒有溫度，是涼的。
　　“只是暫時的，清除記憶后會重生。”
　　“我也是嗎。”
　　“你也是。”
　　“連現(xiàn)在狀態(tài)下的記憶也會清除？”
　　“是。”
　　“我突然不想死了，”奧利維爾垂頭看我在一起的手，“我不想忘記。”
　　“總會死的。”奧利維爾突然像個撒嬌的孩子臉蹭蹭馬蒂厄的手尋求安慰，“明天再帶我回去好嗎。”
　　“不用�！眾W利維爾驚恐地看著馬蒂厄，不明白為什么馬蒂厄不答應(yīng)。
　　“明天他們會來�！泵啃瞧诙紩䜩�。

　　奧利維爾站在床邊，心情有些微妙，他明明醒著，明明聽得到每句話，也看得到他們的每個動作，明明意識清醒卻回不到自己身體讓自己“醒來”。
　　馬蒂厄拍拍他的手臂，遞給他一張手帕。奧利維爾一摸才發(fā)現(xiàn)臉上濕了。不等道謝馬蒂厄又退回到墻角，他是個圍觀者，無論過去現(xiàn)在還是將來。
　　今天的奧利維爾很沉默，甚至比第一天醒來還沉默，第一天有太多疑問讓他不能沉默，而今天他不需要提問。馬蒂厄斜在椅子上嚼著口香糖，他本就不擅長交流，現(xiàn)在更是。
　　“我更不想死了，我想醒來，”奧利維爾揉揉臉，“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醒來，是讓他醒來。”奧利維爾指著病床上還插著排尿管的軀體，那具一動不動和死人沒什么區(qū)別的軀體，除了規(guī)律的“嘀——嗒——”聲再沒有地方能讓他看起來像活著。馬蒂厄安靜地看著奧利維爾和他的軀體，良久，“修整吧�！�
　　次日醒來奧利維爾就像忘了前一晚的對話，依然纏著馬蒂厄讓他帶他出去，但這次不是回家，他帶馬蒂厄到郊區(qū)，湖邊開了大片花，“以前迷路找到這里，一直說要帶人看看，后來的事你都知道了�！眾W利維爾怪叫著沖向湖邊，站在湖邊回頭對馬蒂厄喊，“Mat！來給我換個泳褲吧�！币粋�響指，奧利維爾看看身上的平角泳褲不太滿意，兩根食指比劃著，“要三角的�！瘪R蒂厄翻了個白眼，又一個響指，這回是丁字褲。奧利維爾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紅色丁字褲，徑直奔向馬蒂厄，手腳并用箍住馬蒂厄，“給自己也換個丁字褲吧�！闭f著把人抱起來轉(zhuǎn)了幾個圈，手剛好箍在馬蒂厄腰上，癢得不行，“哈！別鬧！”迫于淫威馬蒂厄還是給他換了騷包的黑色三角泳褲。
　　奧利維爾歡呼著蹦進(jìn)水里，在水里打著轉(zhuǎn)。馬蒂厄坐在小碼頭邊嚼口香糖，看奧利維爾撒歡。
　　“馬蒂厄！”奧利維爾在湖里伸出雙臂沖他揮手，“馬蒂厄！下來！”馬蒂厄抬起眼皮打量一圈兒，沒理他。奧利維爾也不再喊，潛進(jìn)水中，湖面恢復(fù)往昔，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馬蒂厄瞇著眼睛四處找人，他可不想因?yàn)橐淮我馔庾寠W利維爾死于非命。
　　時間已經(jīng)足夠長，可奧利維爾仍未露出水面，“奧利維爾！”馬蒂厄坐不住了，正要起身一片水花迎面而來。奧利維爾浮在不遠(yuǎn)處沖他做怪相。一看身上襯衣已經(jīng)濕了大半，馬蒂厄也不管換沒換衣服，一個魚躍蹦下去，抬手就勒住奧利維爾脖子，“敢潑我了，膽子大了啊。”奧利維爾“哈哈哈哈”笑得像個神經(jīng)病，笑完開始吐舌頭翻白眼兒，“別勒了別勒了，勒死了，啊，我死了�！瘪R蒂厄回他一個白眼附贈一片水花松開了人。奧利維爾抹掉臉上的水對馬蒂厄眨眨眼，“你又笑了�！瘪R蒂厄愣了一下，當(dāng)沒聽到游開了。笑不笑有什么關(guān)系，沒人在乎他們笑不笑，雖然現(xiàn)在看上去好像有了。但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褲包里傳來震動，刀柄末端的呼吸燈微弱閃爍著，他來了。馬蒂厄穿門出去，約翰就坐在門邊的凳子上。
　　“接到這邊的工作嗎？”馬蒂厄遞給約翰一�？谙闾�，約翰看也不看塞進(jìn)嘴里，“就你對門的，一會兒就該走了�！�
　　“哦真遺憾。”臉上倒沒有什么遺憾的表情。
　　“一點(diǎn)都不遺憾，你這個才是，醒了快兩個月了吧？還沒顯出死兆？”
　　“沒有�；畋膩y跳的�！苯裉爝�去陪他母親去了超市。
　　“前后加起來有八個月了？前后加起來都夠生一個了。你還不打算直接帶走？”約翰看上去有些暴躁。
　　“不想。”
　　“不想不想你還不想，這輪你想降職嗎！”馬蒂厄嚼口香糖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后繼續(xù)嚼，看了一眼約翰，“降職倒不想，不過最近我在想，讓他活過來怎么樣？”約翰趕緊捂住馬蒂厄的嘴穿過房門又穿過墻壁到了醫(yī)院外，壓著聲吼道，“你想干嘛，你想怎么支付代價？魂飛魄散嗎！”
　　“我看他好像很想活過來�！瘪R蒂厄拉開約翰的手，眼睛卻看著奧利維爾所在的病房。
　　“嗎的！”這回約翰不勸了，摸出鐮刀掛件一抖，一柄高過頭頂?shù)溺牭冻霈F(xiàn)在手上，“我現(xiàn)在就去了結(jié)他。”馬蒂厄也不攔他，站在原地，“約翰�！奔s翰動作頓了一下，馬蒂厄又開口，“你敢上去試試�！奔s翰還真不敢，馬蒂厄要真生氣了三個他都不夠打的。正僵持著，約翰刀柄的呼吸燈開始閃爍了，“真不是時候�！闭f完鐮刀又變回小掛件，約翰往醫(yī)院跑，他負(fù)責(zé)引導(dǎo)的那位死了。
　　馬蒂厄回去的時候奧利維爾正坐在床上看他，他早就醒了，“我好像給你添麻煩了�！�
　　“換了誰都一樣。”馬蒂厄說的是真的，不管是不是奧利維爾他都會守那半年，因?yàn)闊o聊。奧利維爾盯著馬蒂厄的一舉一動，似乎想看出點(diǎn)兒什么，但馬蒂厄還是沒什么表情，和平常一樣。奧利維爾想了很久，不知道該不該說，畢竟那叫偷聽，可那是他第一次看見馬蒂厄和其他送行的交流，忍不住豎起耳朵，而聽到的內(nèi)容讓他慌亂，“聽說可以活過來我很高興，但我不想以你付出代價為前提活過來�！彼麤]有聽見他們在醫(yī)院外說了什么，但從那位約翰的態(tài)度來看，一定很糟糕。
　　“還有，”奧利維爾深吸一口氣，“這兩個月我很滿足，你可以帶走我�！蔽也幌虢o你添麻煩。
　　“我不想�！瘪R蒂厄還是那個答案。
　　“哈別這樣，我會以為你愛上我了�！眾W利維爾耍著流氓，兩個月里他沒少在馬蒂厄身上揩油，但馬蒂厄總是愛理不理。不想馬蒂厄真的做出思索狀，連口香糖都不嚼了，“那就當(dāng)作是這樣吧�！眾W利維爾嚇得差點(diǎn)沒坐穩(wěn)，“你說真的？”
　　“據(jù)說我們沒有那些感情�！彼赃@到底是默認(rèn)還是否認(rèn)？奧利維爾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心跳很快，明明現(xiàn)在他都沒有心跳這種東西，“我不管，你愛我，你就是愛我了。”愛不愛你又怎么樣，馬蒂厄想，反正你都會忘的。
　　奧利維爾在想另一件事，他在認(rèn)真地考慮讓馬蒂厄帶他走。聽到約翰跟馬蒂厄吵他才知道這兩個月多么奢侈，還不提之前的半年。兩個月里他嘗試了各種方法讓自己回到軀體上可都失敗了，他覺得該滿足了，他是特例啊。現(xiàn)在他想發(fā)揮一點(diǎn)余熱，比如讓家人省一筆無意義的住院費(fèi)，比如別讓馬蒂厄降職。等他想好馬蒂厄已經(jīng)又睡著了，哦是修整。
　　馬蒂厄睡顏仍舊安靜，想到馬蒂厄像表白一樣的話奧利維爾的厚臉皮居然難得紅了一下，看著馬蒂厄緊閉的嘴唇，像被蠱惑一樣，奧利維爾小心翼翼湊上去，碰了一下，又碰一下，馬蒂厄睜開眼看著他，換了往常奧利維爾說不定就被嚇開了，可今天奧利維爾被喂了熊心豹子膽，不僅沒退開還用舌頭撬開馬蒂厄嘴唇。馬蒂厄沒推開他，被默許了。奧利維爾猴急地加深了吻。這時候他很恨為什么他們在醫(yī)院里，連張床都沒有。最后還是馬蒂厄帶他穿了幾道墻，終于找到一個空房間。
　　早上醒來奧利維爾幸福得想哭，馬蒂厄歸他了，他知道不該的，畢竟他快死了，沒忍住他一定是豬。馬蒂厄還在睡，難得醒得比他晚。奧利維爾親親馬蒂厄的眼瞼，總覺得怎么親都不夠，馬蒂厄醒來，嫌棄的往后退了一點(diǎn)，“節(jié)制點(diǎn)�！眾W利維爾蹭蹭馬蒂厄，叫了一聲，“Mat……”語調(diào)甜得發(fā)膩。
　　膩歪得差不多了奧利維爾終于還是決定提那個無比煞風(fēng)景的問題，能早一天是一天，“馬蒂厄我的生日快到了，”奧利維爾又銜著臉湊過去，“送我一個生日禮物怎么樣？”
　　“你想要什么？”
　　“你得先答應(yīng)我。”
　　“好�！眾W利維爾開心極了，湊上去親馬蒂厄，馬蒂厄險些被深吻憋死，“你要什么�！�
　　“我要你帶我走�！眾W利維爾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馬蒂厄看著他的眼睛，覺得可能他真的愛這個人了，“好�！眾W利維爾沒想到馬蒂厄答應(yīng)得這么痛快，但馬蒂厄答應(yīng)的事每件都做到了，高興的在床上打了個滾兒，“剩下幾天請好好愛我好嗎�！�
　　“好�！�

　　剩下幾天奧利維爾很忙，忙著看家人，忙著看馬蒂厄，似乎想把這些人都刻進(jìn)腦子里再也不能忘，就算馬蒂厄告訴過他所有記憶都會被清除。馬蒂厄依然安靜跟著他，看他做這些無意義的事。晚上奧利維爾通常有些瘋狂，具體表現(xiàn)在他使勁摟著馬蒂厄，看那架勢是想把人融進(jìn)骨血里。馬蒂厄全盤接受，甚至更用力地回抱。
　　終于還是到了生日當(dāng)天，奧利維爾努力笑著，張開手臂抱了一下馬蒂厄，“我準(zhǔn)備好了，帶我走吧�！瘪R蒂厄扯著奧利維爾的領(lǐng)帶讓他低頭，今天奧利維爾依舊選擇正裝，用正式的方式離開。馬蒂厄親吻奧利維爾，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親他。
　　“開始吧�！瘪R蒂厄拿出鐮刀掛件握在手上，不知道為什么，奧利維爾覺得馬蒂厄在笑，這不正常。突然一些東西閃過腦袋，“Mat！”他只來得及叫這個名字，馬蒂厄突然沖上去，按住奧利維爾的腦袋，飛身把他按進(jìn)那具半年毫無動靜的軀體里，手里的鐮刀掛件發(fā)出一陣光亮，馬蒂厄的身影消失在光影里。遠(yuǎn)方約翰的鐮刀掛件開始瘋狂震動，刀柄尾部的呼吸燈一陣狂閃，“操！”他只說出一個字。

　　奧利維爾醒來腦袋還有些混沌，睜眼看到他的家人們，“啊啊啊醒了！”妹妹大叫著，沖出門外叫醫(yī)生。
　　“哦上帝！這是最好的生日禮物�！蹦赣H握著他的手，淚流滿面。父親站在后面仿佛呆住了。奧利維爾眨眨眼確認(rèn)自己的確醒來了，他看著床頭的鐮刀形掛件，“那是什么？”
　　“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這里的？我也不知道�！奔胰似咦彀松嗾f著。
　　不知道就算了吧，反正，應(yīng)該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奧利維爾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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