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歸期何期
我盯著他很久了,從茶樓的窗外看去,他背影十分高大,衣著襤褸,逆著光,在漫天塵沙里突自有種吞天徹底之勢。他此刻正仰頭望著紅綃閣的牌匾,金色的大字在夕陽下有些模糊,鐵畫銀鉤卻是極盡風骨。據(jù)說題字的人亦是一身凌然風姿,只不過已經(jīng)死了很久。師父說,不要小看這個乞丐,他叫百里毓,他殺過很多人。
百里毓在紅綃閣前踟躕得夠久,久得我的茶都涼了兩盞。然后我看到他移步扣門,雙腿沉重好像掛了鉛。紅綃閣是個賭坊,它的主人叫月輕明,長相清秀,常被誤認作女子。幾天前我看到他被人以此為由開了半句玩笑,他也不辯駁,只手起刀落,廢了人家一條胳膊。
“內人最不喜血光,你滾吧。”他說。
據(jù)說他的妻子亦是容姿過人。這就是我目前知道的關于月輕明的所有東西。所以百里毓此行必不會順遂。
茶又涼了,我輕扣著桌面,暗自數(shù)數(shù)。這是我長久以來養(yǎng)成的習慣,越是危急的關頭,越要沉著,哪怕手心已微沁薄汗。賣茶老人的聲音自窗外飄進來,黃昏下的龍門鎮(zhèn)忽又有些模糊,飄飄然若蓬萊。北邊的風挾著塵沙呼啦啦吹到這里,沉淀下來,忽而變得溫軟,徐徐地吹到中原。師父說,漠北之地,只有心無牽絆之人才會孑然踏足;蛘呤撬鶢克钐,在紅塵網(wǎng)匝里掙脫不開之人,會一路行遠,到漠北斷了往生。那么百里毓算哪一種呢?
再次見到百里毓,他是被人抬著出來的。一身淤青,傷口縱橫,目測肋骨斷了好幾根。果然如師父所料,師父曾說,月輕明不會殺百里毓,只是想讓他生不如死。我嘆了口氣,撣了撣衣袖。
百里毓這副半死不活的窩囊樣子倒與他方才的凌然之氣截然相反,我一邊想,一邊從行囊里拿出棉布與細針,緩緩幫他止血包扎。他眉目緊鎖,似是痛極,我于是又好心情地往他的傷口上扎了一針。萬花谷離經(jīng)之術,懸壺濟世,治病救人。我修離經(jīng),卻是為了殺人。先救他,再殺他,師父說,如果你真的恨一個人,必不會讓他死的太輕易。
而一路背著百里毓找到這個破廟已近子夜,蟲鳴聲斷,長夜幽冷。我看著尚在昏迷的百里毓,突然有些感慨。時命如逝,人何以堪,他的命在我手里實在輕的可以。師父不讓我現(xiàn)在殺他,只著我把他帶到融天嶺,血祭師娘的亡靈。我不知道為什么,師父從不讓我問。
夜已深,我裹緊了衣襟,靠著墻沉沉睡去。施展歧黃之術耗費了太多精力,果然一夜無夢。
醒來時天已大亮,我一驚,四處尋望了百里毓的身影,卻發(fā)現(xiàn)他一個人坐在破廟門口的臺階上發(fā)呆。一身酸臭的乞丐,我腹誹,正待起身喝口水,他卻轉過頭來問我:“小萬花,你為什么救我?”
為什么?我總不能說為了殺你。于是我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話,又被他打斷:“算了,你走吧,江湖險惡,我會記得你的!
誰要你記得!我努努嘴,說:“你是我的病人,你傷還沒好,不準亂跑!
“病人?”他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嗤道:“我的病你醫(yī)不好的,快走吧。”
“不行,我要跟著你!蔽艺f。
“我要去的地方太危險,你跟著我也顧不了你!
“誰要你管,我只負責治好你的傷,治好我就走,留都留不住!
他似是被我的執(zhí)著打敗了,有些頭疼地搖了搖頭,試圖起身,卻又因扯到傷口痛的跌坐下來。
我忙上前檢查傷口,還好,沒有崩開。
“你看,沒有我你連路都走不了,師父讓我下山見見世面,你是我第一個病人,你就讓我醫(yī)好再趕我走好不好?”
猶豫了片刻,他終于點點頭。末了又道:“不過我只讓你跟到巴陵,過了巴陵,你便自行離去吧。”
不得不說,跟丐幫趕路的確快捷,他們吃睡從簡,或者說根本不講究,倒是我被這一身臭汗捂得難受得緊。好在我是不吃東西的,師父說,我先天體胃虛寒,只讓我吃隨身帶的藥丸即可。久而久之,食物的味道只會讓我作嘔。百里毓見我食口甚微,便也不再管我。
這是我們第三次露宿野外了,百里毓生起火就抱著膝蓋開始發(fā)呆,留我一個人無聊數(shù)星星。他話不多,問一句答一句,一來二去我便也懶得同他講話。這片樹林影深交錯,風聲嗚咽,森森可怕。我正打算搜腸刮肚跟他扯兩句家常,卻突然聽到腳步聲。
聲音密集,來人不少。零碎而不亂,訓練有素。我暗暗操起一支筆,瞥向百里毓,他卻一副老神在在之態(tài),絲毫不亂。高手,我想。
可是我卻想錯了,人家不是沖著我們來的。這些人服色一致,黑里透出暗紅,蒙面不掩兇煞,見我們一大一小對著火堆發(fā)呆,也愣了愣。隨即一個首領模樣的人走出來,對著百里毓一抱拳,道:“我們追殺仇家至此,敢問小兄弟可有看到一個白發(fā)黑衣的女子經(jīng)過?”
見百里毓一副不食人間煙火之態(tài),我忙擺手:“沒有沒有,我和我叔叔露宿在此,身家清白,沒見到什么人。”
首領還欲再問,想了想,卻又抱拳道:“如此打擾,告辭。”
我正暗自松口氣,卻聽百里毓緩緩開口:“誰允許你們走了?”
這人!我還沒來的及解釋,就被黑衣人明晃晃的刀光晃了眼;蛟S是夜色太濃,或許是刀劍流光太過于綿密,我反應過來百里毓出手已是片刻之后,黑衣人倒了一片,唯獨首領暗自掙扎。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丐幫施展亢龍有悔,一招一式極盡霸道。通天徹地,其勢已無雙。
這樣一個人,師父怎么認為我能殺得掉他?
“你、是你?你回來了?”首領捂著胸口,咳出一口血來。
“回來了,你也該死了。”百里毓一邊說著,一邊操起一根毫不起眼的棍子,只聽啪一聲,他的勁已經(jīng)斷了。
我倏地感到一陣膽寒。瞟了百里毓一眼,他一身血污,喘息濃重,一只手用棍子撐著身子才不至于倒地?磥韨谑潜粻縿恿。
“你還好吧?”我嘆了口氣,扶他緩緩坐下。
他輕搖左手,又捂著傷口抽一口氣,沉聲道:“出來吧,他們走了。”
于是我看到一個人從樹干上一躍而下,身姿矯健。她滿頭銀發(fā),一身黑衣,身段妖嬈。膚色如雪,眸光清冷,此刻卻透出隱隱殺氣。她此刻亦是身負重傷。
“所謂同盟,真是令人作嘔。”她說,又轉頭看著百里毓道:“你救我,我一樣會殺你!
我承認今天受到的驚嚇太多,一時半會有些跟不上節(jié)奏。
百里毓嗤笑一聲,并不答話。
黑衣女子又道:“塞外五年,你倒是變了許多。人心難測,我們這些曾經(jīng)的同袍,卻是越發(fā)成陌路了!
“駱音凡,三日之后,融天嶺,我這條命送你!卑倮镓箍跉馐璧,似是談論他人的生死。
駱音凡?那個在師父口中驚才絕艷的駱音凡?!我在師父處窺到過她的來信,寥寥幾字,道盡少年弟子江湖老,人世滄桑,一紙頹然。我以為她早已歸隱,卻不料在如此詭異的情況下撞見她。
“你既然有臉回去,該是想有個了斷。物是人非,自行保重!闭f罷,她飛身躍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望著百里毓,欲言又止。
“前塵舊怨,見笑。明日一早,你就走吧,跟著我畢竟太危險。”百里毓說得甚是堅決。
所以一大早起來,我再也找不見百里毓。火堆已被清理干凈,昨日他躺過的地面用舊泥土小心地蓋起來,他甚至還貼心地幫我攏了蓋在身上的衣服。
我有些慌,師父派我出谷就只有一件事,我若辦不好便無顏回去了;鹚偈蘸眯欣,我于是琢磨著去巴陵的幾條可能的路線,一邊飛鴿傳書告知師父,一邊加緊趕路。
正是深秋露重,長安城一片巍峨也被染上了秋意,落楓瑟瑟,莫名有一種肅殺之感。城墻高聳入云,我迎著清晨刺眼的日光,急急步入這座承載了千年風雨的古城,開始尋人。真是大海撈針。
百里毓身材高大,眉目舒朗,那身衣著卻著實跟路邊叫花子沒有差別,一天下來,我已精疲力竭。正待尋個客棧歇息一晚,卻猛然瞥見客棧二樓雅座的黃衫公子,儀態(tài)優(yōu)雅,瞇著眼睛品茶的樣子似是很享受這一世人間。
真正吸引我的卻是他身上的味道,那是我涂在百里毓身上的藥味,天下僅此一份。
黃衣公子似乎也看到了我,抬起手中的茶盞微笑示意。我于是大大方方地上樓與他同坐。
“在下未央,看小友模樣該是行路之人。你我同好這一口毛尖茶,不妨到我府上坐一坐,鄙人也多個茶友相伴!甭暼缋捎窨凼,鏗鏘好聽。
我于是跟著他回了府,順道享受不要錢的豪宅。這一住便是三天。
未央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人。他通天文地理,曉各地風物,這對我一個常年悶在谷里的人太有誘惑力。偏偏他又口才極佳,一個故事講開便是一副長長的畫卷,畫里悲喜躍然眼前。他還會彈琴,與師父的琴音不同,他的琴音如徐徐清風,溫軟如玉。最重要的是,他知我不吃東西也不大驚小怪?晌颐棵哭o行,總能被他以諸如“今年成一壇佳釀,何不共飲”或者“在下的管家打聽到小友要找的人就在城南賭坊小友稍安勿躁”等等理由把我格了回來。
這樣一來二去,我也不稀的走了。人家把我軟禁于此,我一打不過他,二有園林修竹,倒也不是難以忍受。
未央的宅子及大,亭臺水榭,廊腰縵回,里里外外極盡奢華。我曾問過他發(fā)家致富之道,他只笑著說,這宅子是一位故人所贈。江湖路遠,所謂故人,多多少少總有些不為人道的辛酸。我便不再追問。
這日晴好,秋高天涼,他又邀我到湖心亭品茶。茗煙裊裊,熏香帷幔,迷迷糊糊間我便醉了。
朦朧間我聽到了琴聲,如清風徐徐,溪流繾綣,綿延不斷。我好像做了一個夢,夢里是師父紫衣如水,袖子蜿蜒到地上,與地板一樣冰涼。師父在彈琴,眉眼間全是倦意,仿佛一個被掏空靈魂的軀殼,指尖流轉讓我想起行尸走肉四個字。我躺在一個冰冷的石板上,能看到師父的臉,他的手,看不到我的身體。
身體!我倏然被嚇醒了,冷汗浸透重衣。
又是這個夢!
天色已晚,未央在我身旁撫琴,琴音如水,溫潤輾轉。他看我醒了,也不停音,只用眼神示意了我面前已涼透的茶。
我喝口水,平復了心情,看著他。
一曲終,他也看著我。這情形說不出的詭異。
“我給你講個故事,可好?”未央說。
我點點頭。
“都道人心聚散最是難測,妄我自認洞曉時勢,卻始終參不透這幾方愛恨。”他搖頭苦笑,我很配合地點點頭。
“我有一個朋友,叫紅衣。她原來的名字我早已不記得,或許她自己也不記得了。因她喜著紅衣,我們便換她紅衣!
他停下來,珉了口茶。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紅衣尚在,她的夫君亦是我的至交,我們在融天嶺上占山為王,雖然貧窮,人心卻是簡單的。那時候紅衣最喜與我抬杠,還有其他幾人,F(xiàn)在回想起來,我自己亦是有些驚訝,自己還有過那樣年少輕狂的日子!
我被他故事里復雜的時間線索搞得有些混亂,看他一臉沉浸往事的悲戚之態(tài)又不便多問,我只得接著問:“后來呢?”
“后來,死的死,散的散。一些事發(fā)生了,便再也回不去了!
不得不說,這是他為我講的最糟糕的故事。
“所以,現(xiàn)在這樣,也好。至少,每個故事都該有一個了斷,對不對?”未央深深地看著我的眼睛,問我。
我答不出。
“你走吧,”未央說!鞍倮镓咕驮谶@園子的地窖里,順著這條石子路走到頭就是入口了。你把他一并帶走吧!
就這樣?我有些發(fā)懵。這感覺就像翻山越嶺尋一片絕美山水,卻發(fā)現(xiàn)山川水色本就在回首處。我感到的與其說是喜悅,不如說是一種無力。
“你就這樣放我走?”我不死心地確認一次。
“你和百里毓,我一個都留不住。百里毓叛逃師門,千里投敵,這教訓也夠了。至于你……罷了,橫豎個人自有命!
千里投敵?這便是師父讓我殺了百里毓的理由?看我更是疑惑,他也懶得解釋,只道:“江湖易老,人心險惡,百里毓這個人,我雖然討厭至極,卻也佩服至極。”
我順著他指的路走了兩步,又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回頭問他:“你剛剛說融天嶺?你認識我?guī)煾??br> “認識,昔日故交。算起來已幾年不見了。你若見著他,還請勸他……算了,你去吧!
雖是滿腹狐疑,我也不敢耽擱,一溜煙跑到地窖入口,看到被鐵鏈吊在墻上、看樣子被餓了好幾天的百里毓。我突然有些愧疚。他相去我不過一墻,過得卻忒造孽。
他緩緩瞇了瞇眼,看清是我,笑道:“這都能被你找到。”
待我同百里毓收拾打整完重新上路,已是隔日清晨。未央給準備了干凈的衣物和些許盤纏,我感激不盡,百里毓面無表情;钤摫坏醮,我腹誹。
秋里長安,一路楓林染,官路迢迢。我卻在這時候接到了師父的回信。
師娘忌日,速歸。
這也是長久以來的習慣,無論手頭有多重要的事,師娘的忌日一定要到她墳前磕頭。風雨無阻。
我于是滿目愧疚地辭別百里毓,動身往花谷趕。百里毓也不挽留,這讓我感到很不是滋味。
花谷地處低洼,空氣潤澤,四季如春。待我踏花歸來,依舊是滿眼的萬物繁盛,不見頹唐?諝饫锿赋鍪煜さ奶疖浵阄,我一路縱馬奔向師父住的竹樓,一切還是舊時景,時光仿佛在此凝滯。
師父用他慣有的琴聲迎我,琴音泠泠清冷。
“一入江湖,玩的可還盡興?”他問。
“徒兒玩的好,就是百里毓,一路磨磨唧唧,恐怕到融天嶺還得有些日子!
“不急,他會去的!睅煾刚f完,停了弦音,揮揮手示意我自行退下。
師父一貫清冷,甚至可以說是頹唐。在我的記憶中,他喜紫衣,紫中透暗紅,寬大的袖子逶迤拖地。他吃住雖不奢華卻極其精細,到點必食,食而不語。在我看來,這與其說是沉悶,更像一個生命已成枯火之人,憑著每日的日常小事維系生存的意義。他不多話,平素唯一能窺得他情緒的就是他的琴音,弦上或哀婉或殺伐,從不見喜悅。
我曾聽谷外人說,師父昔年也曾名震一方,后來師娘死了便成了這樣。
所以第二件能牽動師父情緒的事情便是去給師娘上墳,不止一次,我看到師父扶著師娘的墓碑凸自流淚。乘著天氣晴好,我估摸著提早購置寫祭拜用的紙錢香燭或許能讓師父寬慰些許。
谷外有人說,我其實是師父的兒子,后來那人被師父拔了舌頭,此類的傳言便徹底消弭。我覺得很是荒謬。師父平素只教我武功,一應吃穿用度無不是我自行操辦,后來年紀稍長便連師父的也一并操辦了,這哪里有半分父親對兒子的樣子。更何況,師父平素看我的眼神總讓我很不舒服。那是一種像枯井里埋著火的眼神,稍不留意便是毀天滅地,后來年紀大了,我漸漸懂了,那叫偏執(zhí)。
師娘被埋在后山的小山谷中,墳邊有棵樹,不知何人所植。到了春天便是一片繁花似景,此刻樹葉金黃,颯颯搖落。山中微雨拂面,我一一擺好果品酒食,師父便跪在師娘的墳前,也不顧秋意微涼,泥濘沾衣,只這么跪著。我撐著傘跪在他身旁,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日斜,我的膝蓋疼的像要裂開。
師父渾然不覺,滿臉滄桑,像一個行將就木之人。所以這也是我每年最痛恨的日子。
待我悠悠醒來已是第二天夜里,師父細細為我熬藥,喂我服下。
“跪著都能睡著,這幾年武學底子到哪里去了!睅煾刚f,語帶責備。
我分明就是暈過去的。腹誹歸腹誹,我還是得一臉謙恭自省反思。
師父也不在意,看我無礙便要離開。我忙喚住他:“師父,我又做夢了。”
“哦?夢到了什么?”他也不看我,自顧自在床邊坐下。
“夢到我躺在一塊冰冷的石板上,你在彈琴。我看得到你,但是我不能動。我好怕!蔽依鴰煾傅氖,想多貪戀幾分他指尖的溫柔。
師父長睫微抖了抖,抬眼看我,說:“你可還夢到其他的?”
“我夢到我坐在一棵高高的樹上,有人突然過來,殺了好多人,我從樹上掉了下來!蔽艺\實回答道。
師父也不答話,只把手輕放在我的頭頂,說:“乖,睡一會兒就好了,不怕!
未休息幾日,師父便又攆我完成未完的時命。每每這時,我又感到師父是討厭我的,仿佛我在他面前出現(xiàn)會折了他的壽一樣。
默然辭別花谷,我順管道南下,趕往巴陵。師父說,百里毓必在那里出現(xiàn)。
巴陵城地處交通要塞,自古南北有無互通,民風開放,一派繁盛之景。繁盛多荼蘼,故而此處多設賭坊青樓,意在掏空天下紈绔的口袋。城內多藍衣勁裝的江湖人往來,聽人說,浩氣盟在這里設了據(jù)點,正準備收一筆巨款。
而我找到百里毓的時候,他正因欠了賭資被人從賭坊里踢出來。我覺得此人必是命數(shù)險惡,每次見他都是一身重傷將死?杀氖俏矣植荒茏屗。所以待他悠悠睜眼,發(fā)現(xiàn)又是我在救他,絲毫不顯得意外。
我有些無力,作為半個醫(yī)者,遇到這種一心求死之人只恨不得直接斷了他的命。
“喲,小萬花,別來無恙!彼f話的時候酒氣熏天。
“我叫魘。還有,你再這樣不惜命,下次求我都不會救你!
他嗤笑一聲,不回答。過了一會兒又凸自道:“救了我兩次,我用這條命償你可好?”
我一驚,差點扎錯穴位?谏蠀s道:“我是行醫(yī)的,不稀罕你的狗命!
他搖頭笑了笑,道:“我要去找一個人,拿一件很重要的東西,你跟不跟我去?”
去,當然去。于是我被他拐到了白守山。
山中藏古樓,樓中有人煙,樓的主人想必十分風雅,密匝匝的桃樹幾乎將二層高的木樓埋進去。想必住在里面的人春天當十分享受,我望著零落的桃樹枝干想。
開門的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雙目撲閃撲閃的,言笑晏晏。她身負重劍卻行路如風,武功該是不差。見是我,便伸手捏了捏我的臉。
“這小孩子倒是水靈,你叫什么?”
我被她捏的很是不適,求助地看向百里毓。他配合地抱拳道:“三生,別來無恙,敢問梓辰道長在否?”
三生卻似根本沒看到百里毓一樣,自顧自拉著我問話,我更是尷尬,只得轉移目光四處張望,卻看到一個月白道袍的男子遠遠立在桃樹下,皺眉盯著我,似是看了許久。他眉目如畫,鬢有斑白,月白色袍子鑲著淺藍色的邊,這身道袍讓我隱隱熟悉。
“三生,遠來是客,請他們進屋吧!钡篱L終于開口。
我因此被三生強壓了小半碗飯,幾欲作嘔。那邊的兩人卻停著許久,一語不發(fā)。
又過了許久,久得我都要吐了,百里毓才道:“浩氣盟近年來勢如破竹,我該道聲恭喜!
梓辰不答他。百里毓又說:“我來拿回我要的東西,拿完就走。”
三生仿佛此刻才瞧見百里毓一樣,冷笑道:“我夫婦隱居多年,凡塵俗務已與我們無關。你走的越遠越好,莫要讓我瞧見!
我清咳一聲,試圖打破僵局,卻見百里毓一副泰然之色,說:“我這一去,怕是想回也回不來了,兩位請自保重。”
“不必,”三生答,語聲清冷:“我們做了該做的,你欠下的債,你自去還清便是!
“昔年我一意孤行,累的自己雙手沾滿同袍之血,這債逃不掉的”頓了頓,百里毓又道:“塞外幾載,我都要忘了故人音容,也不敢貿(mào)然拜會。而今唯獨見你,夫妻和睦,師妹,我很是欣慰!
三生咬了咬唇,清冷表情有所動容,似要落下淚來。半晌,斂了情緒,說:“我早已不是你師妹。我?guī)煾傅谋阋苍撊グ菀话,不單是我,初溟師兄也想看看你!?br> 百里毓低頭笑了笑,道:“他不殺我,已是恩賜。多謝師妹。保重”
言罷欲走,卻聽梓辰道:“初溟手握馬嵬坡三百里沃土之財,暗自斂兵,他要做的事,也是我要做的事!
“我知道,”百里毓說:“也該如此!
“到時他們重出江湖,天下莽莽,將再沒有你的容身之地!辫鞒秸f,語調冷漠。
“一個家都沒有的人,便是一方斂尸之土,尚不敢奢求!闭f罷,百里毓拉起我,拱手辭行。
“等等,”梓辰忽而起身,盯著我問:“你多大了?”
“啊?我?”我愣了愣,看他的神態(tài)不像玩笑,遂答道:“今年十一!
“你身上有股死氣,若非是……罷了,逝者已矣,那人該不會如此狠心。”
臨行前,三生交給一個綢緞包。百里毓小心地打開,我踮起腳,看到一枚銀色的令牌,像是有些年歲,依舊锃亮。
“初溟是誰?”我問。馬蹄達達,我同他同騎在寬闊的官道上,照他的說法,今夜再露宿一夜,明日便能到金水。
夕陽殘照,秋風徐徐,兩側樹影交相纏繞。
“是個很厲害的人,我們剛才路過的巴陵縣,便有幾個大鋪子是他的產(chǎn)業(yè)!
“那他好像要殺你?為什么?”我仰頭望著百里毓,順便想著要不要提醒他刮胡子。
“要殺我的人多了去,他……不曉得,大概是嫉妒!卑倮镓剐Φ。
如果要殺他的人太多,那我怎么辦?我有些頭疼。
大概看我不明白,百里毓解釋道:“有的人一生恣肆,瀟灑放蕩,有的人為凡塵所羈,一生恪守信念,我說不清哪種更好,只是,第一種人比較容易遭到嫉妒。”
我有些無語,誰會嫉妒你一個臭叫花子。這么想著,我挪了挪身子,好想跟他在一起自己更臭了些。
他也不甚在意,接著道:“這第一種人雖一世灑脫,卻往往容易輕狂放蕩。我便是一念之差害了許多人,現(xiàn)在該償人家了。你還小,慢慢的就懂了!
“那你去融天嶺又是為了什么?明知人家要殺你還要去嗎?”我問。
“我?guī)煾傅膲炘谀抢,五年了,我也該去看一看。”他語氣輕松,表情從容。
我不知該怎么接茬,他又道:“你說,殺一人,救一人,是不是罪?殺一人,救百人呢?五年來,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想不清悟不透,而今看我?guī)熋门c夫君相守美滿,仿佛是明白了!
他今天話尤其多,我打了個哈欠。
“我曾在一處石碑上看到一句詩,年代久了,前半闋倒是被磨的看不清了。最后一句,說的卻是歸來晚,笛聲吹徹,九萬里塵埃。我心甚慰。”說罷,他仰天長笑,我的腦袋被他的震的嗡嗡作響。
“塞外風沙徹骨,雖浩瀚,卻始終空茫。說到底,仍是這中原山水好啊!
這句話我記了很久。
三天后,我醒了,醒在疾行的馬車上。師父坐在我身旁,雙目緊閉,鬢發(fā)斑白。我沒由來地感到一陣心酸,伸手撫上他的鬢角,他卻倏地睜開眼看著我。
“師父!”我被嚇一跳。
車轍滾滾,窗外幾聲驚雷,大雨傾盆而下。
“你做的很好,很好!睅煾刚f。我看到他的眸中燃起一簇火焰,似是一汪深泉沸騰的前兆。山雨欲來,我有些怕。
“師父,百里毓不見了。”我喏喏道。
“他把你留在金水鎮(zhèn),獨自去了融天嶺!
“可是……”
師父揮手打斷我:“你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了。五年結網(wǎng),這場局,他逃不掉的!
我忽然開始有些害怕,師父這個樣子,與平日溫和的他判若兩人。
師父見我如此,輕撫我的背:“一直以來,想必你也存了許多疑問,為師一一告訴你也好!
說罷,他拿出一個黑色匣子,匣子打開是一柄斷劍,劍光如水,不似俗物。劍身上刻著一行小字,一世清冷,后面的字便斷了。
“這是你師娘的劍,也是為師用來殺百里毓的劍。昔年融天嶺,我們被浩氣盟圍困,斷糧三日,縱然如此,我們依舊堅守陣地,絲毫不懼。你師娘,我,還有幾個同袍,我們撒酒酹天,不求生還,只愿共赴黃泉,也不枉一腔江湖熱枕!
“后來……呢?”
“后來百里毓投敵,引著一眾浩氣盟將士從小路殺進據(jù)點……”師父閉了雙目,沉沉道:“浮尸遍地,流血漂櫓,連我也不敢相信,那些斷肢就是昔日同袍。你師娘,戰(zhàn)死沙場。”
我感到一陣深重的沉痛,壓得我險些不能呼吸。就好像師父的痛連同我的一起壓在了身上。
“那時死守融天嶺的幫眾都叫幫主紅衣。你師娘與她是至交。”
故事的脈絡逐漸清晰。
“紅衣弟子遍天下,要殺百里毓的人太多,卻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想要他死!”師父鬢發(fā)齊整,衣衫理得一絲不茍,我卻好似看到他身軀里的一股凌厲的氣,凌厲得幾近瘋狂。
又一個驚雷,雨更大了。
“而你,做的已經(jīng)夠了!闭f罷,師父掐起我的脖子,震開車門,把我摔了出去。
大雨砸在我臉上,張開嘴,迎了好幾口雨水,我險些把自己嗆死。我還沒死。頭發(fā)散開黏在額上十分難受,我想伸手把頭發(fā)捋開,卻驚恐地發(fā)現(xiàn)我沒有手!而我的手,我眼睜睜看到它躺在幾步開外,指尖慘白仿佛脫離身體許久。而我的右腿,正橫在管道的另一端。我沒有流血,沒有感覺到疼痛,只感覺自己像蠕蟲一樣在管道旁的樹林里上扭動。
一種巨大的恐慌似要把我淹沒,從細細密密的慌,到天地將傾之感,搖搖欲墜。我感到一陣空茫,越是空越是痛苦,仿佛一個溺水的人,拼了命的要抓住什么。
馬蹄達達自身邊疾馳而過,踏過我的手,濺起一地水花,復又行遠。
我突然想到,百里毓曾經(jīng)自嘲說大雨可以用來洗刷罪孽,那時候我們正在長安城外破茶棚里遮雨。我的罪孽呢?我有什么罪?
又一匹馬疾行而過,我看到白發(fā)黑衣的駱音凡,一臉惶急。
還有未央的馬車,雕車華蓋。
我突然又有些想笑,百里毓我殺不了,現(xiàn)在想殺了自己而不能。
時命如斯,人何以堪。誰的命不是一樣輕賤?
“小朋友怎么在這里?”我聽到人聲。睜開眼,眼前的人眉目清秀,聲音溫淳。
月輕明。
“果然如此,哎,走吧,我?guī)闳フ夷銕煾!痹螺p明柔聲道,像是絲毫不在意一般,用外衣包裹起我的殘軀和官道上已然變形的手腳,把我摔到了他的馬背上。
幾聲驚雷過去,雨似乎小了些。
我猶豫了許久,方喏喏道:“能不能不帶我見我?guī)煾福俊?br> “放心吧,他也是一時魔障。況且你的生死蠱跟你師父的綁在一起,你若是死了,你師父也必難存活!
“可是……”
月輕明笑了笑:“怎的受傷了話還那么多,倒像極了你師娘!鳖D了頓,他仔細檢查了我的身體,又道:“莫怕,你本就是死人,借五毒教蠱術附身在這具身體上,得以保全神識十載。也是你師父同康雪燭前輩莫逆之交,得以保你身軀十年不腐。只是如今這軀體受損,怕是要換一個殼了。怎么,你師父沒告訴你?”
月輕明語氣疏淡,像是同我談論天氣。
又一聲驚雷,我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甚真實。
“你師父行事偏頗,此番種種,也只得等百里毓之事了卻,你再纏著你師父問清楚吧!
趕到傾衣嶺時,雨聲漸小。這里斷壁殘垣,矮墳遍地,直如長安城外的亂葬崗,很難窺見當年繁盛。唯一一座修葺齊整的二層木屋,在夜幕中孤零零立著,檐如獠牙,風過銅鈴真正,仿佛亡靈哀歌。
月輕明體貼地把我扶在馬背上,又把我裹的只漏出雙眼,他自己則牽馬緩行。木屋前擠了許多人,黑壓壓一片,竊竊私語?吹皆螺p明,紛紛讓開一條路。
屋里陳設極簡,只有一個香案,上面立著一座牌,看不清寫了什么。百里毓跪在香案前,低垂著頭。香案旁站了個人,黑衣黑發(fā),表情凝重。月輕明上前抱拳,道:“初溟師兄!
初溟回道:“師弟,經(jīng)年不見,可還好?”
我在黑壓壓的人群中看到了未央和駱音凡,還有師父。他抱壁斂目,身軀挺直,眉宇間盡是殺氣。
“逆徒百里毓,今來向師父問安。”百里毓朗聲道。說罷,鄭重地磕了三個頭。
有人冷笑一聲,師父皺了皺眉。
“當年因我一念之差,害得融天嶺被浩氣盟血洗,這筆債,還請算在我一個人身上,莫要連累他人!卑倮镓沟。
“當年之事說來也頗為曲折。我們?yōu)橥斯铝ⅲ乃酪粦?zhàn),你與浩氣盟將領和談,雖初心是好,到底是行事稚嫩了些!蔽囱胝f。
“那又如何?傾城百余性命便是一句行事稚嫩就可以掩蓋過去了?”駱音凡沉聲回道。
“與浩氣盟和談本已達成,又是誰率一眾俠士偷襲浩氣盟據(jù)點不成,反而引得浩氣盟盛怒屠城?!”未央反駁道:“匹夫之勇,傾城眾弟兄的命也不是用來這么輕賤的!”
鏘一聲,師父拔劍指著未央,眸光冷峻:“他必須死,而你,若再多言一句,也休想活著離開!
百里毓噗一聲笑出聲,漸漸地,低笑變成大笑,笑聲長久不絕。
師父皺眉看著他,一字一頓道:“拜完了,可該上路了?”
“我一生灑脫,所行之事皆隨性,一世紅塵,無憾無悔。你呢?你為殺我,將自己的親兒子變得人不人鬼不鬼,而今我提頭來給你殺,你可高興?”
百里毓一言既出,人群中的議論聲更大了些。月輕明默然看了我一眼,低頭輕嘆,師父殺伐之氣更濃。
“我兒子十年前就死了,現(xiàn)在的他不過是一個沒有身體的怪物!”
“他若死,你也不能獨活,恨他也好憐他也罷,你自生無所戀,他卻是無辜的!痹螺p明說。
我望著師父,他鬢發(fā)斑白,雖劍氣凌厲卻十足頹唐,他看向我,眼神空茫。我回望著他,隔了十年,隔了生死。
“師父,我們回家好不好!蔽逸p聲道。
他目光看著我,卻仿佛看向很遠,看著另一個人。
我終是無法恨他,那個雖待我冷淡,卻供我衣食被褥的人。我是他兒子,又不是,或許我還會借另一個身軀再活十年,又或者師父會索性殺了我,殺了他自己;蛟S那時將我從馬車上推下去是厭極了我,又或者他想親手殺了我,這些都不重要。我能感受到他的空茫和落寞,人生寂寥,這一世紅塵,除了他,我再無其他牽連。
“紅衣師父死前,極為悔恨,而今她若看到自己的弟子與昔日戰(zhàn)友為了手刃叛徒,不遠千里趕來,該會十分欣慰。而我為她守靈五年,也終沒有白費。”初溟語調沉穩(wěn),淡淡道:“你的性命,師父不屑收。昔年那些背叛我們的同盟,我也已一一清算。剩下的,看命罷。”初溟道。
“孽徒不孝,師父臨終也未曾盡孝,而今這物件,便當做徒兒最后的心意罷!卑倮镓拐f罷,掏出那枚被層層綢緞包裹的銀質令牌,呈在香案上。
“這是?!”初溟驚呼:“盟主令?!你竟然……?!”
百里毓朗聲長笑。長劍出鞘,如一汪碧水。
結
我躺在冰冷的石板上,聽師父琴音如水,纏綿繾倦。他該是想到師娘了,我想。我的身軀已毀,師父曾奔赴千山為我尋來當初的下蠱之人,那個白發(fā)白衣的五毒教弟子看了看我,搖搖頭。
“如此,我便在這里陪著他吧!睅煾刚f。
融天嶺的地窖常年寒冷刺骨,沁水成冰。師父就坐在我的冰棺前,撫琴品茶,一切如舊。他也會給我講故事,許多當年傾城的舊事,他記得很清。
我聽聞初溟與未央正傾盡財力人力重建山寨,紅衣當年的弟子也紛紛回歸。
我問師父,他什么時候出去與他們團聚,師父笑了笑,不說話。
地窖里寒氣刺骨,地窖外已是春回大地。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