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五臺山的夜色，記憶中永遠都是絲絲涼如水，仿佛依然清晰的可以看到那晚的月光，皎潔而幽涼。

　　那一年，心碧是大學(xué)四年級的學(xué)生，畢業(yè)實習(xí)選在了山西忻州機床公司。她是機械專業(yè)里少有的女生，高中同學(xué)們都曾經(jīng)驚訝于她的選擇，因為她是語文老師最愛的學(xué)生，文采風(fēng)流，大家都以為她會轉(zhuǎn)到文科班�？墒切谋逃凶约簣远ǖ睦碛�，如果一種興趣愛好也變成了職業(yè)，那么人生該是怎樣的貧瘠乏味，她喜歡給自己保留的余地，對于別人也許就是意外的驚喜。她不了解忻州，只知道那里距離五臺山很近，佛法與她，或許是有緣分的。她曾經(jīng)在北京法源寺參與了一場皈依大典，并不是刻意要去，但是碰巧趕上了，那么不妨結(jié)緣。她并不愿意盲目地信奉任何別人的真理，如同那些跪拜的善男信女一般木然的虔誠。她只是想有些什么是可以學(xué)到的，從凈空法師的講義里她看到了要皈依自身的覺而不迷，正而不邪，凈而不染，佛法本是方便圓融活潑自然的，倘若它變得束縛呆板了，那便是死的佛法了。她在這里覺得有所悟，有所得。她的法名叫作仁和。

　　薛立是公司這邊負(fù)責(zé)實習(xí)工作的代表，他是土生土長的山西人，工作也沒有幾年的光景，所以和這些大四的學(xué)生們還是能很好的打成一片。他唯一覺得特別的是心碧，那個女孩子的臉上總是帶著一種超然的祥和，一種和她的年齡不相符的從容淡定。

　　山西這塊土地，帶有粗重的北方氣息，北京來的客人們，顯得精制而脆弱。薛立帶同學(xué)們?nèi)コ赃@里特色的蕎麥饸烙面和山西大雜燴，同樣帶有粗重北方氣息的飲食，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接受，可是心碧樂得其所，她說自己是很能夠入鄉(xiāng)隨俗的人，這樣的味道讓人暢快淋漓。薛立仔細(xì)地打量眼前這個女孩，沒有任何虛偽的客套，他覺得她竟是一個難得的性情中人，心中不覺滋生一絲默默的好感。

　　薛立請幾個同學(xué)去他的家里做客，他家雖然也是樓房，但是周圍就是農(nóng)田，完全是一派鄉(xiāng)村景象。他們坐在樓下的樹陰里打牌，心碧卻悄然失蹤了。田里那些不知名的作物，瓜果蔬菜的架子，泥土的芬芳深深的吸引心碧的心靈。在濃密的綠茵下緩緩地行走，心仿佛也感染得郁郁蔥蔥，對她而言，這仿佛就是一種飛翔。所有的纏繞盤桓的情感，無法梳理的千絲萬縷，一同放飛給了自然。她在田埂上靜靜地坐了很久，久得可以畫一幅真正的田園風(fēng)光，心碧曾經(jīng)在城北的郊區(qū)寫生那些造作的小橋流水，可是，在這里，真正的自然已經(jīng)是一幅巨幅水墨，又何需再去臨摹。又有怎樣的畫筆才可以描繪肆意飛翔的心呢？那也許色彩斑斕，也許只是一片空白。她就那樣坐了很久，直到看見薛立奔跑的身影和焦急的眼。
　　“對不起，這里實在太美了�！毙谋锑亟忉尅�
　　“這些對我而言，其實再平常不過了，你們大城市的學(xué)生自然看得少些。”薛立的語氣帶有一點酸酸的自嘲。
　　心碧看了他一眼，只緩緩地說：“也沒有少見，不過這里真的感覺很好�！闭f完站起身向來的路走去。她從來就是如此，曾在學(xué)校里的薔薇叢下呆坐，別人問她在做什么，她說就是在這里坐著，沒有掩飾，直言來去。薛立看著她的背影不覺得有一點呆了。

　　心碧還有更讓人驚訝的舉動，她竟然周末一個人去了太原晉祠，她喜歡那魚紹飛梁的古樸精致，喜歡那參天碧樹的古剎幽風(fēng)。
　　別人驚奇，她不以為然，“難道晉祠不是山西最著名的一個地方嗎？不該去看看？”
　　“應(yīng)該，五臺山也很好。”薛立似乎能夠了解她的心思。
　　“嗯，五臺山……”她似乎陷入一片沉思，“是想要去看看的�！�
　　“現(xiàn)在有機會了，公司說下周末組織大家一起去�！�
　　“真的？”心碧的眼中瞬間放出光芒，但僅僅一瞬，又歸于平靜，“那太好了�！彼匦�。

　　五臺勝境，那些燦若星斗的寺廟分散在山峰四處，到處看得到青袍僧侶，也到處是游人若織，香火鼎盛。顯通寺里，很多人都在叩首朝拜，心碧也在佛前合掌行禮，有時也燒一柱香，可是她從不跪拜。
　　薛立有些好奇，打趣她不夠心誠，心碧反問薛立：“你覺得他們就都是善男信女了嗎？”　　“嗯�！毖α⒉唤�。
　　心碧的眼光停留在薛立的身上，片刻又輕飄飄地飛走，“殊不知一個善男子善女人，須得凈業(yè)三福，難道臨時抱佛腳，嗑幾個頭就成了嗎？”
　　“哦？”薛立不知道這里面還有什么玄機，可是他更加覺得面前這個女孩不簡單。
　　“你看他們祈求的那些，什么升官發(fā)財啊，學(xué)業(yè)前途啊，這些佛祖能夠賜給他們嗎？其實佛的指示是‘煩惱無盡誓愿斷’�！毙谋绦睦锟偸乔宄挠浿八暮胧脑浮保恢趺淳蛯ρα⒚摽诙隽�。幾個同學(xué)叫嚷著去看菩薩顯靈的秘密照片，薛立知道心碧不會對這些感興趣，索性就陪著她在這石階上坐下，聽她侃侃而談。也許長久以來心碧沒有遇到這樣一個優(yōu)秀的傾聽者，也許她心里突然有很多想要說出來的話，借著佛法的外衣，三福，十愿，源源不絕。
　　薛立聽的有點呆了，在這香煙繚繞，吟誦聲聲的佛殿前，他簡直象遇到了一個佛的化身，一個美妙的化身�！翱磥砟憧梢匀コ黾伊�。”薛立突然冒出一句。
　　“呵，我本來也算是居士�！毙谋炭粗α⒋舸舻难凵�，婉然一笑。薛立想他明白這個女孩臉上的平和來源于何處了，就象她的名字：仁和。

　　五臺的夜晚終于來了，只有在這樣的夜晚才能感受到這個清涼世界的名副其實，五臺山本也叫做清涼山。拂去白日的躁動，整個山谷寂靜無聲，沒有香煙，沒有佛法，只有月光流動，照徹內(nèi)心。
　　薛立獨自站在院內(nèi)樹下，滿腹心事，月光能夠都得懂嗎？輕輕地吟道：“似此星辰非昨夜，”
　　卻不料背后有人接道：“為誰風(fēng)露立中宵�！鞭D(zhuǎn)頭一看，心碧盈盈，倚門而立，薛立心中不覺有一絲沖動，走上前去，卻道：“明天早上想不想去黛螺頂看日出？”
　　“好啊�！比匀皇堑幕卮�。
　　“不過要3點多出發(fā)，還要爬山�！毖αM懷期望地看著心碧，卻也想到這樣的條件會讓一個女孩退縮，可是心碧只是堅定地說了聲：“好！”

　　本也想叫兩個女孩同行，可是她們都貪睡不肯早起，心碧獨自推門而出，門外整座山谷都在沉睡之中，少了污濁的人跡，空氣就變得格外的清新。薄霧輕寒，月光微微，映兩個單薄的身影于空谷寒夜。院子的鐵門早已鎖了，只有翻墻而出，這一刻，心碧覺得宛若退回童年的興奮，身手異常的矯健，薛立想要幫她的時候，她擺擺手，卻已經(jīng)輕輕從墻頭躍下。她從不愿意被當(dāng)作弱者，也不愿意輕易接受別人的援手。

　　黛螺頂乃是在東邊的陡峭山崖上平生出又一座如錐形大螺的小山，山上有寺名黛螺頂。黛螺頂把五座臺頂文殊菩薩的五種法像集中塑在一起，來到這里也就等于上了五座臺頂，一次就能朝拜五尊文殊菩薩，所以就叫“小朝臺”。人們常說：不登黛螺頂，不算朝臺人。心碧說她喜歡這個名字，理由卻是在眾多威嚴(yán)神圣的廟宇之間，這個名字無形中帶了一點香艷的色彩，她這樣說著的時候，臉上似乎也蒙上一層艷麗的神色。她不是什么佛的化身，她是真真在在的血肉之軀，也有普通少女所擁有的夢想和心愿。薛立這樣想著，不覺露出一絲坦然的微笑。

　　上山的路，沒有平坦的石階，全是草叢里的小路。露水濕漉漉的踩在腳下，心碧用長筒襪包起了褲腳，形成了一種奇怪的裝束�？諘绲囊股膶⒁⑷�，偶爾聽到一聲鴉鳴，伴有草叢里蟲子的細(xì)微叫聲，伴著重重的呼吸，向上，前行。月光隱去的時候，天空呈現(xiàn)一種朦朧的碧青色，東方還沒有任何紅光的征兆。
　　“也許今天會沒有日出，會不會覺得后悔？”薛立問道。
　　心碧想到很多往事，笑了，“其實我在很多以看日出著名的地方都沒有成功地看到過，如果這次還是失敗，也不足為奇�！彼傆X得結(jié)果固然值得期待，經(jīng)歷卻也是難得的人生體驗，旅行是這樣，生活亦是如此。
　　不斷地登高，天色漸明，心境也逐漸地開朗起來，談笑間已走了大半的路程。心碧的額頭已經(jīng)滲出密密的汗珠，初時覺得夜半出發(fā)神清氣爽，而現(xiàn)在缺少補給，已經(jīng)嚴(yán)重的體力透支了。
　　薛立鼓勵她：“到了山頂也許可以趕上和尚們的早餐�！笨嘈�，抬眼望著峭壁掩映中的紅墻碧瓦，卻不得不停下休息。
　　“我想五臺山的這些寺廟一定都有很多美麗的傳說�！毙谋踢b望著遠山依稀的輪廓。
　　“民間傳說有很多了，比如殊像寺，”薛立用他溫厚的男聲緩緩地講起，“傳說順治的三公主，也就是嫁給吳三桂兒子的那位公主，因為吳三桂叛清，康熙勒令將其及其子處死，三公主便到五臺山殊像寺修行，寺中有一青年僧侶儀容非凡，精通內(nèi)典，常和三公主研討佛法。久而久之，流言四起，說他們之間有了私情。康熙也聽到了傳聞，認(rèn)為有損皇族聲譽，于是派專人來到五臺山殊象寺放火焚寺。但是出人意料，大火燃燒三天，全寺片瓦無存，唯三公主和那位年青僧侶‘坐靜’的‘善靜室’卻巍然獨存 。后康熙認(rèn)為這是文殊菩薩證明他們之間并無私情，甚為歡喜，即用巨款重建殊像寺�！毖α⒅v得繪聲繪色，寂靜的山巒間仿佛回蕩著娓娓余音。
　　心碧卻幽幽地問道：“那么他們之間到底有沒有私情呢？”
　　薛立抬眼望了望天空，嘆一口氣，“我想，即使有，那也是純潔的真情，所以菩薩仍然保佑他們。”
　　心碧看著薛立一臉的真誠，突然覺得心中激起一絲共鳴�！皝�，走吧�！毖α⒄f著向她伸出自己的手，心碧猶豫了一下，緩緩伸出自己的手，這一次，她沒有拒絕薛立的好意。

　　大地在緩緩地蘇醒，山峰也在緩緩地蘇醒，霧氣散了，遠遠的竟是有炊煙升起。東方終于破曉。心碧幾乎是被薛立拉到峰頂?shù)�，頭發(fā)早已吹得散亂，浸著汗水，神情狼狽�？墒钱�(dāng)站到峰頂?shù)囊豢�，面對東方漫天火紅的流云，她被這樣的壯美景色深深地吸引了。紅光之下映得她的臉龐嬌艷無比，薛立卻也看得呆了。
　　心碧緩緩地轉(zhuǎn)過頭，對視薛立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輕輕說道：“佛說，欲望多了，煩惱隨生�！�
　　薛立盯著她的臉，仿佛也徒生慧根，“佛也說，要讓一切眾生生歡喜心，隨緣里面度眾生�！�
　　他采幾朵美麗的紫色野花輕輕別在心碧的發(fā)跡，“知道紅樓夢里的妙玉吧，她真是一個四大皆空的修行者嗎？她只不過是一個把七情六欲苦苦包扎起來的檻外人罷了。希望你不要成為妙玉�！�
　　心碧木然地站立在這里，心中仿佛也如那火紅的朝霞，烈焰翻騰，而她只有站立在這里，默默不語。薛立輕輕地攬她的腰，前方霞光燦爛，是不是也是佛光召喚，心碧不知道，只有輕輕地靠在薛立的肩膀。那天的朝陽其實并不完美，太陽仍舊被遮在厚重的云層里，很久之后才掙脫而出。而最美麗的還是那初生流云的前奏，和流云之下一雙并肩的背影。

　　下山后的早餐，心碧遐思泛濫，默然不語，同學(xué)問起，她隨口答道，我們在山頂寺院里喝了粥，目光和薛立相遇，兩人有一種默契的笑容。

　　心碧的實習(xí)終于將要結(jié)束，也許這樣短暫的時間來不及發(fā)展什么，也許機緣僅僅是存于某個特定的瞬間，并不能無限止地順延下去。薛立送她一枚小小的滴水觀音，溫潤祥和。說再見的時候，心碧卻道永別，也許年少的心總是可以輕言殘酷的冷漠，只有薛立淡淡寬容的笑，想起來的時候，隱隱地痛。她知道自己一定曾經(jīng)有愛留在那片土地，留在那片宏偉壯觀的佛宗勝地，留在那個云霞凋色的晨曦，雖然她曾經(jīng)懵懂而無知。

　　只有那碧色的滴水觀音，依舊寬厚與祥和的眉眼，在陽光下?lián)崦饣谋砻妫淖兊脺責(zé)�，有什么劃過眼簾，是陽光的亮痕還是記憶中的剎那，心碧只清晰看到，觀音的眉間閃爍瑩瑩，竟是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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