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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寒雪
楔子
天將過秋,清晨的氣候更冷下一層。內(nèi)侍省、入內(nèi)內(nèi)侍省兩省都知——大太監(jiān)薛長英從一個極不安穩(wěn)的夢里醒來,睜開眼是內(nèi)班院沉悶的書房,外面的竹節(jié)剛好敲下寅時。
徒弟甫兒捧著銅盆推開書房的門,恭稟:“師父該入宮了!
“昨夜里圣上身邊不是你當值,內(nèi)侍省也沒見著你,你跑哪兒去了?”薛長英整了整袖扣,拖長了聲音問。
甫兒拜了一拜,“回師父,昨夜里皇后娘娘下手了,徒兒跟御花園看著皇后娘娘宮里的人將一麻布口袋按進了荷花池子,之后急匆匆走了。”
薛長英手上動作頓了頓,“柳貴嬪沒了?”
“正是!备阂娧﹂L英理好了,乖順地端著銅盆走到他面前。
“倒比我預料得還要快些。右相有皇后這么個女兒,真是可惜了早年一番鋪陳……”薛長英就著盆里的水洗了臉,一邊擦手一邊吩咐:“先去荷花池子里把人撈出來,做好了就放到該放的地方去;屎笈R盆的日子也就這些天,萬不要驚擾娘娘。圣上連日為右相一黨左右政議一事頗為頭疼,三王爺?shù)娜私鼇硪渤3Ec右相杠著,這消息在圣上那邊也暫且掩著罷,把要緊的都做好,出不得差錯,事畢去看看三王爺今晚在何處,來報與我知道!
甫兒恭恭敬敬應了。
壹
底下的人報說三王爺今夜在城南的勾欄里聽姚玉京唱曲子,薛長英踏著夜色走上勾欄的木梯時,臺上的姚玉京正在唱一首《釵頭鳳》。
場子正中一個穿著深藍色蜀錦長衫的老爺子打著拍子跟唱道“錯、錯、錯”,聽得很是入味。薛長英臉上堆滿了笑,畢恭畢敬地走上前給老爺子打了個禮:“奴才給三王爺請安!”
三王爺一見薛長英,一雙略有凹陷的眼睛霎時精光畢現(xiàn),卻在接觸到薛長英的時候瞬間彎成一個和藹的笑,一邊把薛長英撈起來一邊熱情地說:“這不是兩省都知薛公公嘛!來來來快看座,真沒想到還能在勾欄里撞見薛公公這大忙人,老天爺是見本王清靜久了,好派你來叫本王眼紅一番。”
薛長英由得三王爺將自己拉到旁邊坐下,陪著笑道:“實為姚玉京芳名遠揚,奴才這粗人也是悄悄趕來看個熱鬧,不想驚擾了三王爺?shù)难排d,奴才這廂得罪了!
“什么得罪!”三王爺拍著腿笑,“公公在圣上面前一直是紅人,早年匡扶圣上登基,如今替圣上分憂,堪堪二十八九的年紀便當上了兩省都知操勞大內(nèi)之事,比起本王可是功勞大了去了。能和公公一起聽曲兒,本王高興還來不及!
薛長英拱了拱手,“奴才碌碌之人,幸得圣上垂憫,方能奔走御前不負皇恩,卑賤之身怎能與王爺并論,王爺真真折煞奴才。近來聽說王府里開了不少名貴的花,王爺閑若云鶴,才是羨煞旁人!
三王爺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嘆道:“前幾日也正想在院里挑一盆千日紅給公公送去,不巧三日前右相來要了盆最好的去送了皇后娘娘,各宮娘娘選了些去,如今院子里開得上好的也就只有一盆孔雀曇,看著委實不錯,本王擇日便派人給公公送去。”
薛長英連忙起身謝禮,“奴才多謝王爺抬愛!
三王爺笑睨著他:“要說那千日紅本也該給當官的男子才叫好,可右相偏只要討‘長開不敗’的意頭送給娘娘。按我說來這孔雀曇才合女子,雖曇花只一現(xiàn),可比起千日紅就美太多了……不過這送男送女的,公公你……當然也不介意,換了旁的人在,許是要和我拉扯一番才作罷!
薛長英聽出了最后那一絲折辱太監(jiān)的意味,卻也毫不發(fā)作,仍舊笑盈盈地道了句“奴才豈敢”,接著便在姚玉京一聲聲凄婉的“莫、莫、莫”里又坐了下來。他聞著額這勾欄里紙醉金迷的胭脂酒氣,再一想昨夜天家皇宮里悄無聲息就沒了個貴嬪娘娘,原本二十年來早習慣了旁人對閹人的打趣,此時卻有些不明白了——
這世道上人都不曾算作人,是男是女又有幾個要緊?
貳
誰又想要做太監(jiān)呢?
若說是為過活,那薛長英幼時在瓦肆賭坊里掃灑得也挺好,不過是月錢苛待了些,客人打罵多了些,可身子總歸還完整,若不是死了沒用的爹,他娘也不會把他賣進宮來凈了身?伤髞碛X得,實則凈了身也好,再不會擔心怎么掙錢讓家里揭開鍋,也不用再做討媳婦的夢,最大的好處便是每月的月俸實在比宮外高了許多。
在宮里需要擔心的,只是你今日領的月俸明日有沒有命花掉。當年先帝廢太子前,宮里默不作聲地少了不少人,薛長英也差點沒了性命,幸虧進宮時領事的大太監(jiān)安樂公公早年見他是個好苗子,便暗中引了當時不受寵的六皇子救了他。后來他就跟著六皇子,扶著六皇子成了如今的圣上,自己也成了內(nèi)侍省都都知和入內(nèi)內(nèi)侍省都知,這一刻回顧過去,一切真如云煙一樣。
薛長英搖了搖手里的茶水,在婉轉花腔里抬眼看了眼窗外的月亮,心想:
怎么就快二十年了?
仨
勾欄外送了三王爺,薛長英坐著轎子將將回了內(nèi)侍省,都還沒跨入內(nèi)班院的門檻,就被甫兒請進了宮去,說圣上有要事找。
圣上在御書房看折子,抬眼見薛長英進來打禮,笑著問今日沒見著他,是去哪里逍遙了。薛長英回稟說去酒樓聽了姚玉京唱《釵頭鳳》,真真人美曲妙。
圣上眉頭抬了抬,“倒是聽說三皇叔很喜那姚玉京唱曲,未曾想你也喜歡!
薛長英恭敬地說:“奴才粗人,不過聽個稀奇,哪比得上三王爺。”
圣上笑了一聲,“罷了,今日朝上吏部尚書舉薦杜范為左相一事,你怎么看?”
薛長英想了想,開口道:“奴才以為不如應允吏部,用杜范為左相,吏部是三王爺?shù)娜,如此既賣了三王爺人情,也好打壓右相的勢頭。”
“那豈不是中了三皇叔下懷?”圣上微微皺眉,“右相一黨尚且要跨過宗室才危及帝位,而三皇叔在先帝之時就已有不臣之心,此番讓三皇叔控住了左相,今后右相一垮,朝中大權豈非旁落?”
薛長英默了一默,道:“三王爺羽翼尚未壯大,今后圣上總有機會將其一并鏟除!
圣上奇怪薛長英今日為何給三王爺幫腔,不待說話,甫兒便來報說皇后娘娘今日驚了胎氣羊水破了,現(xiàn)下太醫(yī)院正備了東西準備接生。
“擺駕皇后宮里,”圣上連忙站起來。
甫兒退讓到一邊,低下頭又稟道:“圣上,方才西宮里來人說柳貴嬪自午膳后就不見了!
圣上腳步一頓,下意識就對薛長英揮揮手:“長英你帶人去找,務必快些找到!
肆
薛長英領著人來到皇后宮里的時候,滿堂靜悄悄的。前廳里太醫(yī)跪了一地開,伏在地上,圣上正抱著用金紋布裹著的嬰童,沉默地坐在正中。薛長英走上前默默地跪下,圣上抬眼見他來了,慢慢地說:“長英,朕盼了九月的皇子,竟是個死胎!
薛長英擺了擺手讓旁的人都出去了,廳里一時間只剩他與圣上。
圣上長長嘆了口氣,聲音滿是蒼涼,“當年害了廢太子一家罹難,這禍事終歸還是要還到我頭上!
薛長英道:“圣上節(jié)哀。圣上正是心慈,才久久惦念此事。當年廢太子貪污受賄瞞上欺下,所遭之罪皆是罪有應得,圣上只是將那些不干凈的事抖落了出來,將太子一家趕盡殺絕的確鑿也是奴才,一切和圣上并無關系,都是廢太子咎由自取。古來宮中常有皇子夭折,想必帝王貴氣不是每個皇子都受得起。圣上也要寬心,小皇子如今沒了,今后也還會再有的!
圣上嘆了口氣,問:“柳貴嬪可找到了?”
薛長英回稟:“尚未,如今就差皇后娘娘宮里沒找!
圣上抬手揉了揉眉心,很是頭痛,“你帶人隨便找找就是,柳貴嬪一向不喜往皇后宮中來,想來在這里也找不到。皇后才歷了悲痛,不宜被打擾!
薛長英應了,默默退出了前廳,跟門口的甫兒使了個眼色,“仔細著找找柳貴嬪,別擾了皇后娘娘。”
小太監(jiān)和皇城司的侍衛(wèi)四下散開去找,不出一刻鐘,西廂頭里傳來一聲驚呼。
薛長英由甫兒攙著走進西廂里,只見凄清的月色和皇城司火把的光照隱約中,一個沒胳膊沒腿的人泡在青瓷缸子里,被皇城司的侍衛(wèi)從屏風后拖了出來,血淋淋地擺在屋子正中。
“是……是人彘!”外間的人見了這慘象,不知是誰嚇得高叫一聲,當即兩個宮女昏了過去。
薛長英仔細瞄了一眼那人彘頭上的珠花:“這不是前日圣上賞給柳貴嬪的海棠釵子么,這樣說來……”
他用雪白的錦帕掩著嘴咳了咳,吩咐甫兒:“去告訴圣上,說柳貴嬪找見了!
伍
薛長英也很難說圣上看見柳貴嬪的人彘時是怎樣一個神情,是驚,是怒,是哀傷,或者有些絕望。
天子也是人。圣上君臨天下,有時卻連一個相好的女子也護不住。
這柳貴嬪是在皇后有孕時被選來填充后宮的,在十幾個新娥里脫穎而出,很得圣上恩寵。皇后常向薛長英問起那柳貴嬪的事,薛長英只有樣學樣地細數(shù)了圣上如何大把賞賜給柳貴嬪,也順帶展望了一下——或許皇后臨盆不久,柳貴嬪也能給宮中添個小皇子呢?
幾次三番下來,皇后果真是下手了。他薛長英不過是添了點后事,算不得過分。
薛長英眼看皇后被宮女扶著也踉蹌來了西廂,一張臉的顏色比身上的中衣還白。他忽然想起這皇后進宮來時是個多妍麗嬌俏的女子,全不似如今這樣說話也要哆哆嗦嗦地:“圣……圣上,這,這不是我做的……”
“人贓俱獲,如今你還要如何抵賴?”圣上斥責她,聲音都在顫抖,“一宮皇后,一國之母,竟做出如此喪盡天良之事!也難怪生子夭折,這都是你做下的罪孽!從前你宮里隔三差五少了個宮女太監(jiān),后妃不斷小產(chǎn),朕早已有所懷疑,可長英處處為你留情,朕念及夫妻一場,從未發(fā)落于你,你倒好,如今也學起了高祖皇帝的呂后,做起了人彘來!”
皇后本就才分娩,此時受了這般驚嚇,早已癱在身旁的宮女身上,眼淚撲簌簌流下來:“臣妾冤枉,臣……臣妾這次真的……”
薛長英見圣上有些搖晃,連忙上前攙住,“圣上保重龍體!
圣上緩過一口氣來,緊緊掌著薛長英的手臂,下旨道:“中宮失德,現(xiàn)褫奪皇后封號,將廢后打入冷宮……永不復立。”說罷由薛長英扶著,轉身往廂外走,徑直經(jīng)過跪倒在地痛哭的皇后,穿過中庭,不經(jīng)意瞥見亭子里放的一盆千日紅。
“千日紅……”圣上涼涼地笑了一聲,“皇后便是仗著右相勢大才敢如此恣意妄為……長英!
薛長英應了一聲。
圣上下旨:“明早傳旨:右相養(yǎng)女無方,責停三月月俸,閉門思過一月,不用上朝!
薛長英領旨。
陸
聽政殿里右相的位置才空了兩日,三王爺?shù)目兹笗揖退偷搅藘?nèi)班院薛長英的跟前。送花來的人說這曇花前日夜里開過又謝了,紅得像血一樣,雖只一現(xiàn),卻也煞是好看,不過如今過了花期,再要看見便須等來年了。
“師父,這三王爺?shù)幕▉淼悯柢E,若叫圣上知道了,會不會覺得是我們扳倒了右相,三王爺送禮來答謝?”甫兒看著那花葉,很是擔憂。
薛長英吩咐:“你著人把年初得的那盞珊瑚雕給三王爺送去,再將這曇花送去圣上書房里,朝南放,可通心氣。近來宮中事情不吉利,你辦事也仔細些!
“徒兒明白!备盒咽拢蠒一ǔ鲈喝チ。
薛長英看著他的背影,幽幽嘆了口氣,招來近侍:“三王爺在城東那處別院辦得如何了?他那些手下的名冊可有拿到?”
近侍道:“薛公公您的產(chǎn)業(yè)已兌換現(xiàn)銀與糧草數(shù)百石,與金銀玉器一并放入三王爺那處別院了,三王爺手下人員與您查到的□□不離。下官已在各處安排了人證與物證,只待薛公公一朝令下,便可成事!
薛長英點了點頭,“三王爺這邊齊了,圣上那邊防備如何?”
“自圣上用杜范為相后,似乎開始防備我們的人,如今要我們殺圣上的內(nèi)侍,怕不容易!
“罷了,”薛長英拂了拂袖子,站起身,“那個內(nèi)侍我自己來,你只管好那些人證物證不要提前走漏風聲,以免三王爺起了疑心,壞我大事。”
柒
月華正濃,薛長英循著路行至大皇子府里,聽下人說大皇子在后院讀書。
薛長英免了下人通報,靠在后院的廊柱上見大皇子捧著一本《左傳》,笑道:“若宮里的太子也愛讀書,奴才送的禮也不會花那許多銀子了!
大皇子轉身見是他,也笑了,拍了拍身邊的欄桿讓他坐:“薛公公來了,近日宮中事雜,我以為你沒空來我府里。”
薛長英坐下,嘆了口氣:“大皇子如此抬愛,奴才不來,豈不是沒良心了!
“沒良心的便是我才真,事到如今你幫我與父皇許多,我卻從未回報與你!贝蠡首勇龑旁谝慌裕瑖@息著想起往事,“當年若不是你打聽了先帝愛微服去瓦肆聽戲,每個月抱我偶遇,先帝便絕不會喜愛我,任憑我如今再愛看書也終究不會被父皇看重,遲早會被皇后逼死……不過,我給皇后添了個沒命的娃娃,你又給她添了個沒手腳的姐妹,如今這皇后移去了刑部,是翻不得身了!
“你父皇心慈,你倒是出落了好脾性,冷情得很!毖﹂L英拿起大皇子放下的書,正是“惡不去善”這頁。
大皇子嘴角彎起一個涼涼的弧度,“曾經(jīng)或還后悔過,后見了母親與宮里相繼的是非,又看見冷情的好處,便再不后悔了。就如你十年前教我的,父皇心慈,是如今歸天下的根本,可我不能心慈,如此才能做穩(wěn)天下的皇帝!
薛長英聽了,點了點頭,“之前奴才教了你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也教了你做人做事少帶真心,那如今便再教你一件事。”
大皇子慢慢轉過頭看他。
薛長英淡淡地說:“有時候,人要學會疏遠快有麻煩的故人!
捌
薛長英站在御案旁恭順地研好一臺上好的徽墨,清松的墨香就盤繞在御書房里,和著曇花葉子的香氣,靜人心神。
圣上扣上最后一道折子,揉著眉骨問:“嶺南賑災糧餉遲遲未發(fā),明日要派個人去督查督查,長英,你覺著何人能夠勝任?”
薛長英低著頭說:“奴才私以為大皇子足以勝任,雖大皇子年紀尚輕,可經(jīng)去年督考一事已有歷練,如今嶺南人心慌亂,皇子可表天家垂憫,總還是比官員好的!
圣上聽罷,點點頭,嘆口氣,“朕還光想著官員去了,卻忘了自己還有個懂事的兒子……長英啊,還是你想得周到,那就讓大皇子去。”
“奴才愚鈍,是圣上英明決斷。”薛長英笑著說。
“你若愚鈍,這闔宮上下聰明的還有幾人?”圣上舒了口氣,不經(jīng)意看見南窗上放著的孔雀曇,便道:“近日除去早朝便很難得見到你,忙什么呢?”
薛長英將圣上看過的折子一一收撿好,“回圣上,年關將至了,內(nèi)侍省和入內(nèi)內(nèi)侍省都有很多雜碎事情,奴才沒用,今日才大致收拾好了!
圣上輕輕笑了一聲,“朕如今倒是常常懷念起從前的時光,那時朕還是個不得寵的皇子,你也是個落難的小太監(jiān),雖過得慘淡了些,卻總歸還有許多時間聚在一處,不像這七八年來你奔走內(nèi)外,與朕聚少離多!
“難為圣上惦記,”薛長英手上一邊淡淡收拾著,一邊笑,“是奴才不知常伴圣上身邊替圣上分憂。”
圣上微嘆了口氣,目光在薛長英身上留了一會兒,又看向窗口的那盆孔雀曇,雖猶豫了一下,卻也再度定下神來說:“朕看你是太忙了,早間便將入內(nèi)內(nèi)侍省的事交給張明替了。你近來興許操勞過度,臉色也不見得好,晚些時候你便將牌子交給張明,回府好生歇一歇!
薛長英放下手中的物件,恭聲跪謝:“奴才遵旨,多謝圣上恩典!
出御書房的時候,甫兒打廊子上跟在薛長英身后,緊張地問:“師父,圣上果然還是怕您和三王爺有牽連,現(xiàn)下是要剝您的權了?”
薛長英從腰間扯下入內(nèi)內(nèi)侍省的令牌,交到甫兒手上,“如今交出去倒還好,尚且有功夫交代交代張明如何管事,張明也是個正派的人,今后也會站在圣上這邊。不過此人雖可信,卻也要防著,你今后在圣上身邊需警醒些。去罷,將牌子拿給張明,讓他在大內(nèi)校文庫里找我的印信和各式統(tǒng)錄,看下來他就會明白今后怎么處事——”
“師父!”甫兒拿著都知令牌急得一跺腳,四下看看,壓低聲音:“都這時候了您還不著急?”
薛長英笑了笑,擺了擺袖子,“急什么,如今還不是急的時候!
甫兒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事,問:“師父您可知道,圣上身邊那個崔福子許久沒見了,今日實則是他當值的,早間我去后堂子里尋他不見,他可是……?”說罷,抬手在脖子上一劃。
薛長英把他的手給按下來,“今晚上你來替師父做件事,其余都別管!
玖
入夜時,薛長英磨了一臺墨,用毛筆在箋子上寫下一個“定局已成”,輕輕吹干,封在了一個白色的信封里。
甫兒打簾走進來,一邊搓著手一邊笑著說:“師父,院里梅花開了!
“年關了,能開的也只剩梅了。”薛長英把信封放在桌上,“甫兒,你替我將這封信送給三王爺!
“三王爺?”甫兒拿起信,“師父,圣上都已經(jīng)——”
“做了這事,其余的別管!毖﹂L英拿起雪白的錦帕擦了擦指尖的細汗。
甫兒總覺得有不對,便想找個借口阻止薛長英:“崔福子不在了,今日我得回圣上身邊當值,這山上王府和城里一來一回的,一定趕不上掌燈了……”
薛長英將錦帕隨手放在一旁,“我便是知道你趕不上掌燈,才非要你今日去!
甫兒心神不寧地走后,薛長英獨自踱到院里。他抬頭看院中那剛出的一樹白梅花,微微香氣撲鼻而來。
也是如此容易地,他想起了今日聽圣上說起的那些從前。
從前,也可以說到先帝廢太子之前,他還是太子宮中的灑掃,平時做事太機靈,其他的下人都不喜歡他。每月初太子招人在后院議事,不準下人靠近后院,宮女卻作弄他,說后院落的梅花被人踏臟了,太子看了很生氣,讓他快去掃干凈。他信以為真,拿著掃帚跑到后院,卻正聽見太子拉長了聲音說:“……終歸三月后的田獵,就是三皇子的死期!
他兀自還想鎮(zhèn)定地逃回前院,卻聽身后那宮女明知顧問地:“薛長英你怎么在后院?太子殿下明明吩咐月初后院不許有人!”
他心知這下是完了,為今之計唯有向三皇子告密尋求庇護,于是扔下掃帚就往太子宮外跑,身后傳來太子一聲令下緝拿他的聲音。
他知道逃脫是不可能的,三皇子早已成府住在宮外,他只是一個剛剛進宮的小太監(jiān),出不了宮,也入不了三王府的眼。
可他還是跑過東宮的十里長巷,跑過清化門,跑過順德大殿,宮門在望,卻又在這時被身后的侍衛(wèi)按倒在地,頭上被套了一個黑布袋子。他被裝進一個大箱子,拖出宮去扔進了宮墻外的護城河里。
這輩子就這么完了。他掙扎著,卻感到冰冷刺骨的水不斷灌進箱子里時帶來的恐懼,心里只剩下這一個念頭……不,或許還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他要出去!要報復這個皇宮、這個世道強加給他的所有不幸,他要把那些曾經(jīng)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人統(tǒng)統(tǒng)踩在腳下!
可終究……是絕望的吧。他知道,他出不去了。他將會和所有在這宮城中默不作聲地少去的宮女太監(jiān)一樣,成為這高高宮墻下的一抔白骨,來年再不會有人記得。
窒息中,他的意識已經(jīng)快要模糊,像是在深海浮動的海藻,可偏偏這時,他感到有一個力道在將自己向上拉。
——有些吃力地,卻十分堅定的力量。
箱子的鎖被打碎,蓋子掀開,冬日的光線亮得刺眼,凌冽的風快將他的臉刮出一道道血痕。他冷得快要死去,抬眼間有一個穿著紋龍袍子的少年影影幢幢地晃動,而他咳著灌入腹中的水,再也打不起一點精神來逃跑。
“醒醒……”那少年說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下意識想躲避那只手,少年慌忙解釋:“你別怕,我是六皇子,是安樂公公說你被人戲弄落水了,我是來救你的!
他努力將眼睛睜開,眼前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十二三歲少年,眼中是純真的熱枕和真切的擔憂。
凄厲的寒風中,少年拍了拍他的臉,問他冷不冷。
拾
門外的嘈雜聲音打斷了薛長英的回憶。內(nèi)班院的大門被一把推開,皇城司的侍衛(wèi)帶著禁軍闖了進來。
重重銀甲后,是面若冰霜的圣上。
薛長英抬眼看過去,見圣上束起的長發(fā)間已見了零星銀絲,忽而發(fā)覺歲月還是給這個昔日的少年添了太多沉浮。
而他恐怕不能再陪伴他了。
他看見圣上慢慢抬起手,聲音沙啞地下令:“給朕……拿下薛長英!
拾壹
薛長英二十年來將無數(shù)人逼入了刑部大牢,自己卻還是第一回進來。
他想起那日皇城司的人逮捕他時所列出的“茍同宗室、謀危社稷、諂媚擅權”等六十多條重罪,不禁笑了笑,那倒是他曾強加在別人頭上的罪名。
命運實在風趣,偏偏要拿你曾經(jīng)的得意,在你如今的落魄上撒鹽。
他想,現(xiàn)下圣上應該已開始徹查,他親手寫給三王爺?shù)臅攀莻無法改變的證據(jù),能證明他是三王爺同黨的證據(jù)也早已一一偽造好,只待圣上一朝發(fā)現(xiàn)他在三王爺別院里放置的那大量物資,肯定他是為三王爺籌劃謀反,便會將他藏在書房木夾里的叛黨名單一一核實,與他薛長英一起處死。
他薛長英何德何能,不過一介閹人,竟也可以有那么多人一起殉葬。
而三王爺如今可能還未能清醒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薛長英怎么就變成了他在圣上身邊安插的人?他以為最難對付的敵人怎么一瞬間就變成了自己最鐵的盟友?
他一定以為那一盆孔雀曇只會換來圣上對薛長英的懷疑和誤解,最終逼死的人也只會有薛長英,卻不知那一盆孔雀曇是將他自己推上絕路的引路花。
薛長英布這個局,花了整整十年。從扶持右相的女兒當上皇后,獲取皇后信任,到引新娥進宮,塑出一個柳貴嬪來讓皇后嫉恨,用扳倒右相讓三王爺?shù)粢暂p心——
十年,他這不到而立之年的一生,三分之一的時光已無聲而走。
“薛公公!崩伍T外有人叫他。
薛長英抬頭,見牢門外站著大皇子,牢役已被盡數(shù)支走。
大皇子的臉色有些蒼白。
薛長英問:“大皇子怎在此處,此時不是應該已在去嶺南的途中了?”
大皇子峰眉緊聚,目光深刻地看著他,“薛公公,你今日這出……可算得太好。事到如今,你卻還要拿命去搏三王爺落套?須知你就算讓父皇誤解你是三王爺?shù)娜,你就算是死了,三王爺也是天潢貴胄,終究還是不會被趕盡殺絕!
薛長英隨手撿了一根干草,笑著折了一截,“如今三王爺想必已被下令禁足,不出五日便會被勒令軟禁。奴才命如草芥,卻換堂堂王爺囚禁終生,想來倒也值了。此番為圣上鋪好了后路,右相勢頹,三王爺沒落,奴才縱然身死,卻也無憾。”
“你……”大皇子深吸一口氣,眼眶漸漸紅了,“你當真無憾?”
薛長英想了想,“倒也不是,奴才本想這一回圣上會連帶將太子廢了,可圣上痛失愛子,又痛失愛妃,心痛之下竟給忘了。奴才無能,太子還要留給大皇子你自己收拾!
大皇子的話中帶著顫抖:“可你怎就不能再輔佐我?為何父皇心慈卻得你一世傾囊?為何你明明教了我十六年,卻偏要此時抽身?你……你尚且才二十九歲,你的仕途才剛剛開始,你還可以掌事皇城司,還可外派監(jiān)軍,年事高了可供為奉祠,那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怎偏偏一心尋死!”
“大皇子抬愛,奴才……受之不起!毖﹂L英嘆了一聲,“奴才死后,大皇子你……須用最大氣力驕縱太子,太子來日一旦驕奢淫逸,便再無可能與你抗衡。三王爺如今由奴才幫你拿下了,來日你借刀將右相革除干凈,大業(yè)便指日可成。若到了那一日……大皇子還有心,就在內(nèi)班院那樹梅花下,說與奴才聽,奴才若有知,心里必然欣慰。”
大皇子小聲地應下了,一行清淚卻倏地從眼角落下。
薛長英轉過臉,不去看他,“大皇子,你莫為奴才哭泣。當年你母妃頂替了原先的皇妃給了奴才她娘家的消息,對于圣上來說也不再有用處,為了讓她把皇妃的位置空出來填個有用的女人,是奴才設計抖落了太子貪污一事加害了她父親一家人,也是奴才……在她久病沉疴之時說服她自行了斷的。大皇子,你母親不是病死的,是被奴才給害死的,故此時奴才身死,你大可拂袖離去,只當死了個仇人。”
大皇子拭了淚,鼻尖卻還紅,“你當我這么多年來都糊涂得不知道么……我知是你讓我母親斷了性命,可母親在我護身銀鎖中留與我絕筆,也讓我知曉你許諾……若她死,你必然保我做皇帝。我雖心中恨你,卻一年年見你全全將我護著,扶持著,故也敬你,若無你,父皇早被害了無數(shù)次去,又何嘗會有如今的我,和今后那個皇帝……”
“薛公公,”大皇子扶著牢房的欄桿輕輕地說,“你說過的話,我今后永遠記著……如今,你便走好……他年我成大業(yè),定去梅樹下說與你聽!
拾貳
薛長英在陰暗的牢里不知第幾度睡去,只聽得甫兒的聲音在外面喚著師父,便睜開眼一看,卻真是甫兒來見他一面。
甫兒還未有二十歲,腦袋瓜子卻已很醒事,今后輔佐圣上雖尚有些勉強,卻也叫薛長英放心了。
“師父……”甫兒叫完這一聲便哭出來,因才被查明了清白從牢里放出來,臉上都是行刑后的淤青,“您說您這何苦……當年您便是將圣上推了自己當皇帝也不是沒可能,怎如今卻要惹成這般下場……您留徒兒一人在這大內(nèi),可是真忍得下心么……”
薛長英笑了笑,從干草垛上坐起來,慢慢靠到門邊上,“王甫兒……你今后應該比師父有出息,只要別想什么做皇帝做大人的事……須知道權勢這東西有時候……實則也沒意思。師父這雙手,這輩子是血水里浸過來的,自己都不記得這害過多少人的性命,不僅害活人……連死人也害,陰德陽德都損盡了。如今雖有良田千畝,家宅遍布,言令可號內(nèi)宇,爪牙系于坊間,可害人終歸害己,得到的也都會再拋出去……終歸都帶不走。他年論史,必然是一個惡貫滿盈的宦官,下到黃泉,也是個喪盡天良的凡人……這死,實在也是解脫!
甫兒哭得抽抽搭搭地,“師父,再無話要……要囑咐徒兒了?”
薛長英想來想去,也確鑿有一句,于是便說:“好生輔佐圣上,如此師父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甫兒諾諾地應了,哽咽著再說不出其他話,只能恭恭敬敬在牢外跪著,行大禮,磕了九個響頭。
薛長英聽著那九聲輕響,感覺那聲音敲在心上,把這一世功名浮華和塵世蒼涼都一一擊打而過,念及光陰,疏忽流逝——
原來,就如此……過了那二十年。
終
薛長英處斬那日,皇城司在內(nèi)班院抄查薛長英家財,侍衛(wèi)長發(fā)現(xiàn)薛長英所有家財與三王爺別院的家財數(shù)目完全一致,而薛長英的家財一夜之間盡數(shù)烏有,不知所蹤。
這個微雪的清晨,一騎快馬奔入皇城,將一封抄查內(nèi)班院時發(fā)現(xiàn)的薛長英絕筆交到了圣上跟前。圣上閱罷,又聽了皇城司的回稟,思量下竟在一眾大臣面前紅了眼眶,大聲命人快馬加鞭阻止行刑,侍衛(wèi)立即跳上馬背往午門趕去。
風吹落的梅花在夾道上被馬蹄踏入泥中,來年又會成為梅樹的塵料,讓它們夏日在結滿青梅。
好歹還是香如故的。
薛長英跪在午門高臺上,想起二十年前與圣上初見時的光景,憶及當年的天家少年毫不猶豫地將紋龍棉襖脫下裹在那個被冰水凍僵的小太監(jiān)身上,沒有二話地將那個小太監(jiān)背起來,帶回了他冷落清秋的府邸,倏爾便笑了。
他記得那時候京城的夾道上,開滿了雪白的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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