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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艾
滿室繚繞的艾香苦得像是滲進了心底,他跪在澄泥金磚上,那冰涼的寒意直沁入他的雙膝。耳畔是冷淡威嚴的低沉嗓音:
“……著中書令傅行礽、尚書令蘇驥、兵部尚書狄重輔政!
很穩(wěn)的聲音,但他不用抬頭也知道那人的臉色有多么蒼白。只是那人要強慣了,那些疲憊虛弱盡皆被明黃的龍袍、帝冕的十二道珠旒以及這繚繞的煙霧所掩蓋。
“臣傅行礽領旨。”
他重重地磕下頭去,“咚”的一聲響在耳畔。他仿佛被分成了兩半,一半被這聲響駭?shù)靡惑@、估摸著額頭必定見了紅,另一半?yún)s又麻木而淡然地聽著,也覺不出自額上傳來的涼與痛。那一瞬間帝王落在他身上的眸光似有些發(fā)緊,他抬起身子時匆匆一瞥,分明還是一成不變的淡然無波。
他真是魔障了……
內(nèi)心自嘲地輕笑一聲,他抬手接過那卷明黃色的綾絹。指尖與皇帝手掌上冰涼的溫度短暫地相觸,他便一陣失神。
阿琝,阿琝……
帝王仿佛分毫不介意他那一剎那的觸碰,平穩(wěn)地收回了手,目光仍落在他身上,似乎在等待一個承諾。
“臣有賴陛下信重若此,必竭誠畢力、鞠躬盡瘁、不負所托。還望陛下為國祚計,保重龍體。”
你竟還愿意這般信我,連百年身后事,都交托于我。
“臣,告退。”
我不值得。
沒有走出幾步,他便聽到身后傳來的、極力壓抑卻仍撕心裂肺的咳聲。
已經(jīng)病到如此地步,又何必強撐著見他、不愿露出躺在病床上的狼狽姿態(tài)呢?
他怔怔地頓住了步子,寬大袍袖中手指攥緊,卻終究沒有回頭。
罷了,既然他不愿……
傅行礽忍不住閉了閉眼。
他一直以為自己早就把他們最初的相遇忘卻在記憶的深處、模糊成一片灰色的煙霧,再也無從找尋起。只是這一刻,那畫面突兀地浮現(xiàn)在腦海中,鮮活明亮,仿若從未走過這二十年的歲月。
“阿玨。”他這么叫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柏玨身側的人所吸引。那人那時的每一分都在腦海中纖毫畢現(xiàn),雨青的衣袍,下裳上用雜銀的線若隱若現(xiàn)地繡了云龍,腰間掛了一塊玉牌并一個香囊,烏履,外罩一件不雜一根異色毫毛的雪白狐裘,一身裝束貴氣又不至于逼人。他鴉青的發(fā)用一根老坑玉的簪子松松挽起,寬大袍袖攏住一個鏨銀的手爐,站定在那兒,剔透的眸子里映著他玄衣的影,顏色淡薄的唇向上彎起,笑吟吟地看著他,眼里的神采把出眾的五官都生生壓了下去。
他的臉上登時現(xiàn)出薄紅,卻又忍不住試探般地邁過去一步。
“你叫我阿琝就好!蹦侨巳⌒Π愕爻蛄税孬k一眼,“沒想著小妮子整日里念叨的傅行礽,卻是這么容易害臊。”
他聞言臉上紅得更加厲害,訥訥地行了一禮:“傅行礽見過四皇子!
那人便又笑了:“喚二妹喚作‘阿玨’這般親密,我卻只得一聲生疏的‘四皇子’不成?也莫行禮了,倒不見你對二妹行禮呢。”
他只得直起身,見他不開口、柏琝柏玨兄妹倆便只是笑吟吟地看著他不說話,訥訥半晌終是低低喚了聲:“……阿琝!
柏琝聽了竟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轉頭對柏玨道:“你聽聽,這么喚我一聲,倒好像比口出一篇文章更為難呢。”
柏玨也笑他:“可不是,傅大才子本便是出口成章的,還是把我四哥叫親近了更費些工夫呢!”
笑鬧過了,柏玨才拉住他道:“今兒四哥氣不順,惟恐他氣壞了身子病又重了,才難得許他出來這一回。傅大才子,你可務必要讓我四哥盡興了……”
后來柏玨又說了些什么他全然不記得,只嗅見鼻端滿滿的艾香。
那時候他并未意識到面前這人是個從小泡在藥罐子里的病秧子,只第一次覺著艾草的香氣竟是這般好聞。
傅家也算是勛貴,祖上有從龍之功,只是后人慢慢地放下了武藝,轉而去鉆研六藝經(jīng)傳,借著那一點蔭蔽走文官的路子,常被寒門士子并詩書世家瞧不起。沒想到這一代出了個傅行礽,五歲能詩七歲能文,十二歲一篇文采斐然的佳作驚動了先帝。先帝在一次宮宴上傳傅行礽為之賦文,又問了幾個問題,隨后對他大加贊賞,甚至說出了“可堪為公主良配”這樣的話來。
先帝皇子不少,皇女不多,攏共只得三位公主。長公主時年豆蔻已然婚約在身只待出嫁,三公主出生不到半年尚在襁褓,只有二公主年方九歲又無婚約。宴畢后二公主便時常與傅行礽共游京華,先帝那里又沒有半分斥責的消息傳來,人們便紛紛明白陛下宴上所言是真,再過兩年,只要傅行礽沒有長歪,必然是要指婚的。
再想想朝堂上世家獨大的局面,有點心思的人都笑而不語,靜觀其變。
二公主柏玨性子爽利又不失女兒家的嬌俏,與她相處倒也還算舒服,偶爾的那些來自皇家氣象的盛氣凌人傅行礽也不太放在心上。他的父母早就點撥過他其中關竅,要么展露才華得陛下欣賞并娶她,要么泯然眾人甚至惹怒陛下便不必娶她。比起那些極難伺候的公主,柏玨已經(jīng)算得省心。若必得娶妻生子,那與柏玨過一輩子,也沒什么不可以。
傅行礽只是親近又不至于狎昵地與柏玨相處著。
……如果不是那一次遇見了柏琝,也許他就會實打實地做了駙馬,也許會與柏玨相守一生,也許……
撫摸著懷里的圣旨,他自嘲一笑。
都只是也許罷了。
十五歲遇見柏琝,是朝堂后宮三年風云變幻的一個開始——先帝的長子、柏琝的胞兄、曾經(jīng)的太子意圖不軌被二皇子揭發(fā)以后竟試圖攀誣柏琝,柏琝身體本就不好,這下更是被氣到重病,先帝聽從柳太醫(yī)的建議讓他出宮順氣散心,這才有了他們的相遇。
然而爭權奪利遠未結束,大皇子摘去了儲君的名頭并被軟禁之后,二皇子、三皇子并他們在朝堂上的支持者蠢蠢欲動起來,也不乏一心維護正統(tǒng)的老臣想要立剩下的唯一一名中宮嫡子為儲,但柏琝自小多病體弱,再者大皇子不軌之事他還未在明面上洗脫干系,因此那些權力交鋒一時還顧不得他,任由他以散心的名頭在宮外交游,只暗暗記下,必要時可用“私自出宮交游大臣”的罪名將他按倒。
那時的傅行礽并不知曉那些老狐貍在想些什么,只覺得與這位四皇子的相處說不出的快意。四皇子天潢貴胄,哪怕病弱也自有一分貴氣和傲氣,不會像有些人那樣虛偽地、別有目的地捧著他,亦不至于驕矜自傲、頤指氣使,雖然病弱卻非嬌氣放縱之輩,就是柏玨那樣不自覺帶出來的小脾氣也是沒有。更不必說四皇子也是心思玲瓏、文才敏捷之輩,與他也是頗有默契,往往他才張口四皇子就已經(jīng)言出,他妙得詞句四皇子便順口妙對,說不出的合契。他那聲“阿琝”逐漸叫得順口且順心,又慢慢地把柏玨拋至一旁,對她的怨言充耳不聞,只兀自與柏琝來往。直到柏玨一怒之下質問他,他才恍然驚覺,自己已經(jīng)冷落了她大半年了。
從來沒有像那時那樣感到與柏玨相處時間的難熬,他幾乎想要不顧一切地甩開柏玨,到柏琝身邊去,與他共游京華、暢談詩文、論辯古今,仿佛只有在那縈繞的艾香中,他方得片刻放松與寬慰。
……后來他慢慢地察覺了,自己對柏琝是是怎樣的心思。
他長久地望著對方玉琢般的側顏,只覺再美好的詞句也不能描繪出萬一。嗅見鼻端若有若無的苦艾香氣,他心臟有力地跳動著,思緒卻前所未有地寧謐。
我心慕之。
……這本來是,很簡單的一件事。
然而當柏琝側首看他,用清越的聲音問道“你今兒怎地神思不屬”之時,他卻只能無言。
他要怎么說?
怎么說都是錯。
他最后看著心上人飛揚的眉眼,露出一個難得的笑:“去我家喝酒吧!
而柏琝立即撥轉馬頭、揚鞭縱馬,一面笑道:“今兒可別把傅大人的藏酒都喝空啦!”
在那之前,傅行礽不是沒喝過酒,卻沒料到自己會醉得那么快。
更沒想到,醉后的自己,是如此無所顧忌。
醒后看著滿室的狼藉與身上的痕跡,他全無與心上人靈肉相合的喜悅,有的只是滿心的倉皇——阿琝會如何看他?阿琝會如何對他?阿琝……
他坐在榻邊,深深地埋下頭去。
是柏琝微啞的嗓音喚起了他,似乎還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呆子!
他惶然起身,根本不敢看柏琝的眸。
柏琝探出手,輕輕用力就讓他彎下了腰,然后拼盡全力抬起頭,在他唇邊印了一個吻。
他呆滯在原地,卻見柏琝笑了笑,便跌回榻上,眼眸一闔。他這才發(fā)現(xiàn)柏琝渾身燒得通紅。
這一次極其兇險,先帝不明內(nèi)情,為柏琝診治的柳太醫(yī)亦當作不知,因此傅行礽并未受罰,只是被先帝勸告勿再與四皇子過度飲酒。那時就算是要罰他,他怕也會歡天喜地地接受——他從未敢奢望柏琝與他是一心,又是因為自己魯莽才害得柏琝幾乎到鬼門關走了一遭,心中又是喜悅又是愧悔,恨不能日日到柏琝病榻前噓寒問暖。
草藥針灸輪番上陣,那些日子,柏琝的寢殿里滿滿的都是苦澀的艾味。等柏琝這一場大病好了,已是來年夏日。他已然與柏琝互相表白了心跡,自此行動便不由得有些謹慎,雖然知道在他人眼中他們頂了天不過是知己好友,來往時卻總有偷/情般隱秘而愉悅的心情。柏琝常常就此笑他,年輕人本便血氣方剛,柏琝那神情語態(tài)教他恨不得讓平日里矜貴的四皇子再次在他身下顫抖呻/吟、露出萬般旖/旎風情,卻又顧憐他的身體,再未進入過,只互相用手紓解。
那大概是他最為懷念的一段日子,終日與知己戀人相處相親,仿佛可以忘懷一切凡塵紛擾,縱使明知彼此的感情不為世俗所容,卻也無怨無悔。
然而好景不長,朝堂上明爭暗斗愈發(fā)激烈,柏琝也漸漸被卷入了權力的漩渦。先帝原本算得健朗的身體急轉直下,各地洪澇的奏本又雪片一般飛來,先帝一病不起,病中一道立四皇子為儲君的旨意驚雷般炸下,攪動了整個朝堂。緊接著又傳來旨意,將柏玨許給當科狀元傅行礽,盡快擇日完婚。
兩道旨意下來以后,柏琝就再沒有同傅行礽見過面。
傅行礽心知他的阿琝是被立太子的典儀與先帝交待的政務煩擾得脫不開身,卻總覺得阿琝是怨他終究要與他的妹妹完婚。然而他還能如何?抗旨不遵、連累家族、甚至為此身陷囹圄?至少柏玨與阿琝也是一母同胞,他娶了柏玨,也算是給阿琝繼位添了籌碼。
籌備大婚的間隙里,他偶爾也會捫心自問:我這樣,可對得起阿琝么?
萬千思緒在腦海中轉過,最后他只能這樣安慰自己,好按捺住那點愧疚之心:阿琝終究也是要娶妻的,不是嗎?
不是嗎?
不是。
傅行礽擺擺手揮退了要為他帶路的小太監(jiān),獨自走在長長的甬道中。
他在心里回答十八歲的自己:不是。
柏琝一直沒有娶妻。
哪怕柏琝成為了皇帝,成為了九五至尊,和他永遠隔著一道丹陛,可以順理成章地擁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
在滿朝文武三朝元老三催四請要他立后納妃開枝散葉的時候,柏琝毫不顧忌他身為天下之主的臉面,直言自己體虛精弱不能留嗣,然后過繼了先帝廢太子兩歲的嫡幼子為嗣子,親自教養(yǎng),讓那些老頑固們無話可說。
……而他呢?
他和柏玨舉行了大婚。
那是自立太子與指婚的旨意下達后,他第一次見到柏琝。
人又清瘦了,他想。
隨即便看見柏琝奉上賀禮,祝他與柏玨百年好合。
什么話都被他咽回喉嚨里。
嗓子眼生疼發(fā)苦,苦得就像是那年柏琝寢殿里濃郁的艾味。
就在婚宴之間,忽然聞得先帝身邊大太監(jiān)傳來的消息,說是先帝駕崩了。聽到的家人有些惶惶,有人要撤下滿目的紅綢換上國喪期間的素白,卻被他攔住。他只是暗中叫來最得力的幾名侍衛(wèi),讓他們護送柏琝從偏門悄悄離開。
人人都知道他大婚時太子到場為賀。
那時柏琝只是深深望了他一眼,便轉首策馬奔進了濃郁的夜色里。
果不其然,很快三皇子的人馬便圍住了傅府,要交出太子,接著二皇子的人手也拍馬趕到。傅行礽佯作醉態(tài),只作不知太子在何方,又拿出文人的清高傲氣,不許他們搜查府內(nèi)。府里一副喜慶的紅教他們認定傅家與太子對先帝大行的消息一無所知,這樣的反應更讓他們確認柏琝還在傅府里。他拖了不短的時間,直到柏琝憑借幾位老臣的支持順利得到兵權,二皇子三皇子才得知自己被傅行礽耍了,然而那時十倍數(shù)量的禁衛(wèi)軍已將他們的人馬團團圍住,他們除了束手就擒,別無他法。
雖然中途被打斷,但是大婚,是切切實實地舉行了的。
也就是那一晚,柏琝從帝國的儲君,成為了帝國的君主。
回到府中,傅行礽將那道旨意小心地收在暗格中,才吩咐下人擺膳。
燈影如豆,微弱地跳動著。他只吃了幾口便再也吃不下,放下竹箸,讓人來收拾碗筷,隨即便走到院中,負手望天。
他成為中書令后陛下為他新置了這座宅邸,宅子極大,卻也極空曠寂寥。
他是家中獨子,父母因為身體緣故去江南養(yǎng)病以后,府中便只剩下他一人。
至于柏玨……
婚后三個月,他始終沒有碰她的身子,柏玨隱約察覺了他對陛下的心思,一怒之下與他和離。
雖然他們的婚事是先帝所指,但柏玨一意孤行、柏琝又順水推舟,這事也便成了。
后來柏玨嫁給了一名侯府子弟,育有一子兩女,外人看來她的婚后生活倒也幸福美滿。
可是內(nèi)中如何,誰又知曉呢?
傅行礽定定望著空中那輪月。
月色隱隱發(fā)紅,似乎某種不詳?shù)念A兆。
他不再看那輪血月,轉身回房。
……自從重新置了宅邸,就連他們曾經(jīng)在房中旖/旎溫存的那點情思,也一并消逝了。
但他還是時不時地憶起那段往事,在聞見室內(nèi)輕柔的艾香時。
也許是習慣成自然,哪怕與柏琝已然只是君臣而已,他卻總是不自覺地點起艾香。
哪來的什么不自覺……不過是,府里進的香,都是艾香罷了。
然而那終究與宮廷御制的艾香不同,哪怕室內(nèi)艾香繚繞,他也清楚地知曉,柏琝不在他身側。
夜半忽然從夢中驚醒,夢中殘存的景象讓傅行礽仍舊止不住地心悸。尚未平復心跳,油燈便被點著,丫鬟腳步匆忙、語氣驚慌:“老爺!老爺!陛下大行了!”
心臟確確實實有那么一瞬,停止了跳動。
他遲緩地開口:“你說……什么?”
其實他聽清楚了。
陛下大行了。
他的阿琝……不在了。
閉上雙眼,因為眼睛干澀得難受。
想流淚,卻流不出來,一層層淤積在心房里。
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早就知道。
接到那道旨意的時候就該知道了,不是嗎?
如果不是身體瀕于極限……他又怎么會示弱般地,擬下這一封旨意交給他?
“陛下大行了,老爺!”
丫鬟重復著。
他輕輕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那縷遠去的艾香,消逝在這樣一個血月之夜。
傅行礽輔佐新帝十六年,開創(chuàng)盛世,卻在五十四歲、無病無災的時候上書乞骸骨。
新帝再三挽留,傅行礽卻心意已決。
傅行礽離開朝廷后,再也沒有人見過他。
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活著。
有人說他為先帝守陵,有人說他在江南制香。
然而,都只是據(jù)說罷了。
插入書簽
傅行礽和柏琝的名字是音譯,負心人和薄命。
傅行礽不是不愛,但是太懦弱。
他是一個好臣子,甚至可以是一個好情人,但不是一個好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