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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纏樹
連就連
我倆結交定百年
哪個九十七歲死
奈何橋上等三年
擁擠不堪的站臺上,史今瞇著眼睛仔細地在人群中尋找著。
春運時的火車站,是最能體現(xiàn)中國人口問題的嚴重性的地點。
“班長!”身后依舊洪亮的聲音傳來,帶著掩飾不住的歡喜。
“六一,你咋從后邊兒出來了呢?”史今轉(zhuǎn)過身去,半是埋怨半是高興地捶了伍六一一拳。
“想給班長個驚喜唄!”伍六一嘿嘿地笑起來。
“喜沒有,倒是真的驚到了!笔方裾f著要伸手去接伍六一的行李,“外邊兒冷,趕快回家,還沒吃飯呢吧?”
“我來就行了,這點兒東西我還提不動啊。”伍六一擋開史今的手。
“臭脾氣!笔方褚膊欢嗾f,領著伍六一穿過人群,快步往車站走去。
“六一,等會兒回去給你做正宗的東北大水餃吃...”史今回頭,正興致勃勃地想和伍六一談談晚飯的話題,卻突然定住了,笑容也僵在臉上。
隔著四五米的距離,伍六一拖著行李,低一腳高一腳地跟著,顯得有些吃力。
“六一,你的腿...”史今不可置信地瞪著已經(jīng)到了跟前的伍六一,不知道該如何問下去。
伍六一苦笑,他故意躲著史今下車,就是想再瞞瞞他,無奈走起來,實在是瞞不住的。
“沒事兒,不就是點而小傷唄!蔽榱还室廨p描淡寫的企圖蒙混過關,“當兵的哪個沒點兒傷的!
“你這是小傷嗎你這?!”史今慍怒的看著伍六一的腿,“寫信的時候你咋也不帶說的!”
“多大點兒事兒啊這是,難道還要我專門打個報告通知你?”伍六一心虛地避開視線,不敢看史今。
“這事兒還不叫大嗎?你著明明就是...是...”史今“是”了半天,那個“瘸”字卻始終說不出口。
“瘸了!蔽榱粺o所謂地接到。
看著伍六一完全不當回事兒的表情,史今氣得嘴唇都哆嗦了,心里卻又因為伍六一那句瘸了堵得異常的難受。
“班...班長...”伍六一看著史今漸漸紅起來的眼眶,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史今不再理他,轉(zhuǎn)身攔了輛車就鉆了進去。
伍六一不敢怠慢,慌忙也鉆了進去,對著史今便是一疊聲的班長。
史今卻只是看著窗外,任憑伍六一急得抓耳撓腮也沒回頭應過一句。
直到下了車進了屋里,伍六一才看清史今明顯腫了的眼睛,嚇的再也不敢造次,老老實實地坐在桌上,看史今在廚房一通忙碌,然后桌上就擺滿了熱騰騰的飯菜。
伍六一想起連長曾經(jīng)跟自己說過:我怕他。我怕對不住他。
對于像高城和伍六一這樣強硬的人,也只有史今這種柔軟和堅韌的性格,才能讓他們在他的面前怎樣也橫不起來。
伍六一小心地看了看史今已經(jīng)緩和了很多的臉色,說:班長,我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還沒說完,史今就把剛盛好的一大碗餃子砸伍六一面前的桌上了:“還有下次!”
“不不,僅此一次,決不再犯!币娛方窠K于開口說話了,伍六一趕緊地做保證。
史今自己也盛了碗,坐下來,“你說復員的時候我還以為你只是想出來闖一闖,心想也好,可沒想到...”
史今不說了,塞了個餃子進嘴里,有一下沒一下地嚼著。
“復員也沒什么不好,這不又和班長在一起了,我跟許三多說要來找班長的時候他都要羨慕死了!蔽榱悔s緊地轉(zhuǎn)開話題。
史今這會兒要當著他的面哭一次,伍六一估計自己就得先去廚房拿把刀把自己劈了。
“對了,三多給我寫信的時候咋也沒說?...還有連長也...”史今剛說了兩句,自己就想明白了,“你不讓他們說的?”
伍六一懊惱地在心里罵了自己一句,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啊。臉上賠笑著,“我跟他們說班長已經(jīng)知道了,就別再提了,省得你聽見又難受不是!
“你的腿你都不難受我難受啥玩意兒!你還得瑟起來了。”史今怒道。
“你不難受你哭啥?”伍六一小聲嘟囔了一句,和著餃子又咽了回去。
史今復員回家后便找了個向?qū)У墓ぷ,后來做的八十里聞名,干脆做不了教練?br> 伍六一這次過來,是史今問他愿不愿意過來一起做。于是伍六一直接收了修鞋攤,打包登上了北上的火車。
史今的家人都住在城里,風景區(qū)在市郊,史今也就一個人住在單位的一室一廳。
伍六一洗完澡進屋,史今正在鋪被子,見他進來,忙掀開一床,“快進去焐著,別著涼了!
“班長,你怎么不睡?”伍六一縮進被子,扭頭問史今。
“我不得先把你伺候好了啊!笔方裥绷宋榱灰谎郏澳阆人,我去廚房檢查下煤氣,然后把門鎖了!
史今說完拎著串鑰匙晃出去了。
伍六一打量著這間臥室,靠墻倆衣櫥,窗下一個書桌,還有自己睡的這張大床,一目了然,再沒別的擺設。
“咋還沒睡啊,睜著個大眼瞅啥吶?”史今關了門進來,脫了外套關好燈,縮進旁邊的被子里,“坐了三天火車不累。俊
“累,從老家到北京,再從北京轉(zhuǎn)車過來,又趕上春運,都快擠散了!蔽榱粋(cè)過身,看著躺在身邊的史今,“不過在北京的時候我還跑去天安門轉(zhuǎn)了一圈,以前老說保衛(wèi)首都啥的,這次可算見著了!
史今微笑地聽著,想起自己復員前和高城坐車從天安門前經(jīng)過,想起自己哭得聲嘶力竭,想起眼淚的苦澀還有大白兔的香甜...
“班長,我打算這輩子就活在過去里了!蔽榱徽J真的說。
史今回過神來,扭頭看伍六一,“啥意思?”
“就是我要跟著班長繼續(xù)當班副的意思唄?”伍六一一笑,兩只眼睛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地亮。
“瞎說,你以后不回家,不娶媳婦兒啦。”史今也笑。
伍六一頓了頓,咕嚕了句“困了”,就閉上眼睛裝睡去了。
隔天早上,蜷成了蝦米狀的伍六一是被史今拍醒的。
“六一,你冷咋也不跟我說啊?”史今皺著眉。
原來史今一個人住著,也就一床被子夠了。從家里帶來備用的被子就一直放在柜子里,長久沒人用也沒曬著太陽,自然是冷硬冰涼。
伍六一怕麻煩,昨晚就一直扛著,以為睡一晚就暖和了,誰知被子沒暖,倒讓早起的史今給發(fā)現(xiàn)了。
伍六一無話可說,史今向來心細,當班長幾年更是習慣了照顧別人,哪有什么事兒能瞞得過他。
史今看伍六一不吱聲了,知道他那逞強的毛病又上來了,也懶得再多說。
吃過早飯,史今帶著伍六一上山晃悠,熟悉一下以后的工作環(huán)境。
“現(xiàn)在人有錢了就喜歡花錢找咱們那種累,爬山!蔽榱桓谑方窈竺,邊看邊說,“干脆再讓他們來個負重越野好了!
史今刻意放緩了腳步,好讓伍六一不用那么費勁兒,“這山倒也不是多高多漂亮,只是游客都是沖山上那樹來的!
“啥樹?”伍六一不解。
史今答到:“百年樹!
“一百歲的樹?”伍六一更不明白了,“那種樹有啥好看的?別的地方不也有嗎?咱們以前演習時候那林了,還有更老的樹呢!
史今笑起來,“先看了我再跟你說,省得費口舌。”
伍六一不置可否地哦了聲,看者史今走得緩慢的身影,腳下的步子邁得更大了,幾步趕上史今跟他并排走著。
越往山頂靠近越能看見一些繞滿了藤蔓的書,大大小小,參差不齊。
等最后站上山頂?shù)钠降,伍六一才明白史今說的那個“百年樹”是啥。
粗得要十來人合抱的樹干,上面纏滿了細長的藤蔓,甚至連每一個枝椏都繞滿了。往下看才知道,那滿樹藤蔓都只是一根,大概胳膊粗細的主干長在分叉的樹根之間。
伍六一有些驚訝,一根藤竟然也可以生出如此多的絲蔓來。不過更讓伍六一奇怪的是那些縛在藤蔓上的紅色絲帶,多得讓整個樹看上去像是長出了紅色的柳葉。
“班長,這是干啥?”伍六一指著那絲帶。
“說是相愛的兩個人哪,只要把寫著名字的紅絲帶綁在藤上,這樹就會保佑他們百年好合。”史今看著樹,聲音和笑容都變得很溫柔。
“?”伍六一疑惑,“樹被藤纏住了不是很容易死嗎?”
“這里的不會!笔方駬u頭,指向周圍那些也纏滿藤蔓的樹,“曾經(jīng)有人試過砍了藤,那樹不但沒有長得更好,反而很快就枯死了!
伍六一聽著,再回頭再去看百年樹,眼睛愈發(fā)的晶亮。
看過了山,又熟悉了一下整個的風景區(qū),一天也差不多就過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史今把自己的被子直接給伍六一蓋上了。
伍六一剛要反對,史今又把另一床被子抖開蓋在自己的被子上,然后自己也鉆了進去。
“這樣就不冷了吧!笔方癜盐榱簧砗蟮谋蛔右春,才放新地關上燈,躺下來,“要是還冷就靠著班長,別硬扛著,逞那個強干啥玩意兒,這可是北方,不比你們那兒冷啊...”
伍六一呆滯地聽著史今嘮叨,挨著史今的身側(cè)清晰地傳來他身上溫暖的體溫。
伍六一第一次覺得冬天也可以這么溫暖,他滿意地閉上眼睛慢慢睡去。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轉(zhuǎn)眼,伍六一也來了一個星期了。
他?粗方裨趶N房忙碌的身影發(fā)呆,然后在夜晚突然醒來,看著安穩(wěn)的睡在自己身邊的史今,覺得一輩子,就是這樣子。
可高城說過:日子就是問題疊著問題。
“六一,去開下門兒!”史今的聲音從廚房傳來,驚醒了又在發(fā)呆的伍六一。
“哦!蔽榱皇栈匾暰,朝門邊過去。
門外站著個風風火火的老太太,后面還有個年輕的姑娘。
“你就是今兒的戰(zhàn)友吧!崩咸蛄苛搜畚榱,笑瞇瞇地拉著姑娘就進來了,“我是今兒的媽媽。”
“啊...大娘。”伍六一反應過來,趕緊沖著廚房里喊:“班長,你媽媽來了。”
“媽?”史今聞聲從廚房里出來,手上還沾著些油膩,“你咋跑這兒來了?”
“早跟你說抽空來看看人姑娘,你就老借口要照顧戰(zhàn)友,我就干脆把人姑娘帶過來了!崩咸方竦吐暵裨埂
一旁的伍六一總算明白,這是相親來了。
伍六一望客廳里看去,坐在沙發(fā)上的姑娘著偷偷地打量著史今。
“媽,我不...”史今話還沒完,便被老太太推進客廳。
“今兒,去陪陪客人,媽來給你們做飯吃!”老太太說完,又拉著伍六一,“來,給大娘打個下手!
伍六一看了眼史今,跟著老太太進了廚房。
“孩子,你叫啥來著?”老太太已經(jīng)麻利地系好了圍裙,忙碌起來。
“伍六一!辈宀簧鲜裁词,伍六一只好在一旁干站著。
“哦,你就是今兒的班副啊,他老說起你來著。”老太太熟稔地扔了條魚下鍋,炸得噼啪作響,“這大過年的非到單位住,說家里人多怕戰(zhàn)友不習慣。我還當誰呢,原來就你這孩子!
“是...我來得有點兒不是時候...”伍六一囁嚅到。
倒是老太太不高興了,“這啥話這是,在部隊你老照顧我們今兒,你來還要分時候啊!
我照顧班長?伍六一只能附和幾句,想著不知道班長在他媽媽面前說了自己多少好話。
“今兒復員回來也有幾年了,眼瞅著年紀也不小了,也沒見找個對象,我就尋思著幫他辦了!崩咸褵玫聂~出鍋,問到:“你看這姑娘咋樣?”
“我...我也不知道...”伍六一接過老太太手里的盤子,“我先把這個端出去吧。”
一頓飯吃的有些尷尬,伍六一埋頭苦吃,老太太想方設法地示意史今多和姑娘搭幾句話。
飯后,老太太又拉上伍六一說要出去“逛逛”,好讓史今和姑娘獨處。
“六一...”史今喊了一聲,又不知道說什么。
伍六一笑了笑,把門帶上,跟著老太太出門去了。
伍六一失眠了。
雖然回來后史今和伍六一都很有默契地沒再提跟那姑娘有關的話題。
伍六一閉著眼睛,安安靜靜地回想。
第一次在上榕樹時見到的史今,把自己帶進部隊的史今,讓自己成了尖子的史今,每個月底給自己備著煙的史今,讓自己幫忙訓練許三多的史今...
還有復員之前,在淅瀝的雨中渾身濕透靠在自己懷里流眼淚的史今。[注]
伍六一突然意識到,那些已經(jīng)變成了從前,變成了記憶。
而未來呢?
妻子,兒女,母慈子孝,家合萬事興。
伍六一忽然手腳冰涼,心中也像結了層冰。
他睜開眼,看著身邊平和的睡臉,忍不住伸出手,把史今圈進懷里。
“恩?...”史今一向淺眠,部隊養(yǎng)成的習慣。他瞇起眼看了眼伍六一,問道:“咋了?”
“有點兒冷!蔽榱恍πΓ瑓s并沒有松開胳膊。
史今伸出手,把伍六一背后的被子掖緊了些,才說:“睡吧,一會兒就不冷了!
伍六一點頭。
史今在他懷里動了動,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繼續(xù)睡覺。
第二天,伍六一偷偷買了回家的車票。
春運緊張,票是六天以后的臨時班次,剛好趕上了三十兒。
最后六天,并沒有什么不一樣。
伍六一說北方太冷,史今就每天陪他窩在家里,除了買菜,基本上不出門兒。
“六一,我下午三四點估計就回來了。中午飯在廚房里,熱了再吃。”史今又交代了一聲,才關上門回家團年去了。
原本史今想帶他一起回去,伍六一借口腿疼得厲害,拒絕了。
伍六一放下剛揮過的右手,臉上的笑容也塌了下來。
四點半出發(fā)的火車票在伍六一的口袋里,他站起來,開始收拾行李。
十二點,伍六一熱了史今為他做的午飯,一口一口吃了干凈。
十三點,伍六一看了帶上門,提上行李頭也不回地離開。
十四點,伍六一最后看了一眼百年樹,默默下山。
十五點半,伍六一坐在火車站的椅子上,候車。
十六點,伍六一拿出車票,檢票進站。
候車室的大電視里,本地的電臺正插播著春節(jié)防災新聞。
一棵仿佛長滿了紅色柳葉的樹映如伍六一的眼里。
“...景區(qū)內(nèi)一處員工住宅發(fā)生火災。請市民們注意煙花爆竹的燃放安全...”
伍六一楞住了,看著電視里被火舌舔噬的房子,還有周圍圍觀的群眾,救火的消防官兵。
突然,伍六一瘋了一般奔出火車站。
“班長!班長!...”伍六一大聲地嘶吼著,拽著他的幾個消防員也被他的蠻力拖得越過了警戒線。
伍六一已經(jīng)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了。他只知道他要進到那棟房子里,他只知道班長在那里...
那么,讓他也進去!就算是死,也要找到史今。
“六一!”熟悉的聲音傳來,伍六一分不清那是現(xiàn)實還是幻境。
班長在叫他,班長在里面...
伍六一掙扎著,繼續(xù)拖著消防員們往火場里挪動。
“伍六一!”一個巴掌就這樣狠狠地落在伍六一的臉上,隨即他便被人緊緊抱住。
伍六一清醒過來,驚魂未定地喊了聲:“班長?”
史今抬起頭,死死地撰住伍六一的手臂,“六一!
“班長!”伍六一終于撐不住了,把臉埋在史今的肩膀上,放聲哭了起來。
史今也終于放下新來,安慰地拍著伍六一的脊背,眼淚不停地打濕伍六一胸前的衣裳。
史今在家里被父母和哥哥們留著不放。
史今看見新聞時以為伍六一還在屋里。
......
或許,在死亡的面前,自己和對方的真心,才能看的最為真切。
山頂上的百年樹靜靜地俯瞰著山下的人間,身上的紅絲帶輕輕地被風揚起。
在最新的那條枝蔓上,絲帶的兩邊寫著“伍六一”、“史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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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許三多看到的那個人正是史今。他最后看了一眼駛遠的越野車,橫穿過馬路。他仍沒穿雨衣,雨雖然不大也快把他澆透了。他去車場,也許是這條路太長太直的原因,背影看上去有些佝僂。路過車場的時候,伍六一和幾個兵正冒著雨給露天下的戰(zhàn)車蓋上篷布,史今本是從旁邊路過,機械地上去幫手。
伍六一覺出他不對:“怎么不穿雨衣?”
史今搖了搖頭,走開。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掩飾了,沮喪和絕望襲了上來,在風雨中走得都有些飄搖。
伍六一立刻明白他們最擔心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拿著自己的雨衣追了上來:“命令下來了?”
史今喃喃道:“快了……快了!
伍六一用雨衣裹上史今,緊緊地把他抱住。
------蘭小龍《士兵突擊》
插入書簽
看原著的時候,回家解決問題的許三多遇到了修鞋的伍六一。
在那一刻突然覺得心很酸,也很寒。
然后看六一說打算這輩子就活在過去里了,六一說要去找班長繼續(xù)做他的班副, 六一說...
忽然想到班長復員之前流的那些眼淚。
我想,我還是不能釋懷。
糾結地聽著《藤纏樹》,從構思到下筆,中途沒有一下停頓地寫完了它。
至少在我的文里,他們一定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