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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紙
陳菁菁最近特別認(rèn)真,上課的時候,身子俯得極低,筆記記得飛快,莫小依看著她寫字時手臂擺動的頻率,目瞪口呆嘆為觀止。就連語速慢騰騰從來不板書的政治老師的課,陳菁菁也能寫個不停。有那么多內(nèi)容需要記嗎?莫小依心生好奇,看著陳菁菁的背影呆呆走了神。
“20號。”
教英語的苗老師記不住學(xué)生姓名,習(xí)慣隨口抽號數(shù)提問,她的課,學(xué)生總是提心吊膽,緊張兮兮,生怕被抽到。
“20號。”見沒有人起來回答問題,苗老師提高音量又喊了一遍。已經(jīng)有人按耐不住開始低聲討論20號到底是誰。
莫小依皺眉,怎么陳菁菁竟沒有在聽課?老師都點(diǎn)到她了她還在那奮筆疾書,有沒有搞錯?!
“………”苗老師忍無可忍,開始翻花名冊,“…陳青青!”
底下的竊竊私語漸漸轉(zhuǎn)為喧嘩,因為陳菁菁還是沒有站起來,甚至連頭都沒有抬。眾人的目光紛紛集中于一處,苗老師顯然也看到了陳菁菁的專注,沉下臉:“那位同學(xué),你到底在干什么!”
陳菁菁的同桌也真是的,都這時候了還不提醒她一下,莫小依看不下去,顧不得兩人中間隔了一桌,揉了個紙團(tuán)就朝好友腦袋砸過去。
陳菁菁茫然地抬頭,正迎上苗老師盈滿怒氣的眼。她已從講臺上走了下來,站在她座位旁邊!澳銊倓傄恢痹诿κ裁疵Φ谜n都沒時間聽?”平緩的語調(diào),但人人聽出那是暴風(fēng)雨前的平靜。苗老師輕描淡寫地拿過陳菁菁雙手護(hù)著的一本簿子,在看之前不經(jīng)意地掃了莫小依一眼。
莫小依暗道一聲“糟”,剛剛自己扔紙團(tuán)的舉動果然目標(biāo)太大引起老師反感了……
全班都屏息等待苗老師對陳菁菁的發(fā)落。卻只見苗老師舉著那本簿子,初時只是蹙眉審視,后來吃驚的表情完全顯露出來,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放下簿子時她的臉色已非常難堪,但她居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和顏悅色地對陳菁菁說:“不舒服的話要早點(diǎn)跟老師說,不然老師還誤會是你不專心呢!
這算什么?老師替陳菁菁找臺階下?!這還是那個嚴(yán)苛的英語老師嗎?。
“老師。”陳菁菁叫住轉(zhuǎn)身準(zhǔn)備回講臺的苗老師。
“還有什么事嗎?青青同學(xué)?”口氣柔和得讓所有人抖落一身雞皮疙瘩。
“有!标愝驾寄救坏囟⒅缋蠋煹难劬,“我的名字,不念‘青青’,應(yīng)該念作‘京京’!
莫小依倒抽一口涼氣,天,這等于是在挑釁老師嘛!這種事怎么能夠當(dāng)面說!還是在課堂上!。∵@下菁菁完蛋了………
全班鴉雀無聲。
苗老師似乎暗暗深呼吸了幾次,而后笑著說:“這樣啊,我知道了!
難得苗老師今天竟然這么好說話。莫小依替陳菁菁松了口氣。
“好,那么請你重復(fù)一遍正確的讀音吧。”陳菁菁此刻的行為可以用“得寸進(jìn)尺”來形容了。莫小依都開始覺得她今天有點(diǎn)過分。
“……陳菁菁!弊钤幃惖氖敲缋蠋熅孤犜挼卣兆,她重復(fù)道,“陳菁菁!
所有人無言地注視著這仿佛顛倒了師生身份的兩個人。
下課鈴及時響起。
苗老師什么都沒再多說,筆直走出了教室。
“陳菁菁你本子上到底寫了些什么?把那么難纏的老師都鎮(zhèn)住了!”一下課就有好事者迫不及待地湊過來一探究竟,陳菁菁周圍很快圍了一圈人,水泄不通。莫小依沒能擠進(jìn)中心,也就懶得去湊那個熱鬧,反正總歸有時間單獨(dú)問菁菁的。
“什么呀!根本就只是白紙嘛。!”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抱怨 。
好奇得不到滿足,人人失落地散去,各干各事?磥碇荒馨呀裉斓氖虑闅w結(jié)為苗老師單方面的反常。畢竟陳菁菁從以前起就是這樣性格古怪語出驚人。
軍訓(xùn)的時候陳菁菁也曾因為教官刻意為難而不留情面地反駁。今天的事只能說是歷史重演。
莫小依沉默地胡思亂想著,不知道為什么,間接知曉陳菁菁其實不是在做筆記之后,上課時陳菁菁寫字的沙沙聲反而更加清晰可辨。就像蠶食桑葉那種細(xì)碎密集的聲音,不受控制地鉆入她的耳朵,侵?jǐn)_她的聽神經(jīng)。
“菁菁最近到底整天在忙些什么啊?”出操的時候,莫小依排在陳菁菁同桌佳瑤的后面,做完廣播操解散的時候就順便問了一句。
“…………………………人名!
“什么?”混雜在擁擠的人群中,莫小依沒聽清佳瑤自言自語似的呢喃。
“小依!我實在受不了了!你是菁菁的朋友吧?求求你勸勸她,不要再這樣下去了!”
“那個,”莫小依被佳瑤突然轉(zhuǎn)過來抓緊自己的舉措嚇了一大跳,“你,你別急,有話慢慢說,菁菁怎么了?”
佳瑤慘然一笑:“她不正常!
莫小依看著狀若瘋狂的佳瑤,小心地問:“哪里…不正常?”
“你還記得那天苗老師提問她的事嗎?”
“記得。”莫小依試圖撥開佳瑤緊緊摳著自己手臂的手。但對方卻摳得更用力了。莫小依幾乎都能感覺到她的指甲深深嵌進(jìn)自己的肉里。
“我不清楚原因,但似乎,別的人看不到…只有我……”
莫小依忍耐著她不著邊際的話語,佳瑤目光隱隱射出一種激狂:“小依!請相信我!這絕對不是幻覺!”
“好,好,我信你!蹦∫离S口敷衍著,心里卻全不當(dāng)一回事,她跟佳瑤平時就處得不怎么樣,真不明白自己這時為什么要忍受她的瘋言瘋語。早知道就不問她了。
“苗老師走下來之前,我明明看見,她反反覆覆在簿子上寫一個人名——那個她已經(jīng)不間斷地寫了好幾天的人名。”
終于轉(zhuǎn)入正題了嗎?“那苗老師怎么沒有…………”
“問題就出在這里!”佳瑤激動地?fù)u晃著莫小依,“我還以為終于有人可以出面阻止她這種無意義的浪費(fèi)時間的行為了(莫小依:怪不得你都不提醒她,原來你是故意的),可誰知道苗老師居然不管,不管也就算了,還一反常態(tài)地容忍她的無理………
“我后來才知道,你們根本看不到她寫了什么,下課的時候那么多人圍過來看那本子,竟然人人無視那滿紙密密麻麻的人名,一個個都說這只是白紙!什么都沒有的白紙。!”
“……”莫小依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
佳瑤自顧自地接下去講:“我想,不可能那么多人同時撒謊,沒道理的。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我們看到的東西不一樣——我看得到真實,而他們看不到!
莫小依大大嘆一口氣,心想恐怕你看到的才是虛妄的吧。
“我不知道那本子上的字在苗老師看來是如何的光景,可是,至少不是我看到的密密麻麻的人名或者其他同學(xué)看到的白紙。因為如果是那樣,苗老師一定會毫不留情地批評菁菁!”
這倒是。真奇了怪了?傊,直接問菁菁把那簿子借來看看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嘛。一早就該這么做的。莫小依同情地看著佳瑤,她一定是被陳菁菁整日整日的抄寫弄得神經(jīng)衰弱了。
大概心事終于得以傾訴,佳瑤整個人松弛下來,也松開了一直攥緊莫小依的手。
莫小依心疼地看著自己臂上幾個深淺不一的血印,齜牙咧嘴:這女人!
“菁菁~數(shù)學(xué)筆記借我看一下吧!”莫小依暗自咬舌頭,說要直接借,到底還是這么拐彎抹角的。
陳菁菁冷淡地?fù)屵^被莫小依拿走的本子:“我沒記數(shù)學(xué)筆記。”
“……可是,看你剛才數(shù)學(xué)課一直不停地在這本子上記呀!
“我在寫別的!
“哦?別的什么?”莫小依開玩笑,“小說嗎?”
“你要看?”陳菁菁咧出一個讓人看了極不舒服的笑。仿佛有人正用線穿過她的兩邊嘴角往上提。
莫小依咬咬牙,這時候矜持什么,自己的確想知道!岸鳌!
陳菁菁把本子遞給她。
昨天被佳瑤神經(jīng)兮兮地亂掐一通,直接導(dǎo)致今天莫小依翻開這簿子的時候心里毛毛的。對了,順帶說一下,佳瑤今天沒有來上課。請了病假。(該不會是去看精神科了吧?盡管這么猜測不禮貌,但實在是由于佳瑤的行為太異常。)
簿子并不是空白的,那上面的確寫滿了字。
莫小依驚訝地看了陳菁菁一眼,繼續(xù)低頭看那密密麻麻的擠了滿張紙的字。
字很小,隨意地排列堆積著,但的確都是同一個名字:
曹景。
曹景。
誰是曹景?陳菁菁為什么要這么執(zhí)著地用他的名字填滿一張張白紙?
“曹景是誰?”莫小依覺得自己發(fā)問時喉嚨有些干澀。
“我愛的人。”陳菁菁說著綻開一個笑容,竟透出點(diǎn)妖嬈的意味,美麗非常。
莫小依愣了半晌,訥訥地答:“哦!毕胂脒@么應(yīng)聲不合適,于是改口說:“喜歡歸喜歡,也不必反復(fù)抄他的名字呀!
“是默寫。”陳菁菁認(rèn)真地糾正莫小依的遣詞,“為了防止遺忘!
如果跟莫小依解釋陳菁菁犯花癡所以才在紙上亂涂那個人的名字莫小依也許還會信,可是為了避免遺忘這種爛理由……誰會忘了自己喜歡的人的名字?又有誰需要靠反復(fù)書寫才能記住另一個人的名字?
“好吧,隨你高興!蹦∫勒畔履潜静咀,忽然注意到一件事。那本子上的字是用不同顏色的筆寫的,這本來沒什么稀奇,但讓莫小依困惑的是,這顏色的分布似乎有著某種規(guī)律:第一張是黑色的,第二張開始是淡黃色的,說是淡黃還不夠貼切,更準(zhǔn)確地形容,應(yīng)該是肉色(市面上有賣這種顏色的筆嗎),肉色的字幾乎占了整本簿子的1/4;而后是各種紅色,深紅褚紅赤紅褐紅………莫小依實在無法用語言確切地描述那些繁雜的紅色,但那些紅色都不是平常令人賞心悅目的紅,不,與其說是紅色,不如說是血色更貼切些,那些血色給人一種無法言喻的壓迫感,雖有著紅色的屬性,卻隱隱透出青色的黯淡色澤。莫小依感覺視線漸漸模糊,這些顏色奇詭的字錯落地交叉蠕動起來,織就一個人形,大片的白色背景中,莫小依仿佛看到陳菁菁代替了那些字,微笑著對她說:“曹景。”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還是在教室,手里還是拿著那本簿子,面前站著沉默的陳菁菁。
莫小依指尖不自覺地發(fā)抖,幾乎拿不住那本簿子:“菁菁,不要再寫了。停止吧!彼尤挥悬c(diǎn)體會到佳瑤希冀有人可以阻止陳菁菁的感覺。
陳菁菁直視著莫小依的眼睛,她說:“不,我要繼續(xù)。我不希望自己認(rèn)錯人!
陳菁菁把本子抱在胸前,近乎虔誠地一字一字道:
“我要用我的全身心去寫,去記憶他!
佳瑤一直沒有來上學(xué)。
由于她的空缺,使得莫小依視野上能夠更無阻礙地看清陳菁菁的一舉一動。
她還在寫。一直在寫。
莫小依想向老師申請調(diào)位子,調(diào)到看不見陳菁菁的地方。她不想再見證如此沒有理智的行為。她怕再看下去,自己也會失去理智。就像,佳瑤,當(dāng)時無助地僅因她一句問話就全盤崩潰的佳瑤。
現(xiàn)在想來,佳瑤抓住自己胳膊的姿勢和用勁,像極了即將溺斃的人抓住最后的稻草。
莫小依無措地抬頭,想看黑板,那個伏著的背影卻霸道地闖入視線。
陳菁菁還在寫。不停地在寫。
數(shù)日后。
陳菁菁也沒來學(xué)校了。
莫小依已換了座位,偶爾目光所至觸及那個空缺,依然不自覺地心悸。
這天晨讀的時候,班主任走進(jìn)來,嚴(yán)肅地說:“大家靜一下,有件事,必須告訴同學(xué)們!
莫小依右眼皮跳了一下。
“我們班的陳菁菁同學(xué),昨天…………”
后面的話莫小依根本沒有聽進(jìn)去,因為,她昏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一股藥水味,莫小依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務(wù)室的病床。她支起上半身,聽到屏風(fēng)前面有人吱吱喳喳地說話,應(yīng)該是送她過來的同學(xué)。
“誒,我聽說,她死的時候手里還攥著一本簿子呢。就是上次苗老師英語課上,差點(diǎn)給沒收了的那本。”
“。磕潜静皇鞘裁炊紱]寫嗎?全是白紙呀!”
“就是啊,所以才奇怪,還以為那么死拽著會是遺書之類的,結(jié)果就留了一本白紙……”
「我要用我的全身心去寫,去記憶他。」
莫小依憶起陳菁菁說過的話,心想:她做到了,她真的那么做了。
其實莫小依是隱約明白那本簿子上的字,為什么呈現(xiàn)出那么詭異的顏色的——或者說,她只不過一直逃避去思考——黑色,肉黃色,泛著青色的血色。先是毛發(fā),再是皮膚,最后是血脈臟器。陳菁菁真的是將自己的整個身心精力都化作筆下的字跡,一點(diǎn)一滴全部用于書寫那個名字。她是在用生命默寫那個人名,寫盡了,陳菁菁這個獨(dú)立的個體,也就不存在了。
莫小依覺得自己有這樣的念頭很不可思議,但她幾乎可以肯定,這才是“真實”。誠如佳瑤所言,其他人,都看不到這個真實。
陳菁菁的事,讓莫小依想到一句老話:
油盡燈枯。
「我要用我的全身心去寫,去記憶他!
言尤在耳。人卻已不知所終,唯余白紙一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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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改了一下...最近表達(dá)能力出問題了.........蹲墻角默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