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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德昭十三年九月,楚昭帝駕崩,太子楚修即位,改年號為天祚。
白骨蓬蒿,墳前荒草。十年征戰(zhàn),立功無數(shù)。難奈“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馬革裹尸,英靈埋葬。
“這杯酒,我敬你!
明黃龍袍松松垮垮,襯得臉色更加蒼白。他神色平靜,毫不在意的坐在野草上,風(fēng)華未失卻難掩凄涼。
放下白玉酒杯,他伸手撫上墓碑,動作緩慢輕柔,沿著碑文,一筆一劃,想把那人的名字銘記在心里,永不忘記。
“今生今世,不復(fù)相見;碧落黃泉,你可愿……”他低喃,轉(zhuǎn)而搖頭苦笑,“罷了,不過自欺欺人!
德昭十三年五月,靖武軍征戰(zhàn)西夷凱旋,舉國歡慶。
然,鎮(zhèn)國公世子驃騎將軍原澤身負重傷,于回京路上不治身亡,年僅二十五歲。
太子奉命立于玄武門前,等著眾位將士。亦,等著他。
但,等到的,惟那一口黑漆漆的棺槨與那冷冰冰的尸身。
將士們神色哀戚,不見半分喜悅。
名威四海、聲震八方的靖武軍由原澤建立、率領(lǐng)。經(jīng)此一役,卻要易主,雖早已知曉,仍心懷悲痛。
圍觀百姓的歡呼被驚訝替代,消息靈通的人口口相傳。
剎那的沉寂后是充滿哀傷的痛惜,不見歡顏。
只因那里面躺著的,是鐵骨錚錚未曾失敗的年輕將軍原澤,是征戰(zhàn)八荒浴血退敵的大楚守護神,也是他們的信仰。
鎮(zhèn)國公幾步上前,卻在靠近棺材時猛地停住,猶豫的伸手顫抖的撫摸著,神情呆滯。昔日叱咤風(fēng)云的老將,往日德高望重的老臣瞬時痛哭,仿佛一下老了十歲。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在獨子最后上戰(zhàn)場時,他便已預(yù)料,但無法阻擋。
“鎮(zhèn)國公,請節(jié)哀……原將軍泉下有知,定不愿見你這幅模樣!碧映迶磕繅合卵壑星榫w,無力的說出這句話,話語蒼白。
車騎將軍徐明跪于太子面前,語帶哽咽:“太子,臣有罪,未能完……”成您的囑托。
話未說完,便被太子打斷。
楚修扶起徐明,溫言說道:“徐將軍立了大功,父皇已在未央宮擺好慶功宴,待將軍修整好就過去。”
“鎮(zhèn)國公,孤不便打擾,就先回宮了。改日定來拜訪。”
他轉(zhuǎn)身離去,無悲無喜,沒有絲毫留戀。明黃色的華服泛起暖光,身影愈加挺拔,仿若一座山巒不可撼動,又似一處深淵不起波瀾。
誰也不曾注意,他隱于衣袖的手早已緊緊攥起,指尖泛白,青筋畢露。
身前,是威武莊重的宮門。
身后,是那人棺槨的冰冷。
他說,今世已無法再見,阿澤,黃泉碧落,奈何橋邊,你可要等著我。
他說,今生我已完成約定,但是,楚修,我終是負了你。若有來生,我定還會護著你,為你鎮(zhèn)這盛世山河。
“阿澤,非你負我,卻是我負了你啊!背薮故,斂去眸中溢滿的悲傷,陷入過往不可自拔。
“皇上,三日后是您的大婚,您還是回去吧!碧O(jiān)總管李公公俯身輕聲提醒。
楚修愣了半晌,終是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泥土,又是一派穩(wěn)重模樣,帝王的威嚴散發(fā),神色平靜冷淡讓人難以揣測,仿若剛剛那哀痛欲絕的人并不是他。
“走吧!彼恼f道,轉(zhuǎn)身離去,不再回首。
“擺駕回宮!”李公公扯開嗓子,通知遠處守著的侍衛(wèi)。
此生情絕,來世不見。
新婚前夜,新帝看著手中奏折,失神良久。
鎮(zhèn)國公竟是要告老還鄉(xiāng)了嗎。
他嘆氣,放下了奏折,捏捏眉心,準備休息。
但那份奏折終是亂了他的心。
朝堂之上,楚昭帝震怒,將手中的折子扔在原澤面前。
原澤不為所動,平靜的看著奏折中羅列的一條條罪狀。
寫那么長,卻無非一句——功高震主。
他冷冷的輕笑一聲,上前一步,眼中全無驚慌恐懼,語氣冷淡:“皇上,臣冤枉。”
楚昭帝更加生氣,斥道:“冤枉?你告訴朕,哪點冤枉?你手中掌握的軍權(quán)都快超過朕了!你手下的兵哪個不是只聽你的?他們有沒有把朕這個一國之君放在眼里!聯(lián)合三兒私攬軍權(quán),原澤,你好大的膽子!這樣下去,你們是不是就要逼宮,弒君犯上!”
“臣惶恐!彼徽f了三個字,卻不解釋辯白,一副胸有成竹早就預(yù)料的樣子,似是并不懼怕那些罪名。
三皇子早就抖如篩糠,撲通一聲跪下,顫聲說道:“父皇!兒臣是冤枉的!兒臣絕無半點兒謀逆之心!”他低下頭,不敢看楚昭帝青黑的臉,卻突然用手指著那個一直挺直身板站著的人,“父皇,都是他!是他瞞著兒臣私下做這些事的,兒臣根本不知情,是他騙了兒臣啊!”
三皇子一派的大臣們聽到這一番話,臉色頓時變得很不好看。
楚昭帝更是氣得拍了龍椅,罵道:“混賬東西!”
真是個孬種。原澤在心底嘲諷了一句,轉(zhuǎn)而不疾不徐的撩開衣擺跪下,若有所思的掃了一眼三皇子,才開口。
他的動作自然被楚昭帝與大臣們看到,而那一眼也變得耐人尋味。
“皇上,這一切都不關(guān)三皇子的事!彼徽f了這一句。
大臣中有人搖了搖頭,嘆口氣,感慨此人真是愚忠。
楚昭帝也沉默不語。
“皇上,此事疑點頗多,還請三思。 痹紫嗌锨皠竦。
“證據(jù)確鑿,還有什么疑點?”楚昭帝皺眉,卻不似先前那般生氣,看了一眼一直不說話的太子,問道:“太子,你有什么看法?”
太子楚修上前一步,話語冰冷,說道:“父皇,兒臣以為,驃騎將軍私攬軍權(quán),觸犯皇威,暗結(jié)軍隊,有謀逆之心。按律,當削爵去職,判處極刑,株連九族!
毫不留情的話語擲地有聲,語中的冷意讓在場的人無不心寒。
原澤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苦笑,臉色也變得蒼白。
楚修全然不在意他人的看法,斂去眸中復(fù)雜神色,繼續(xù)說道:“只是,驃騎將軍征戰(zhàn)數(shù)年,立功無數(shù)。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楚昭帝點了點頭,眼中流露幾分贊同與滿意。朝臣們各有心思,但不得不贊太子顧惜手足之情并念及原澤當日伴讀情誼,非冷心冷情之人,縱然那人已投靠他人。
“皇上,大事不好了!邊境告急!”一個侍衛(wèi)沖進朝堂,神色慌亂。
沒人注意到楚修緊繃的肩瞬間放松。原澤詫異地看著楚修,楚修一直嚴肅的臉上露出一抹令人心安的笑,轉(zhuǎn)瞬即逝。
德昭十三年二月,西夷來犯。楚昭帝急命車騎將軍徐明為主將,驃騎將軍原澤為副將,征戰(zhàn)西夷。
朝堂之上,眾臣不語,卻暗自在心底掂量,思索是否與太子交好。畢竟太子這一招可謂是一石二鳥,而三皇子的懦弱舉動也實在是讓人不喜。
徐明是太子一黨,眾所周知。皇上此舉怕是要重用太子,放棄一直寵愛的三皇子了。
原澤只淡淡說道:“臣領(lǐng)命!
西夷之戰(zhàn),驃騎將軍原澤立下軍令狀。
贏,可饒死罪;輸,株連九族。
只是這最后一戰(zhàn),他終究沒能活著回來。
浴血奮戰(zhàn),身受重傷。
楚修凝視著玄武宮門,苦澀想到——這一切,都是他逼得。
楚修從夢中驚醒,枕畔已一片濕潤。
他重新拿起那份奏折,卻遲遲不批閱,只是跳動的燭火印襯出他滿臉的悲哀。
那日的奏折,是他親自派人去寫;那些謀反的罪證,也是他親自命人編造。功高震主,父皇遲早會察覺,倒不如剛開始就把握在自己手中,掌握大局。
三皇子恐怕永遠也不會知道:原澤,從一開始就是自己安排在他身邊最重要也最隱蔽的棋子。
可是,這顆棋子,自己永遠不愿放棄。
但卻連這一點,他也做不到。
他終是,沒能護得了他。
朝堂上那番不留情意的話,雖非他本意,卻一語成讖。
天祚元年二月,新帝大婚,立鎮(zhèn)國公之女原冰為后,普天同慶。
臨華殿上,王公大臣伏地叩拜,高呼萬歲,一片祝賀聲。
楚修垂眸,看著自己身著的大紅喜服,手中緊攥的是一個暗紅的平安符。
冕旒遮住了他淡漠的臉,也遮住了他復(fù)雜的神色。
德昭三年二月,十里長亭,卻無法一直送別,無法一直陪著他走下去。
京都外難得的飄起了雪花,楚修看著面前的少年。
他才十五歲,卻即將踏上殘酷的戰(zhàn)場。
他不敢想象,這樣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子如何能在修羅場中活下來;他不敢想象,這樣天真開朗的少年如何能變得冷血無情;他更不敢想象的是,如果他們雙方離開了對方,又如何能夠平靜的生活下去。
“楚修,沒關(guān)系的,你可不要小看我啊。我可是鎮(zhèn)國公世子呢!”原澤笑著,踮腳伸手拂去楚修墨發(fā)上沾染的雪花。
“可是,你才十五。你不用這么著急的!父皇他……”楚修抓住原澤的手,焦急的話語被打斷。
“楚修,這是我思考很久之后才下的決定。如今皇上寵愛三皇子,而你又沒有母家可以支撐……”原澤皺著眉,掃了眼周圍草叢,轉(zhuǎn)而笑了起來,聲音略有提高,“而且,我可不是為了你,你不過是一個沒有什么權(quán)力的太子,我們一家以后又如何能夠仰仗您!
楚修感到自己手上加重的力,只一會兒就明白了原澤的意思,便順著他的話怒道:“原澤!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看不起我?”
“太子啊,我的意思您還不明白?為了原家考慮,我自然是要投靠明主的!痹瓭衫湫χ,衣袖下隱藏的匕首閃現(xiàn)寒光。
楚修扯住原澤的衣領(lǐng),逼近道:“你!如此不顧昔日情誼,孤真是看錯了你!”
原澤靠近楚修的耳旁,低聲說:“草叢后的人是三皇子的,大概是派來偷聽的。你的安排,其實我早就知道了,倒不如趁著今日這個機會打消他們的顧慮!”
“你萬事小心,我一定會護著你的!背匏砷_手,橫眉冷聲說道:“原澤,既如此,孤亦不會念舊情!
“徐明!送孤回去。”楚修轉(zhuǎn)身欲走。
“是!”
草叢中的兩人見這形勢,心下了然,偷偷離去復(fù)命。
待兩人離去后,原澤快步跟上楚修的腳步,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扯了扯。
楚修頓住,示意徐明回避,回身看著原澤,微皺著眉:“你何時知道我的計劃的?”
原澤不以為意的笑了笑:“那次你和幕僚商量的時候。”
“你該知道我是不愿的,這個計策我至今都未同意!”楚修盯著原澤的眼睛,不快的說道:“你可知這十分冒險。我不想讓你陷入危險之中。”
“可是你說了,會護著我的,我信你!痹瓭砂参啃缘膿嵘铣蘧o皺的眉頭,輕聲說道:“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那日的約定,我可是一直都記在心底的!
楚修嘆口氣,十分無奈。他清楚的知道,一旦阿澤決定了什么事,自己無論如何說都不能改變他。
但只愿,自己真的能一直守護著他。
楚修伸手從衣袖中掏出一個平安符,低頭仔細的掛在了原澤的脖子上,柔聲囑咐道:“這塊平安符是我從了明大師那兒求來的。把它帶在身上,就當作……是我陪著你!
“你這一去,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見……”即使再見,也無法再如今日這般做出這番親密舉動。楚修猛然抱住的原澤,抱得很緊,聲音有些沉悶,堅定的說著:“好好活著,我等你!”
“好!”原澤回抱住他,“你在京中也要小心。等我回來,再喝一杯醉顏紅!”
說完,楚修放手,看著那人離去的挺拔背影。
雪花模糊了視線,卻模糊不了心。
銀色的戰(zhàn)甲泛著冷光格外凜冽,冬日的陽光帶不來一絲溫暖。
下雪了,亦如十一年前。
手中緊攥的平安符,好似他那緊攥的心,難以呼吸卻感受不到疼痛。
那日他親手給他戴上的平安符,如今,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只是,多了暗紅的血色以及那人冰冷的氣息。
平安符,護平安,卻沒能真的護得他的平安。
夜,紅燭跳動。
楚修看著面前的女子,相似的樣貌讓他一瞬失神。
恍惚間,他仿佛又看到那人身著緋紅戰(zhàn)袍,笑意張狂灑脫,少年英氣暗藏絲絲霸氣,天地失色。
不是暗夜修羅,不是嗜血殺神,也不是什么大楚保護神。
僅僅是他想要放在心尖上的珍寶;僅僅是他想要不惜一切保護的唯一;僅僅,是他的阿澤。
德昭元年九月,中秋佳節(jié)。
太子府內(nèi),望月亭中,兩人暢飲。
“哈哈,楚修,好久都沒喝的這么暢快了!”原澤手持白玉酒杯仰頭飲下,動作恣意豪邁。
“慢點喝,你才多大,喝酒傷身!背迵屵^酒杯放在石桌上,語帶責(zé)怪。
“我爹說了,原家兒郎將來可是要上戰(zhàn)場廝殺的!在邊疆,兄弟們喝的可都是燒刀子!放心吧,喝這個沒關(guān)系的。我爹知道也不會怪的!痹瓭陕杂胁粷M,但神色間全是自豪。
年少輕狂,大概就如他這般吧。
當日會在人群中一眼選中他成為自己的伴讀,便是因為他身上這種自己從未有過的瀟灑與自由吧。
如陽光般溫暖,如流水般清澈。
“阿澤,我知道我攔不住你?墒牵粲心且惶,答應(yīng)我,一定要照顧好自己!”楚修抬首望向夜空朗月。
若真到了那一天,只能借這清朗的月光寄托思念了吧。
“楚修,我會的!痹瓭奢p靠在楚修肩膀上,淡淡說道,“如今,你我立下誓約!
來日,我定會為你守這河山、鎮(zhèn)這盛世。
來日,我登大典,必與你攜手享這錦繡山河。
誓約已無法完成。
楚修緩步上前,坐在原冰身旁,話語冷淡平靜:“望你謹遵約定!
“原冰唯愿皇上不忘兄長,不負兄長。”原冰閉眼,微微笑著,“兄長將原家托付到我手上。但是皇上,請不要將原冰當成替身。這只是場交易,不是嗎!
“你代替不了他!
沒有任何人,能夠替代他。
阿澤,你可愿,再等我十五年。
阿澤,我如果去了奈何橋,可還能再尋著你。
阿澤,對不起。
生,無法完成誓約;死,但愿能夠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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