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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那個人,是我在后山的日出中第一次見到。
他穿著鮮紅的衣裳站在懸崖邊上,發(fā)絲在空中妖嬈地互相纏繞。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那身衣裳竟是一件喜服,衣上用金線繡著雙龍戲珠,龍躍九天的圖案,真正栩栩如生,巧奪天工。
我知道這件喜服,它是四年前繡姑娘的謝世之作,她將這套喜服贈給了當(dāng)年的魔教教主愁眠。說是當(dāng)年的教主,因為他已失蹤數(shù)年,無人知其下落。
這套喜服特別的不是它如何華美,而是它的意義——它竟為兩個男子而繡。
紅衣一出,天下人無不駭然。雖然龍陽之風(fēng)已算不得稀罕,但如此大張旗鼓操辦婚事,未免顯出些許邪氣。
但可惜的是,即使有這價值連城的祝福,還是沒能成全那兩人。
師門中的所有人都不愿接近這里,他們說,他是個瘋子。
可我看不出,這個面容清秀,靜若處子,笑起來甚至有幾分靦腆的男子怎么會是個瘋子。
其實他應(yīng)該是我的師兄,不過已被逐出師門。這是我聽掌門師兄說的,他是如今江湖上一等一的青年俊才。我問他緣由,他只告訴我兩個字:愁眠。
愁眠。當(dāng)年他名動天下時我還只是一黃毛丫頭,雖小,他的名字也是如雷貫耳。傳說他武功奇高,相貌絕美,性格古怪,是江湖中人人聞之變色的魔頭,但卻實實在在是個天縱之才。
這樣一個經(jīng)天緯地的人物竟是我?guī)熜直环胖鹚哪甑脑蛎矗?br>
我推開木門,他靜靜地坐在窗邊,夕陽側(cè)過他的身子,在地上投下一個淺淺的影子。
“一天又過去了!彼卣f。
我在門邊頓了一下,然后把點心放在桌子上!奥鑾熜,我今天下山去了。我?guī)Я诵┝阕旖o你!
“謝謝。”他的眼角微微上翹,像一枚初開的花瓣。
師兄站起來,走到桌邊拿起點心小小地咬了一口。
我坐下來,托著下巴望他!昂贸詥?”
他笑了一笑,然后告訴我:“沒有他做的好吃!
“他?”我驚訝地問,“愁眠!他會做嗎?”
“會啊!彼⑽⒌仄^,像在回憶什么!俺蠲叩膹N藝好的不得了,一開始我也像你一樣驚訝,結(jié)果被他罵了一頓好的!
“他為什么罵你!蔽液闷娴貑枴
“他說啊,‘本教主無所不能,你竟敢質(zhì)疑我的能力。’”漫歌師兄很開心地說著,每次談到那個人,他總是會笑得跟孩子一樣。那種全然信任的神情,讓人很是羨慕。
我默默地收起碗碟!皫熜,我要走了!蔽逸p輕地說。
他點了點頭,說道:“去吧。路上小心。”
門在我身后緩緩地被拉上,天是暗暗的橙色。
我走到崖邊,漫歌師兄他,就是站在這里等待每一天的來臨嗎?
二、
門中師兄師姐們對我的行為很是不解,他們總是勸我不要去那里,不要和他講話,仿佛漫歌師兄是吃人猛獸,是人形妖魔。
他們都錯了,我從未見過漫歌師兄有過任何猙獰的面目,反而是那些自詡為名門正派的人,如何為了所謂的正義一次一次去殺人。漫歌師兄,我見他從來都是寂寞的。
漫歌師兄喜歡花,為了這點我四處覓花草討他歡心。那天我經(jīng)過掌門師兄的房間,看到石階上擺了一株顏色艷麗的菊花,它映著驕陽,花朵碩大,葉子寬而肥厚,整個身體美艷到不可方物。
這時掌門師兄推開了房門。他穿一件黑色斜襟緞袍,長發(fā)用黑色緞帶束起,手里提了小木桶準(zhǔn)備給菊花澆水。我不知怎的竟鼓起勇氣,上前求道:“掌門師兄可否將這株菊花送給我。”
他斜看了我一眼,眼色晶瑩淡漠。我一下子愣住了。從前我還未發(fā)現(xiàn),我只道師兄他沉默寡言,況且上位者習(xí)慣了發(fā)號施令,獨坐高位,自不會輕易放下身段與民同樂,可其實他的神情,讓人覺得只要看了一眼便已被隔到了三尺之外。他是真的冷漠。
我尷尬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師兄澆完了水,他看著那鮮艷的花朵,又看了看我。他突然道:“這花原本是為他人而種!比~子上的水珠從葉尖滑落,潛入泥土,了無聲息。他笑道:“其實送給你,也是一樣的!
我呆呆地接過花,然后看他合上門。他的背影似乎很孤單。
我低頭看著那花,想起漫歌師兄站在懸崖邊的樣子,突然眼睛一陣酸澀。
我以前聽過一個故事。
是一對好朋友好兄弟的故事。
他們一起長大,苦樂同擔(dān)。然而后來其中一人卻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另一人很生氣,他當(dāng)眾摔碎了他送那人的禮物,然后刺了他一劍,那一劍雖然是為了救他,可是兩人間卻已無情誼。我知道。那劍傷一直帶在那個人身上,過了這么多年,也沒有消退。
可是現(xiàn)在我又知道了,原來那株菊花并沒有被毀掉,而是好好地又被他保護(hù)了起來。但那劍傷,永遠(yuǎn)也好不了了吧。
我把花送給漫歌師兄,他什么也沒有說,但我曉得他一定明白。他只是靜靜地看了它一會兒,然后將花擺在了窗臺上。此后眼神掠過時也許偶爾會停駐一下,卻只是短暫的,仿佛不經(jīng)意間。
諸事付華年。
三、
我開始頻繁地見到掌門師兄,他待我漸漸不似待他人那樣冷漠,我知曉他是為了誰。
有時他下山辦事回來會給我?guī)┬⊥嬉鈨,如竹蜻蜓、胭脂盒、珠簪等。我知道,這里面的東西,有些是給我,有些不是。
我和漫歌坐在石階上擺弄這些東西,這是他能在后山活動的最大范圍,沒有人立過這樣的規(guī)矩,是他自己畫地為牢。
我問他:“假如你等的人一直不來,你就在這里孤老終生嗎?”
他沉默了一下,頷首道:“是的!
我嘆氣道:“何必!
他笑了一下,說:“他離開時答應(yīng)我會回來接我,他必須為自己的承諾負(fù)責(zé)!
掌門師兄愈發(fā)孤傲,他袍角上的梅花綻放的愈發(fā)幽冷。
那天師兄受了重傷,他回來時我正在整理他的房間,這是他派給我的每日的工作。師兄倚在門邊,突如其來的擋住了所有陽光,他的袍上全是他流出的血,那件血衣被我脫下來扔在床角,散發(fā)著渾濁沉重的血腥味。
門內(nèi)安逸了很多年,江湖上一直對我們敬重有加,掌門武功已臻入化境,到底是誰下此毒手,又有如此身手?
月光下,他眉頭緊鎖,我從沒覺得他這樣脆弱過,面容是這般無助。
我沖上山去找漫歌,他只淡淡一句就將我打入谷底:“你忘了,我已被逐出師門。”
是了,他不是門里的人了,是他們聯(lián)手將他趕了出去,可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掌門師兄需要他啊。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走到床邊解衣睡下。冷冷道:“我不會去的。”
“為什么?”我急了,我一指窗邊的那株菊花,說:“你看,那株菊花他保護(hù)下來了,他把它救活了。為什么你不能給他一個機會呢?”
“傻瓜!彼o了一會兒,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這早不是當(dāng)初那株菊花了,有些東西,沒了就是沒了,你只能看它從指間溜走。站在時間的對岸,我們無能為力!
“你就不能去看看他嗎?”我?guī)缀跻蘖恕?br> 他從黑暗中起身,朝我慢慢走來。他摸了摸我的額頭,道了句:“傻孩子。”
“你喜歡他嗎?”他問。
我止住了抽泣聲。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只是希望他快樂,他們都快樂。
他定定地看著我,然后喃喃道:“是了,我憑什么以我的想法去揣摩你的心思呢。我也變成了那種自以為是的人嗎?”他溫柔地看著我,柔聲道:“你只是個孩子!
我鼻頭一酸。
那晚他終于沒有去,在門中幾位長老的全力救治下,師兄還是挺了過來。
掌門師兄在晨曦中悠悠醒來,見到我,露出一個微笑。
四、
師兄開始長時間的沉默,他常常望著窗外發(fā)大段大段空白的呆。
對于那次重傷他只字不提。無論長老如何勸說,他也不肯透露只言片語。別人道,性高氣傲,畢竟受了挫。但我知道他不是那么膚淺的人。
他問我:“愛一個人是怎樣的!
我道:“讓他快樂!
然后他又偏過頭去發(fā)呆。
漫歌自那次后心中似有愧疚,他時常向我打聽掌門師兄的近況,我積極匯報。
好幾次,我都想跟他說,等不到愁眠就不要等了。但我知道他不會聽的,所以我希望他能與掌門師兄拉近一點距離,讓那兩顆已經(jīng)冷了的心,不要一冷再冷。
“師妹,”掌門師兄叫住我,他逆光站著,神色不明,并聲音猶疑,“……帶我去看看漫歌,可以嗎?”
后山依舊冷清,掌門師兄跟在我身后,默默地不發(fā)一言。
“師兄,”我聽見自己細(xì)細(xì)的聲音,“也許他不會見你。”
他的腳步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他走到我旁邊,然后抬頭望了望山頂。
一時間,我的心底竟閃過千萬愁緒。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然舊人不歸。
我推開老舊的木門,側(cè)身讓掌門師兄進(jìn)去。漫歌的神情似乎很驚訝,又顯出了理所當(dāng)然。
我坐在屋外的大石頭上,手里扯著狗尾巴草玩。
他們在談什么呢?我豎起耳朵認(rèn)真聽,可是聽不到。我無奈的撇撇嘴,扔掉手中的草。
“吱、吱”。門緩緩地從里面被拉開,掌門師兄輕步走了出來,他每一步都走的異常緩慢,仿佛一抬腿,一落腳,就是冗長的一個世紀(jì)。
“師兄,”我追上去。
他回頭,淡淡地看了后山一眼,然后對我笑著說:“回去吧!
我愣了一下,他的神情帶著決然。
我呆呆地隨著他走,走到半山腰時,內(nèi)心的疑惑與不安終于控制不住,爆發(fā)了出來。我對師兄說了句我要上去看看,然后轉(zhuǎn)身跑回山頂。
漫歌坐在木椅上,桌子上的茶杯被打翻,他的紅衣上沾了一大片茶漬。
我站在門邊,他一直怔怔的,嘴角漸漸蕩漾出笑意。
“愁眠回來了!彼p柔地說。
接著他露出一個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可是他要成親了。”
一切都寂靜了下來。
六、
我拉著掌門師兄的衣袖,不厭其煩地問:“為什么,為什么?”
他捧著《詩經(jīng)》,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似乎完全沒聽見我的話。
我急了,一把將《詩經(jīng)》奪過來扔到墻角。“為什么?”我大叫。
他終于肯轉(zhuǎn)過頭,認(rèn)真地看我。
“為什么愁眠要成親,為什么我要告訴漫歌,為什么他聽了后可以那樣神色如常?”他瞇起眼笑了,“我也想知道為什么。小師妹,漫歌等了愁眠很多年,我也等了漫歌很多年。小師妹,我也想知道,為什么我總忘不了他!
窗棱的影子投在他臉上,那些黯沉的斑影啊,仿佛這么多年這么些人癡心的等待,所有紅顏白骨,至死不渝,至此時,竟全然化為一聲沉重的嘆息。
他把臉偏進(jìn)陰影。
那本《詩經(jīng)》滑落到地上,發(fā)出一句短促的悲鳴。
他的肩膀突然聳動了一下,我看見他握緊了拳頭,慢慢地又放松了下來,然后又死死握緊。如此往復(fù)。
我悄悄退了出去。陽光靜靜地泄在地面上,天氣晴朗,偶爾有黑鳥掠過,我希望這只是一個巨大的玩笑。
漫歌走了。
我早就料到了這一天,只是當(dāng)它真的來臨了,仍然茫然地不知所措。
他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師兄給他的竹蜻蜓,我給他做的木梳。屋子里的門半敞著,我走進(jìn)去,看著那些熟悉的擺設(shè),陽光推門而入,普照黑暗。好象,好象這只是一個尋常的午后,我只稍等一等,他就會從門外帶著淡淡的笑意走進(jìn)來。
七、
令天下為之轟動的是,愁眠居然在大婚當(dāng)天失蹤了。彼時,我正在照料漫歌留下的植株,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心中竟涌起幾分竊喜,環(huán)顧眼前這座幽靜的小屋,內(nèi)心又滑過幾道黯然。
見到愁眠時正好是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他坐在漫歌的床塌上,手指一寸寸撫過被褥,像是撫摩情人的肌膚,眼中柔情似水,神色極為留戀。我僵在門口,看著這個令武林為之變色的男子。我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或許就在我澆水的那一刻,或許就在我推門的那一時。
“你就是小師妹吧……”愁眠微微側(cè)過臉,金色的陽光覆在他額頭上,流光溢彩,如瀑黑發(fā)自肩頭滑落進(jìn)白色褻衣,我看著他身上那件紅彤彤的喜服,上面繡著雙龍戲珠,龍躍九天。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微微一笑道:“這就是陳夫人遺作。你在漫歌這兒應(yīng)已經(jīng)見過了吧!
我干了嗓子,他的確很美,有一剎那他的美貌似乎擊中了我,讓我一下子不能動彈。我總覺得即便男子再美也美不過女子,關(guān)于他的容貌,多是夸大了,可是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什么叫真正的風(fēng)華絕代。
他抱起枕頭,將臉靠在上面似是在感受漫歌殘留的氣息。
我的心跳的很快,很快!澳恪慊貋砀墒裁?……”我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是要成親了嗎……”
“成親?”他微微一笑,眼角的風(fēng)情好象盛開的蓮花一樣多姿,“我原先是想成親的,因為我活不了多久了。”他這么說著,語氣就像是在討論今天的天氣一樣平靜尋常。
“當(dāng)年我被正道暗算落入無底涯,卻未料到崖下原來別有洞天。我為了能離開無底崖,就練了一種極為霸道的武功!闭f到這里,他暗暗嘆了一口氣,“那武功雖然厲害,但練的人卻至多只能活幾年。離開山崖后,我就后悔了,我何必給漫歌暫時的歡愉,然后余下一生的痛楚呢。所以,我決定成親,可是……”
我怔怔地聽著,這是一個陌生的故事。卻又不陌生。
他走下床榻,吟吟笑道:“小師妹,現(xiàn)在我知道錯了。你告訴我漫歌的去處吧。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他。”
我嘆了一口氣,幽幽地看著他:“可我真的不知道。漫歌師兄雖然面上溫和,骨子里卻是個倔強的人。你傷了他的心,他是……不會再回來了!
他停住了腳步,夕陽從窗戶外斜進(jìn)來,落進(jìn)他的眼睛里。他轉(zhuǎn)身向窗邊走去,額頭輕輕抵住窗欞,柔聲道:“你真的不肯告訴我……”
我閉上眼睛,忍住涌上來的那一陣酸澀,輕聲道:“你為什么要自欺欺人呢?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嗎?……”那聲音輕飄飄的,似從天邊傳來,仿佛不是我的。即使只是一時的猶豫,卻讓他數(shù)年里建立的信任與愛戀在一瞬間轟然倒塌。縱然你有你的苦衷,縱然他會明白你的好意,他也不會原諒你了,你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你怎么能這樣自以為是。
他不語,只是靜靜看著窗外地面上泄著的那一抹殘陽。
我看著他,慢慢從屋內(nèi)退了出去。
事到如今,木已成灰。
八、
大概過了三四年,我放下手中的刺繡,掐指算了算。也許已經(jīng)過了這么久了吧?從那天我見了愁眠起,我就似乎忘了時間的概念。我始終是個局外人,但是心卻留在了他們的局中。這是為何?少林寺慧苦大師曾笑我,癡兒,陷入情障而不自知。
也許。我是陷入了誰的情障?漫歌,掌門師兄,亦或愁眠?呵!管他呢。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我已看透了那人世的苦楚,情海迷幻,我何必在此沉淪,不如尋個人早早嫁了,相夫教子,從此收了心,只做一個平凡的女子。
幼郎從我的膝上抬起頭,哧哧笑著。我為他擦去鼻子里流下來的清涕。
師兄已退去掌門之位,隨慧苦大師云游四海。魔教隨愁眠的再次失蹤一起銷聲匿跡。漫歌,漫歌。
我的額角痛起來,婢女扶我在床邊坐下,又焦急地喚來了夫君,他讓我躺下,關(guān)切地問我感覺如何。我無奈地?fù)u搖頭,沉入睡眠。
醒來后見到一個陌生人,那人有好看的眉眼。
他遞給我一封信,我只一看,熱淚便洶涌而出。是漫歌。
那人朗聲道:“漫歌公子一切安好,教主陪著他,一切都被照顧的無微不至。”他眼波流轉(zhuǎn),看了看我的夫君,我的孩子,又看了看我。“只是你,不怎么好!
他將我從床上扶起來,手心有干燥的溫度。我腳步虛浮,在地上險險地走了幾步,最后腳一軟,不得不跌進(jìn)他懷中。
“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懷!彼谖叶呡p浮笑道。
我憤憤地看著他,他的眼里,流露的卻全是善意,莊重,與一絲不可言明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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