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帽子
本來,這應當是一場氣氛友好的中日近代文學座談會。事實上,一開始氣氛確實也顯得很友好,甚至直到與會的眾位作家結束了探討,開了幾瓶清酒,乃至酒過三巡之后,也并沒有發(fā)生什么讓人覺得不舒服的事。
坂口安吾孤零零的坐在一個稍顯冷清的角落,一邊觀察眼前的情況,一邊試著以目前的場景構思一部小說。極目所見,處處都是文質彬彬的談天說地的作家,之前有些羞澀,沒好意思找人搭話的好友,在看見他的偶像正和他曾經(jīng)寫進小說里的人物正在愉快的談論故事新編的正確姿勢的時候,也按捺不住雀躍的心情過去旁聽了。
明明之前還坐在他旁邊,猜他新小說中的兇手的身份,雖然發(fā)表了不少謬論卻也有點趣味,但一見到自己的偶像,就把他這個朋友拋之腦后了,實在有些不夠意思。
其實,也并不是沒有人正和他一樣靜靜的坐在邊上看風景,對于眼前愉快的氛圍渾然不覺。與自己隔著幾個座位的地方便坐著位不錯的中國青年。青年生著碩大而天真的黑眼睛,薄薄的唇緊抿著,看上去十分俊秀?上,他頭頂上頂著的那頂白色帽子不免有點古怪。真不知道,他怎么會選中這樣的老套而難看的帽子。
卻也正是因此,他對這人產(chǎn)生了一點點興趣。
然而,坂口安吾并不想找他搭話,原因大概是他覺得,他們兩個人離群的動機看起來畢竟不太相同。
他是為了給自己留出觀察的距離情況,而對方——好像只是想要神游一會兒,所以還是不要去打擾的好。
于是他站起身來,打算再給自己倒上一杯。正是在這一抬頭間,他猛然發(fā)現(xiàn)這個會場中潛藏著一個巨大危機,而且這個危機正在不可阻擋的走向爆發(fā)的關節(jié)點。
天哪。
坂口的眼睛緊緊的盯著那個搖搖晃晃的扶著桌子站住的小個子青年。
平素就熟悉這個危機的人們,似乎已經(jīng)嗅到危險的意味了。他看見剛剛還在悄悄聆聽自己偶像的教誨的太宰同樣望向了那個方向,雖然臉上還保持著掩飾性的微笑,眼中卻一瞬間露出了緊張的神情。
他一定是又想起了那些年被危機先生吐過的槽和砸壞過的東西。
小個子青年舉目四望,似乎在尋找什么東西似的。坂口安吾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友人臉上的笑容越發(fā)僵硬,神情已經(jīng)越發(fā)緊繃了。
他到底還是決定看在共同的文學理想的份上,暫時忘記之前被扔在一邊的不爽心情,走過去陪著太宰,避免他突然神經(jīng)過敏產(chǎn)生什么明天去殉次情之類的想法。
太宰看見他,果然稍稍松了口氣,不過安吾看得出,他仍舊沒有徹底放下戒備。
“夏目先生似乎渾然不覺啊…”
他聽上去像是打趣實際上略帶猶豫的詢問坂口安吾,而安吾看了看正興高采烈的跟誰聊著諷刺藝術對危機毫無意識的夏目漱石,輕輕的嘆了口氣。
“應該不知道吧!
“不是說代表四季派來參加座談的人是立原君嗎?”
“立原君還是個學生呢,最近似乎正忙著做功課,實在抽不出時間。建筑學的課程應該很難吧。所以我聽說,他拜托了中原替他來這邊。想來他大概覺得他們對文學的想法差不了太多,代表四季派在座談會上發(fā)言的事,中原君是可以勝任的吧!
不知什么時候,織田作之助也操著慣用的大阪腔插進了他們的對話。他并沒有說自己為什么突然來到太宰身邊,不過安吾很確定,他大概也是秉著和自己同樣的行為動機。
“明明就是差遠了,立原至少沒有那么差的酒品啊!
“其實中原君不喝酒的時候,還是——”
“算了吧,織田作,現(xiàn)在說這個并沒有用,如果不想事情鬧大,得趕緊提醒一下夏目先生,否則——”
坂口安吾說著話時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
似乎已經(jīng)晚了。
他所熟悉的那個一喝酒就神志不清,不砸爛幾間房間就不肯罷手的青年詩人,似乎已經(jīng)動身,踉踉蹌蹌的向某個地方行去。
幸好,不是朝著他們?nèi)说奈恢,不過——
總有人要撞上槍口的。
坂口安吾的嘴角不自然的一歪,太宰和織田作之助的表情也凝重了起來。
“如果放任中原君鬧出事來,好像不太好吧。”
“喝酒鬧事倒也算是學會墮落的一步。不過等中原的酒醒過來——”
就算嘴上不說,那家伙心里也一定會后悔自己這么做了的吧?上,他從來對他自己的酒品有多糟糕都沒有概念。雖說之前因為酒的事情他們之間曾發(fā)生過千萬件不愉快,但到底也是好幾年的交情了,放任中也去做自己清醒時不會做的事情,實在是有些對不起他。
“果然還是不能放任他這個樣子!
坂口安吾說著,露出了相對堅定的神情。
“太宰,織田作,我們?nèi)プ柚鼓羌一。?br>
他看見太宰略帶猶豫的向著現(xiàn)在正跟另一位頗帶歐美學者氣質的中國作家談笑風生的芥川先生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帶著壯士斷腕般的悲壯神情的點了點頭。
“好!
把織田作派去門口清理路徑,坂口安吾便協(xié)同太宰治共同向正朝著正朝向自己剛剛坐過的位置跌撞前行的青年詩人走過去。其實織田作似乎想要幫他們一起去把中原那家伙帶出會場的,但是想到喝醉酒的中原中也一貫的行事風格,安吾還是堅決的拒絕了他的好意。
萬一他不管不顧動起手來,以織田作的身體狀態(tài),絕對會被打到肺病復發(fā)吧。
何況,比起織田作,他和太宰在引起中原那家伙的注意力——好吧,準確的說是拉到他的仇恨值這個層面上要成功的多。
果然,正在朝著未知的一點艱難前進的中原中也,在太宰治帶著近乎視死如歸的神情擋在他眼前的第一時間,就停下了步伐,盯著這個阻擋了他的去路的家伙,似乎在辨認著什么。
“青花魚?”
這聲叫喚音量雖不算大,卻也引起了他們身邊一些人的注意。太宰的臉色開始變得不怎么好看。為了避免事態(tài)惡化,安吾急忙趁中原分神的時間,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喂,中原,這里太擠,我們換個地方喝吧。”
“別擋道。咦,安吾,你的臉原來像一個飯團——現(xiàn)在怎么腫的——像兩個疊在一起的飯團!
這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啊。還有,飯團又是什么奇怪的比喻啊。
坂口安吾覺得自己在這一瞬間絕對被織田作之助的生魂附身了。而在他腦內(nèi),則又一次浮現(xiàn)了某次他被人毆打后,因為臉腫的厲害,被眼前的詩人連續(xù)嘲諷了三個小時的屈辱經(jīng)歷。
沒有與他絕交,自己實在是個好人。
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面前又面對不屈不撓的繼續(xù)掙扎著的中原中也,他心中不禁對本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立原道造產(chǎn)生了不小的怨氣。就算是為了解決麻煩的補償,下次也絕對要讓立原請客,他皺著眉想道。
“我要跟那個人說一句話,閃開,像一條合格的青花魚一樣游到一邊去!
話雖這么說,他卻還是半靠在了安吾和太宰的胳膊之間。很明顯,大量的酒精攝入已經(jīng)讓他站不太穩(wěn)了。
“改天吧,中原君。”
安吾聽見太宰咬著牙齒說道。他總覺得太宰的內(nèi)心深處已經(jīng)劃過無數(shù)句類似于“這條鼻涕蟲”“或這個討厭的矮子”之類的咒罵,但畢竟,里這并不是適合打架的場所。太宰可絕對不會想在芥川先生面前打架斗毆。
“不行,改天就沒機會了。”
中原中也固執(zhí)的推開安吾和太宰,仿佛要摔倒似的邁步向前,正撞在安吾之前所坐的位子旁邊的椅子上,然后小聲喊了聲疼。還沒等太宰和安吾作出反應,他便重重的一巴掌拍上了一個人的肩膀。
被他嚇得一轉頭的,正是之前那個坐在安吾旁邊,神游了大半天的中國青年,那個青年帶著迷惘的眼神看向中原中也,似乎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情況。
“你叫什么?”他聽見中也用相當大的聲音問,這聲音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我嗎?我是顧城!
中國青年顯得有些慌亂,甚至連口音都變得不順暢起來了。
簡直是羊入虎口。
糟糕了。
安吾聽見太宰無意識的說道。
然而,此時,安吾卻發(fā)現(xiàn)擔憂在離自己而去。
因為他驚訝的看見,中原的眼睛里卻帶著笑意,里面甚至閃爍著星火似的光彩。真是罕見的情況。自從他認識中原中也以來,他就很少見到他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什么人。印象中,他可似乎對誰都相當不客氣。
但是,坂口安吾敢以自己一項十分自信的觀察力作賭,對這個青年,中原毫無敵意。
太宰似乎想要上前干預,但正在那一剎那,安吾卻莫名其妙的生出了一點想要看看事情將要如何發(fā)展的愿望。于是他拉住了太宰的衣角,不顧對方的焦急的眼神示意,決議暫時靜觀其變。
到底是什么,使得中也這家伙一下子就卸下了防御呢,真是令人好奇啊。他想,然后等待著答案。
只見這位與自己相交多年的麻煩友人,帶著愉悅的笑意,用手指指向了中國青年的頭頂上,那頂奇怪的白色氈帽。
“帽子真棒!
年輕人一瞬間瞪大了眼睛,然后,安吾注意到,他的眼神中,似乎也在迷惘之外,泛起了一絲異樣的光彩。他盯著中原審視了幾秒,然后用手指向了中原中也平素幾乎不離身的那頂在安吾看來已經(jīng)過時很多年了的圓頂黑禮帽。
“您的帽子也很好看!
“是很好的壁壘呢!
“是啊,堅固又漂亮的壁壘,帶著令人懷念的氣息!
“真高興今天能在這里見到您。”
“我也是。”
中原中也又拍了拍青年的肩膀,然后在椅子上轉過身,毫不客氣的抓過太宰的胳膊,靠上去睡著了。
“真是不好意思!
安吾向年輕人鞠了一躬,心中卻仍然在震驚于酒精影響下的中原神奇的腦回路。
但名叫顧城的青年只是十分疏離的向他點了點頭,就又回到了神游的狀態(tài),讓他甚至有點懷疑自己剛才所見到的,這個青年熱情的樣子,其實不過是自己的幻想而已了。
他甚至都沒有問中也的名字。
中也是個奇怪的家伙,而這個青年似乎也與他奇怪到一處去了。安吾想著,望向青年頭頂?shù)拿弊印?br>
也許,他們兩個人其實是來自同一顆星球的外星生物,通過對于帽子的古怪品味辨認自己的同胞吧。
直到他與太宰以及織田作辛苦的試著把醉的不省人事的中原詩人送回家的時候,他還在這樣胡亂猜測著。
然而,太宰似乎對此采取了與他完全不同的認識角度。
“下次一起喝酒的時候要不要多買幾頂帽子呢,也許能有效的抑制這家伙借酒發(fā)瘋的勁頭呢!
“太宰,帽子又不是驅邪的符紙。“織田作之助這樣吐槽道。
“不過這到底也是個可以試試的方法。”
安吾隨口回答。
這件事情也許就將要這么揭過了,等到明天醒了酒,中原那家伙又會變回他所熟悉的那個一點也不友好的家伙,說不定,他甚至不會記得自己昨晚上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墒沁@件事畢竟還是在坂口的心頭,留下了一點不安或困惑的陰影。
那點疑惑的源頭,大概還是那一刻他所看到的,中原的眼神吧。
中也看著那頂丑陋的帽子時,一瞬間變得發(fā)亮的眼神。那種辨認出同類的眼神,里面充滿狂喜,卻又似乎十分幼稚。
這本不該是喜愛印度哲學,多年從事文學評論,并且一向習慣以理性的精神來看待世界的他本人所欣賞的東西。坂口安吾想。
可是不知為何,在那一刻,突然就有些羨慕起中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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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才發(fā)現(xiàn),我原來是這么深沉的愛著坂口安吾——的推理小說加成,以及無賴派三人組的友情向(石川淳又一次被排擠了)。為什么坂口安吾看上去比較像主角啊。還有,其實對于中原中也這個沒有中譯本的詩人的好感,主要也是來自蘭波加成,帽子加成,寫同人時用過他的梗加成以及最重要的推理小說加成?磥砦业恼鎼圻是推理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