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惛惛，佳人難再
　　——讀蘇青《歧路佳人》有感
　　天地浩渺，一個如細草微風般溫婉和悅又柔韌蓬勃的佳人飄零其間，看盡春花秋雨，歷經(jīng)跌宕起伏，不禁嘆往事不堪回首，卻又終究不愿拂袖而去，只在心底輕聲自問：“可不可以多替別人想想，替別人做些事……”即使雙頰早已“蒼白如象牙”。這是我在讀罷作家蘇青的自傳體小說《歧路佳人》后，腦海中摹下的女主人公的印象畫。
　　張愛玲曾將蘇青的作品形容為“偉大的單純”，胡蘭成也說：“蘇青是一位有活力的散文作家，但不是詩人。”誠然，由人生經(jīng)歷和現(xiàn)實無奈而滋生出的性格中的矛盾性在蘇青的作品中可謂炳如觀火，然而，這樣本色性情出演的靈魂也往往會落到煢煢獨立的境地。《歧路佳人》就講述了這樣一個于亂世喧囂中無奈漂泊的女子，終究敵不過本心，只能在空虛煩悶中孤獨追尋著與眾不同的滿足。書中寫道：“她在惆悵著一切一切的過去�！�
　　故事的女主角蔣小眉本是一位知識女青年，有青春不息的靈氣，有矢志不渝的鋒芒，還有一位性情溫婉、勤勉明理的姐姐蔣眉英，然于朦朧間被兒時的“小英雄”黃承德看上。姻緣如是，本為一種幸福，卻在若干年初為人母后化為泡沫，姐妹倆的命運之輪也逐漸駛上不同的軌道。沖破傳統(tǒng)婚姻藩籬的母女三人，孤苦無依，為求生存，蔣小眉只得忍氣吞聲到竇公館做了一名家庭教師。初見上海都市藏匿于一片聲色犬馬、燈紅酒綠之下的人情冷暖，她的心底卻是仍舊不甘沉沒的。她不懂應酬，不善陪客，更不愿虛與委蛇地逢場作戲，以致竇太太說她：“……只是太忠厚了，未免吃虧。”
　　歧路惛惛，而尚愿守護明凈澄澈的蔣小眉在機緣巧合之下遇見史亞倫也許是她人生歧路之外的歧路。那位俊俏風流的男青年，似乎滿眼充斥著對小眉的“同情與敬意”，他西裝筆挺，他能言善辯，他周到圓滑，他恍然間成了小眉視野中的一片新世界。
　　欲望在一碗碗沙粒拌飯、一次次咽酸疼痛中發(fā)芽，在一場場舞會后，一張張牌桌上，一段段交談間瘋狂地生長、膨脹，終于成就了一只不知注射過多少藥劑、足以扯斷藤蔓的大西瓜，使得以后的故事成了一場動人心魄的泡沫雨。誘導小眉以權(quán)謀錢的史亞倫，那樣振振有詞，他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老實人靡不開悟，卻自己先進了監(jiān)獄。他三番兩次懇求著、哀怨著，卻又脅迫著、利用著軟弱的小眉為自己遮風避雨。他的眼里全世界都在偽裝，卻始終沒有察覺，最大的假面就在自己心上。
　　佳人難再，一場轟轟烈烈過后，小眉卻終究盼不到“風卷殘云暮雪晴，江煙洗盡柳條輕”的舒暢灑脫。面對著拼搏數(shù)載如今卻臥病在床幾近蠟炬成灰的姐姐，守著孤獨靈魂的小眉自然是無能為力的，似乎唯有在熾熱的八月登上海平輪，遙望浩瀚星空，時而背誦宇宙百科，時而向人惆悵一切一切的過去，方能欺騙自己擁抱了與眾不同的清凈與滿足：從前，笙歌歡娛是他們的，我只與高雅堅韌為友；如今，我在一片姹紫嫣紅中苦覓僅存的些許耐人尋味，他們雖痛徹心扉，卻終究與人為伍，互相勸慰著，再也無需歇斯底里地幡然悔悟。
　　一個孤寂的生命，也許正如蘇青對蔣小眉所言，“愈是憐惜自己，愈會使自己痛苦，倒不如索性任憑摧殘、折磨而使得自己迅速地枯萎下去，終至于消滅，也就算是完結(jié)這人生旅行了”，若談及責任，許只在于“多替別人想想”。
　　月光滋潤著的海平輪上，仿佛只剩兩個默默舔舐傷痕的無奈靈魂�！拔覀兌枷褚恢暌安菟频模恢鯓拥淖鲁鲅�，漸漸成長，又不知怎樣地被人連根拔起來，扔在一邊，以后就只有行人的偶爾回顧或踐踏了。”有那么一瞬間，倒真分不清彼此了。
　　有不少學者在嘗試探求蘇青的神秘世界，也許只有破獲其人生密碼，我們才能窺見一個出凡入勝的歧路佳人之衣袂一角。一篇來自復旦大學的碩士論文《矛盾而直率的自敘者》中指出，蘇青的作品在建立女權(quán)主義旗幟的同時并未有意識沖破男權(quán)話語，在樹立市民文學旗幟的同時也不忘個性的表露。這與另一篇來自湖南師范大學的碩士論文《論蘇青創(chuàng)作的世俗化追求》中分析其創(chuàng)作世俗化審美取向的形成時所提出的“融合淪陷區(qū)市民急切的世俗文化視野期待”與“本色性情”相結(jié)合，可謂異曲同工。我想，無論蔣小眉還是蘇青，確乎就是這樣矛盾而孤獨的存在。小眉仿若蘇青在平行空間里的化身，而蘇青所得之名雖褒貶不一，卻依舊成了百姓房中的一杯佳釀，留人一片星星點點卻又欲罷不能的醉意。
　　一抹夕陽，點點晚霞，風吹葉落，流云自在依舊……往事過水無痕，只能愀然拾起遺留的些許零散破碎，深埋淵底。正如歷經(jīng)歧路惛惛的佳人，即使被奉若神明，也難再現(xiàn)，能珍藏的，唯有以其心靈深處透過眼眸流淌出的點點靈光澆灌而成的、隱匿于字里行間的深情厚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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