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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1937年,七月七日。
熱,出奇的熱。北平的天像被烏云罩住了,把所有蒸騰的水氣、汽車的廢氣、吐出的穢氣、燒火的煙氣、青壯年的火氣、魚場菜市的腥氣膻氣都壓在人們身上,剛喝下的冰涼井水轉(zhuǎn)瞬就化為額頭的汗,口鼻都被熱浪堵死,呼不出,喘不進(jìn)。
清華園里大概要清涼些,畢竟樹多、學(xué)生多,壓抑住的只是經(jīng)久不散的書卷氣吧。微風(fēng)拂過夕陽里欲睡的荷塘,凝滯的仲夏便能舒一口氣。
易涵靠在青石窗臺上,撩開水綠的紗簾看向窗外。窗子是朝南開的,落日的一線余暉灑在右臉上,使她的神情在半明半暗里更顯出別樣的端凝肅穆。
“她們都在北邊的大廳里乘涼,你怎么不去?”身后,一個(gè)女生緩緩走來。和易涵一樣,她也梳著高鬈的燙發(fā),二人身量相當(dāng),若非身上的旗袍不同,她們的背影簡直像是一個(gè)人。她穿著象牙白的亞麻無袖旗袍,下擺將小腿肚分成兩截,易涵的則是陰丹士林藍(lán)面料,也略長些,松松地垂落在腳踝上方。
易涵放下窗簾,坐在潔白的床鋪上,微微一笑道:“霜柳,我去看過,那里人多,不如留在宿舍,心靜自然涼!
霜柳也往床架子上一靠,掩嘴笑道:“說謊,誰不知道你?”說著,她用下巴往窗外一點(diǎn),“在想你的二十九軍鄭參謀吧。”
易涵有些害羞,卻只是把頭一低,腮上帶出蓮心般的淺紅,顯然,她的戀愛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被人拿出來打趣。
“剛剛沒來由的一陣心慌,總怕日本兵……”她欲言又止。
“怕什么,一個(gè)多月了,拉鋸扯鋸似的總說要打,不也沒打起來嗎?臨時(shí)政府都放出話了——‘即將和解’,想必是打不起來的!彼鴶[著手說道。
易涵笑道:“不打就好,我也是杞人憂天,F(xiàn)在幾點(diǎn)鐘了?剛剛光顧著胡想,都忘了吃晚飯!
霜柳說道:“不用看表,快八點(diǎn)了,往常日落都是這個(gè)點(diǎn)鐘。我看你也別頂著太陽去吃飯了,等天黑以后咱們一塊兒弄兩碗雙皮奶,多涼快!
易涵點(diǎn)點(diǎn)頭,卻依舊不安地朝窗外望去,隔著半城宮墻,半城煙樹,北平的另一端是她的愛人和他堅(jiān)守的防線——盧溝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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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日午夜。
“易涵,醒醒,醒醒!”
“怎么?”她張開迷蒙的眼,臉上滾燙的溫度不知是否來自炙熱的空氣。
昏暗的臺燈下,眼前是霜柳模糊的、焦急的面容。
“南邊兒……好像打仗了!
“什么!”易涵驚坐而起,耳邊忽然傳來炮火的聲音,清晰刺耳,直擊心底,她的意識便被爆炸的余波震蕩得一片空白。
顧不得穿鞋了,趕緊推窗看去,閃動(dòng)在南方天際的火光已經(jīng)說明一切——戰(zhàn)爭開始了。
霜柳怕她受不了打擊,想去攙扶,卻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燙得驚人,探探她的額頭,果然是發(fā)燒了。
“快躺下,不要著急,鬼子自有天收!彼阉龌卮采,嘴里說著自己也不相信的話。“和平”的夢破碎了,戰(zhàn)火燃起來了,接下來的路還有誰能猜透。
“嗯!币缀杌枞粦(yīng)聲,她并沒有哭,因?yàn)椴∧У募m纏使她墮入一個(gè)夢境,夢中是勝利的他,勝利的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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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七日。
“聽說梅校長從廬山來電了,也不知交代了什么!彼贿厧鸵缀犷^,一邊低語。
十天了,她們的心情越來越低迷,從最初的慌亂到如今的木然,貫穿其間的是每一個(gè)無法閉目的夜晚,把她們臉上青春的容光奪去了。唯一如常的是易涵的病,自那天午夜后,高燒便一直沒見好轉(zhuǎn),看過醫(yī)生吃過藥,好了一會兒,如今又燒起來。
“你說……他還好么?我要不要再去打聽打聽?”易涵的聲氣已十分微弱。
霜柳嘆了口氣,說道:“哪里找得到人呢?北平就要淪陷了,好多教授都準(zhǔn)備撤離了。過幾天我哥哥出城接我,你和我們一起走吧!
易涵垂下眼瞼,輕聲道:“我要留在這兒打吊針!
霜柳氣道:“哪里沒有吊針?過幾天校醫(yī)也是要走的!
易涵閉上眼,藏住即將涌出的淚水,說道:“我想再等等。”
霜柳無言,拿梳子的手卻停住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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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一日。
清華園,宿舍大門。
“易涵,你真的不和我們走嗎?”霜柳的哥哥霜然穿著一身西裝,扣子卻來不及系上,手里還提著妹妹的行李箱。
易涵笑著搖搖頭,她的臉色越發(fā)蒼白了,肩上還披著薄圍巾。纏綿的病癥和不安的心思已吸取了她太多的精力。
霜然回頭看了一眼黑色的汽車,無奈地說道:“那么照顧好自己!
“什么叫照顧好自己!”霜柳踩著高跟鞋從宿舍樓里走出,擔(dān)憂地扳過易涵的肩膀,皺眉道,“鬼子都到豐臺了,你還留在這兒做什么?”
“我想等等!币缀f道。這次她沒有低頭,沒有掩飾,她直視著霜柳的眼,眼中充滿堅(jiān)定。
霜柳幾次提氣,終于抑制不住,開口道:“等什么?難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易涵平靜地說,“謝謝你們一直瞞著我、保護(hù)我,可我已經(jīng)知道了!
霜柳震驚地看著她,聽她繼續(xù)說道:“佟軍長和趙師長都犧牲了,兩萬戰(zhàn)士陣亡,他向來不是幸運(yùn)的人,我也不是,我知道的!
易涵的說話的時(shí)候,臉上始終帶著笑,可這笑容卻顯得格外悲涼。霜柳忍不住了,倒在哥哥的懷里掩面痛哭,她知道,她救不了易涵,就像倒下的二十九軍戰(zhàn)士挽不回北平淪陷的結(jié)局。北平不是終點(diǎn),只是更多災(zāi)難的起點(diǎn)。
“不要哭,”易涵站在兄妹對面,卻像是遺世獨(dú)立的人,“我總要守住些東西,他守住的我要守住,他無力守住的,我更要替他完成。”
霜然扶著痛哭的妹妹上車時(shí),回頭看向易涵,告別道:“易涵,快回去吧,你還病著。”
“讓我看你們離開吧。”她淡淡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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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九日。
北平淪陷。
日軍涌入清華,留守的師生奮力抵抗,未果,清華園的藏書、設(shè)備遭到劫掠,校舍被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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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初秋。
她的墳?zāi)乖谇迦A園內(nèi),墳上已生出青青草絲。墓碑朝向南方,隔著半城宮墻,半城煙樹,朝著北平的另一端,南望盧溝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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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七七事變79周年。
17/10/16補(bǔ)充:
本文提到的歷史事件一覽:
1937年7月7日——日軍以士兵失蹤為名,襲擊宛平城,為全面侵華戰(zhàn)爭拉開序幕,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軍奮起還擊,史稱七七事變。
1937年7月17日——時(shí)在廬山參加會議的梅貽琦校長致電教務(wù)長潘光旦。
1937年7月29日——北平淪陷。當(dāng)日下午,日軍攻入清華園,劫掠校產(chǎn),侵占校舍,大部分留守師生決定南遷。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通過廣播,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實(shí)行無條件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