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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八。
又一年的六月初八。
京城洗顏樓。
人流熙攘,三教九流,形貌各異。
唯一相同的,是身上散著的金閃閃的財氣。
只要出的起錢,洗顏樓可以為你撈月摘星。
形容夸張了些,卻無傷大雅。
來這里的人對星月無甚興趣,他們尋得,是風月。
洗顏樓的女子,從未令人失望。
洗顏樓的傳奇,卻來自那名喚作無顏的女子。
無顏,姿容絕世,風華無邊。
二十年前來到京城,開起這名揚九遙的煙花之地。
年齡,不詳。只知她容顏二十年不老。
身世,不詳。只知她二十年孑然一身。
二十年,不短的時間。
京城幾多更迭,皇位已三度易主。
動蕩,戰(zhàn)亂,人心惶惶。
二十年,改變了許多事。
紅顏衰,唯無顏不老。
天下亂,唯洗顏不倒。
洗顏樓成就了自己的傳奇,無顏便是這風月傳奇的締造者。
六月的天,依舊熱。
六月初八,無顏依舊外出,整日不歸。
每年的這一天,她允許自己活在從前。
隱,又是六月初八,日子過的真快。
這一世的你,依然沒有想起我。
四百年了,數(shù)不清幾世輪回。
這一世,你叫作夜歌。
容顏未變,還是那張記憶中的面孔。
可惜,他眼睛里,仍舊沒有你的靈魂。
那張面孔,一世又一世,從未變。
為什么我卻越來越記不真切你的樣子。
隱,活著,真的很寂寞。
可我卻依然固執(zhí)的活著,守望著那個也許永不會出現(xiàn)的奇跡。
四十年的快樂,伴我消磨掉了四百年的寂寞歲月。
那個詛咒真的靈驗。
我永生了,你卻忘了我。
四百年了,你已忘了我四百年,再忘下去,怕就是永遠了。
隱啊,我真的很想你。
洗顏樓熱鬧依舊。
多數(shù)人都清楚六月初八無顏必不在洗顏樓。
夜歌也清楚,可他還是來了。
坐在后苑笑忘亭里,獨自靜思。
這里的每個院落,都有個很美的名字。
笑忘亭,無顏尤其鐘愛。
曾問過她此名由來,無顏不語,只是靜靜望著他。
那眼神,似是凝著亙古悠長的思戀,不知為誰。
夜歌有些嫉妒,嫉妒被她這樣思戀著的人。
卻又有些心痛,她的思戀,很深,很沉,燃盡了熾熱,只余悲傷。
初識無顏,在三年前。
那年,他以十七歲之齡登基。
未過多久,九遙國內亂爆發(fā)。
半年后,平息。
之后便是勵精圖治,皇位愈加穩(wěn)固。
從父皇手上接過的破爛江山日漸升平繁盛。
那場內亂,成就了他的威名,安穩(wěn)了動蕩的民心。
那場內亂,他記住了一個人,姿容絕世的無顏。
舉國上下各大糧倉米棧結成聯(lián)盟,齊齊拒向叛軍出售糧草。
只此一點,叛軍已潰敗大半。
促成此聯(lián)盟,需要大量財力疏通收買。
父親傳下的江山,早已國庫匱乏搖搖欲墜。
是她,是她在背后促成了這一切,用金錢,用手段。
初次見她,便覺親切莫名。
身居深宮,依然聽過有關她的傳奇。
自那往后,他時常輕衣便服前往洗顏樓。
不為風月,只為無顏。
初時,好奇她的身世來來歷,還有二十年不老的容顏。
漸漸的,無顏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都成了他追逐的對象。
可她卻似一陣風,只能追逐,無法掌握。
這樣的無顏,成了他心底的一道風景,一縷牽掛,一個渴望。
三年來,無顏眼中仍舊無他。
每每看他時,那眼神,總似在透過他尋找別人的影子。
這樣的無顏,令他心傷。
下雨了。
又下雨了。
最近十年,逢六月初八,必降大雨。
豆大的雨點狠狠砸在無顏身上,碎成一片水滴,像淚。
身上早已濕透,無顏卻愜意的在雨中漫步。
隱走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雨天。
隱走的時候,笑的好溫柔。
相守相伴四十年,分開后,無顏幾乎忘了該如何生活。
洗顏樓外,一抹淡衫身影撐傘而立。
雨水模糊了視線,恍然間,無顏似是回到了從前。
每每她雨夜歸來,隱總是撐著一方油傘在門外靜靜等她。
隱是折翼的天使,卻不愿束住她的腳步。
她喜游歷四方,他便幫她打點一切,然后在家中靜靜等待她的歸來。
隱的前半生,就在目送她一次次遠行,等待她一次次歸來中悄然流逝。
某一天,無意間,她發(fā)現(xiàn)隱垂落的發(fā)絲中竟染上了點點斑白。
那一刻,隱握著她的手,笑的滿足。
那一刻,無顏的心很疼,很疼。
這些年的風塵仆仆,她以為自己帶著隱的夢想游遍了天下。
可她忘了,這些年,隱一定很寂寞。
二十年的聚少離多,二十年的相偎相守,四十年,不知不覺中,竟成永遠。
雨越下越大。
無顏癡癡望著不遠處那撐傘而立的身影。
沒有記憶中她親手做的樺木輪椅……
身影偉岸而立,可惜,不是隱……
不是隱……
不是……
身影緩緩倒在雨中,無顏笑的歡愉,在夢里,一定能見到隱……
夜歌一夜未歸,守在無顏床前枯坐到天明。
這一夜,無顏夢中呢喃幾未間斷。
于是,他知道了無顏眼角眉梢掛著的思戀,為的是一個叫做隱的男人。
于是,他還知道了無顏眼角眉梢染著的寂寞,為的也是一個叫做隱的男人。
他一直以為,無顏是個傳奇。身為帝王,仍禁不住仰望。
他現(xiàn)在知道,無顏是個女人,傳奇色彩下,掩藏著一顆為愛所傷的寂寞之心。
“你來了。”悠悠的,無顏從夢中醒來,黑眸已清明,認得出端坐床前之人。
“你在發(fā)燒,不要動!币垢璋醋∷,笑里帶倦,啞聲道。
“你該早朝了。”無顏靠在床邊,望著他下巴冒出的青色胡茬。
“我已安排好,今天不回宮里!币垢鑾退春帽蛔,端起床邊矮幾上那碗熱氣還未散盡的藥汁,試試溫度,現(xiàn)在喝剛好。
“我自己來。”無顏笑笑,推回他遞到嘴邊的銀勺,拿過藥碗一飲而盡,好苦。
“來顆梅子?”夜歌的聲音很低,很柔,不像穩(wěn)坐江山的年輕帝王。
“不用,我再睡會,你回去吧。”無顏搖搖頭,身子重新縮回被里,翻身沖著墻,似是睡去。
“你睡,不必管我。”夜歌揉揉額頭,胸口陣陣氣悶。
“有外人在我睡不著!睙o顏依然背對他。
“剛才你睡得連連做夢!币垢栊,笑的傷神。
“剛才是昏倒,不是睡!睙o顏笑,笑的淺淡。
“隱,是個怎樣的男人?”夜歌問。
“……”無顏沉默。
“他塞滿你的眼睛,填滿你的心,竟連你的夢也不放過。”夜歌似是自語。
“我卻覺得這樣還不夠,可惜,我無法要求更多。”無顏轉過身。
“究竟怎樣的男人讓你愛的如此癡狂!币垢枘,似是不甘。
“我累了!睙o顏又笑,這一笑,似笑碎了世間所有的幸福。
“陪我說會話,睡著了你會更累!币垢枥鹚氖,輕輕貼在自己胸前。
“……”無顏不語,他的心臟很有力呢,不像隱。
“挽不回的,不如學會忘記!币垢韬陧W的刺眼。
“有些事,忘不掉,越忘越清晰,在拼命遺忘中,漸漸就成了永遠!睙o顏說。
“那是因為你的心太空,所以拼命拿這些回憶填充。學會愛,自然能學會遺忘!币垢枭裆J真。
“你該回去了,夜歌,我已第二次說!睙o顏抽回手,神色飄忽。
“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看你!币垢杵鹕恚,誰都知道,不要讓無顏第三次說同一件事。
“不必,身為帝王,理好你的江山是正經(jīng)。煙花之地,不宜多來!睙o顏看著他,年輕俊美的帝王,他擁有的,已足夠。
“無顏,究竟何時,你的眼里才能出現(xiàn)我的影子?夜歌,非隱!闭f罷,轉身離去,高挺雋偉的身影,透著落寞,濃得散不開的落寞。
未過多久,西夷犯境,夜歌御駕親征。
延續(xù)兩月,戰(zhàn)事結束,帝軍大捷,舉國歡慶。
班師回朝,夜歌貼身影衛(wèi)侍天漏夜?jié)撊胂搭仒恰?br> “無顏姑娘,陛下命我交與你!
薄薄絹箋,寥寥幾語。
無顏,無心,無緣,無愛,絕。
無顏閱畢,悉心將其收入床頭木盒。
古樸無飾的木盒已現(xiàn)斑駁,里面收藏著四百年來,隱的一世又一世。
瓏修,鳳蓮,折梅,幻離,拂心,釋北,夜歌……
每一世,她看著他們長大,看著他們來到自己身邊,看著他們轉身離去,看著他們生命消散,等著下一世的輪回。
她倦了,真的倦了。
這樣的永生,何其煎熬。
七日后,夜歌大婚,新后名喚月舞,出身顯貴,顏貌端莊,頗具母儀天下之風。
大婚當天,夜歌蹤影未現(xiàn)。
帝王之婚,總與常人不同。
愛情本身,排于最末之位。
朝臣妃嬪皆在列,新后入主東宮。
那一夜,洗顏樓熱鬧非凡。
帝王大婚,與他們何干。
尋歡弄艷,香窟宵金更是實在。
懷攬香艷,順便笑談新后之容顏美貌。
無顏倚欄而立,仰望夜空。
無月,星稀。
清清涼涼,不知不覺,已是深秋。
又過五日,九遙舉國皆震。
勵精圖治,威震四方的年輕帝王,宣布退位。
即位者,夜歌之九皇叔,守成有余,卻開拓不足。
無人知曉其中原因。
只知退位次日,夜歌攜新后輕車從簡悄然出宮,自此蹤影全無。
無顏聽聞,僅淺淺一笑。
一年之后。
夜歌退位之滔天巨浪漸漸平息。
新帝雖無夜歌之雄才,兢兢業(yè)業(yè)恪守江山倒也有余。
這一年,無顏沒有夜歌任何消息。
偶有幾次深夜,她打開木盒細細讀著夜歌那寥寥數(shù)語的短箋。
隱,這一世,你終于學會追求自己的幸福。
四百年,你的一世又一世,因為命運的羈絆皆皆來到我身邊。
四百年,你的一世又一世,因為我的無心,無愛,皆皆抱憾而終。
盡管這一世你仍未想起我,卻學會追尋自己的幸福,這很好。
這樣,一世世,我只需與寂寞相守,與記憶為伴,無需再為負了他們而愧疚。
又一年過去。
九遙國仍平靜,偶有蠻夷犯邊,未成什么氣候。
無顏容顏依舊,洗顏繁盛如常,夜歌仍無影無蹤。
神仙般的眷侶,總有游不完的天下,訴不盡的纏綿。只要他是幸福的,她便心安。
一年又一年,身邊的人漸漸老去,唯有無顏,依然如故。
夜歌仿佛人間蒸發(fā),有心愛之人陪伴,走到哪都是幸福的吧。
算起來,他今年該有三十歲了。
兒女膝下承歡的快樂,隱的每一世,都曾奢望,終終無人實現(xiàn)。
隱,這一世,定要幸福。
收拾行囊,將洗顏樓交給跟了她三十年的丫環(huán)洗碧。
當晚深夜,獨自飄然離去。
快的來不及告別,來不及悲傷。
四百多年,她看了太多太多的離別,夠了,真的夠了。
不老的容顏,三十年已是極限。再待下去,恐成常人眼中之妖物。
四百多年,她一次又一次駐足,一次又一次悄然而去,這一次,該去哪。
夜深霧重,京城外的官道,靜的怕人。
無顏挽著小小包袱,緩步前行。
眼前驀然一暗,久違的身影,夜歌貼身影衛(wèi)侍天,十年前的故人。
“無顏姑娘,您,沒變!
“侍天,久違了!
“月舞姑娘命我請您務必隨我前往滌心山!
“夜歌之妻,何為姑娘?”
“無顏姑娘,不管何時,夜帝心里只一人。月舞姑娘仍是清白之身!
“為何?”
“您去了便知。”
滌心山,距京城甚遠。
風塵仆仆,六日后抵達。
月舞淡黃輕衫黑發(fā)微舞,立在山腳,似已等了許久。
遙見二人身影,終于露出抹如釋重負的笑。
“無顏,你來了,真好!痹挛杳加铋g悄悄爬起風霜,風姿仍在,卻不再是當年那端麗少女。
“這些年你們還好嗎?”無顏掠掠散落的發(fā)絲,笑容洗盡滄桑。
“我很好,守著心愛之人,很開心。夜歌卻不好!痹挛枰鵁o顏沿著細窄山道蜿蜒而上,侍天默默跟隨二人身后。
“十年前,他舍棄江山只為紅顏,我以為這么多年過去,他膝下早已兒女承歡。”無顏話語柔和,聲似清風。
“舍棄江山確為紅顏,只是紅顏非月,卻似無顏!痹挛栊Φ陌。
滌心山頂,綠樹郁郁。
叢叢樹影間,似有房屋隱現(xiàn)。
踩著松軟落葉,推開竹制院門,淡淡藥香撲鼻而來。
“無顏,你一人進去吧。夜歌在等你,這么多年,夜歌一直在等你。十年了,他一直關注著你的一舉一動。哪怕你對他的行跡有絲毫探尋,我想他都會立刻放下心里那些可笑的自卑,下山去尋你。十年了,你沒有。十年了,你帶給夜歌的,只有痛。既然無愛,當初何必以那樣耀眼的方式占據(jù)他的心,毀他一生的幸福。無顏,原諒我,夜歌的時間不多了,他寂寞半生,我想讓他走的幸福一點,哪怕只有一點,也算嘗過愛情的滋味。”小小庭院,月舞無顏相視而立。
無顏靜靜聽著,白玉凝脂般的面孔上浮著融融暖色。
理理淡紗薄裙,緩緩走到門邊。
門里門外,隔著十年思念,百年情緣。
吱悠……
門緩緩滑開。
滿室柔光,青竹軟塌上,夜歌和衣而眠。
十年未見,他的發(fā)長及垂地,散落枕邊,泛著盈盈暖光。
俊美無儔的面孔,瘦了,憔悴了,不似往時的意氣風發(fā),睡容脆弱的仿佛一碰即碎。
視線緩緩掃過,簡單清雅的房間,無甚裝飾。
唯墻角那……
墻角那,木制輪椅……
分外刺目。
大勝還朝,倉促成婚,即刻退位,攜妻遠走,一切,原來如此。
“無顏……?”軟塌上,夜歌低喃,“無顏……真的是你?”眨眨眼,聲音低而沙啞。
“我念了你十年,為何不來尋我?”無顏撫著他蒼白倦怠的面龐,眸子里真切的映著他的影子。
“無顏,念了我十年的無顏,真好,這個夢真好……”夜歌小心翼翼的閉上眼睛,這個夢太美了,他不想再醒來。
“夜歌,這次來,我不準備再離開。一次次的顛簸,我累了。以后的日子,你愿陪我么?”無顏拉過他的手,十指交叉,仔細握住。他手心的溫度,一如他的眼神,寂寞的冰冷。
“無顏……你的手是溫的,這個夢,竟如此真切!苯廾潉,夜歌閉目輕吟。
無顏笑笑,褪去繡鞋,和衣偎在夜歌身旁,輕輕靠在他肩頭。
淡淡檀香飄進鼻端,夜歌戀戀不舍的張開眼睛,小心翼翼側過頭……
無顏的笑顏,竟那么真切……
“無顏,你的頭發(fā)……”夜歌吃力翻過身,將無顏攬進懷,埋在她的發(fā)里,似要尋回這十年錯失的時光。
無顏,剛才還黑發(fā)如云的無顏,為何瞬間銀白似雪。
“頭發(fā)白了呢,四百多年,我終于老了,真好……”無顏靜靜偎在他胸前,輕而無序的心跳,虛弱的令人心疼。
“無顏,在你眼睛里,我竟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真切的,夜歌,非隱。”滿足的擁著她,烏發(fā)銀絲糾纏交錯,時間,凝滯在這一刻,成永恒。
“原來如此……”無顏笑的釋然。雪白的發(fā),蒼老的容顏,失去永生,真好……
詛咒,因愛而起。詛咒,因愛而除。
隱,這一世,我再次愛上你。
夜歌,原來我愛你。
又是一年,時間過得飛快。
滌心山頂,月舞,侍天,靜立在一方青石碑前。
夜歌攜妻無顏同葬于此,永世不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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