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步子慢慢挨到身后，清香襲人。他的心怦怦亂跳，站定了身子紋絲不動，由得她捂上自己的眼睛，嬌柔的嗓音流轉(zhuǎn)在耳際，“若我不來，你要等到什么時候？”

　　“一、輩、子�！彼J(rèn)認(rèn)真真說。

　　“傻子，”她佯嗔著拿開手在他腦勺上敲了一下，噗哧一笑，“那你不是真成了和尚？”

　　午后烈日炎炎，禪院里四下寂靜，不見人影。寺院一角的古槐樹下，寄居在此的青衫少年終于等到夢中這人。

　　離愁在心上翻起撕裂的暗傷，尤其見到了她更加不忍開口，要怎么對她說，懷鄉(xiāng)日久，他已痛下決心抽身返回母國。

　　風(fēng)流云散，一別如雨。這四分五裂的天下，該是有個了局了。

　　眼中是他愛如性命的女子，巧笑倩兮，這笑在他心里滋出千絲萬縷的疼惜。喉中梗痛，不忍開口告別，那一天終究沒能對她說。而她粉面低垂，長長的睫毛遮住轉(zhuǎn)盼流光的明眸，也似欲言又止，隔了許久，才似笑非笑說，“嵐天，明天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彼仓哪c說好，但他知道，明天他不會來，他再回來，便是風(fēng)云變幻之際。

　　沒有人知道他這卑賤的身子里流淌著東曜皇族尊貴的血液。

　　他是東曜國最卑微的皇子，十五歲那年以質(zhì)子的身份遣送入烏桑，身份低微，囊中羞澀，在跟紅頂白的都城處處受到排擠。朱雀橋下他曾被幾個強(qiáng)橫無賴打的爬不起身，那痞子踩在他背脊上撒尿，嘲笑著揚長而去。他的手深深陷進(jìn)泥地發(fā)了狠，他要讓欺負(fù)過、凌/辱過他的人都看到，這天下終有一天會到他手里來。

　　然而施展起來才知道有太多不容易，他甚至找不到機(jī)會離開烏桑，四處碰壁潛心操作，等待著上蒼垂青。

　　遇見她是命中注定的緣。那天他苦讀兵書，看久了字里行間皆是氣悶，扔下書簡忽起了自暴自棄之念，拾了一只破碗去堂上盛飯，就這樣得過且過、就這樣了卻此生吧！卻聽身后一個頑皮的聲音悅耳動心：“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阇黎飯后鐘�！�

　　他的臉?biāo)查g脹的通紅，帶著羞惱轉(zhuǎn)頭尋她。卻看到芭蕉樹旁一抹淡黃色的倩影，瘦衣廣帶，輕吟淺笑，恰似烈日下的清泉涓涓灌進(jìn)心田。

　　嬌俏如她亦知惹人羞愧的碧紗籠，他如何還能自甘曳尾涂中？

　　這一眼，恍若前緣。那女孩終是入了他的心，在那里生根發(fā)芽。

　　她是常貴妃宮里的侍女小嬋，因隨貴妃娘娘還愿來到寺中。她在宮里當(dāng)差，不能常常出來和他相會。他如同撲上蛛網(wǎng)的蚊蛾，再難自拔。常常在古寺外等她，一等就是一夜，看明月掛在樹梢，看月沉西方樓，再看金烏一點一點升起來，朝陽灑在林間，他的心也隨之活躍起來。他知道明媚底下又是一天全新的期待，即使她不能來，心亦與他靈犀互通，兩情繾綣，竟是這樣令人癡醉的美好。

　　后來，不知她使了什么法子，頻頻溜出宮來。那段時間常常能見到她，兩情相悅，分分秒秒都極珍貴，她舍不得走，他亦是不舍，但他不能，志在凌云的抱負(fù)，要他把天下都拿下！

　　他要把這世間女子最欽羨的冠冕帶給她。

　　躍馬揮鞭蕩風(fēng)塵，不負(fù)男兒志。

　　乙末政變時東曜朝野大亂，他如同一匹黑馬殺出來，力挽狂瀾，完美地登上那個令萬人景仰的位置，夙愿終成。一晃已是多年，便迫不及待打聽她的消息，消息傳來讓他痛徹心扉，原來貴妃身邊的宮女小嬋半年前因犯宮規(guī)，被常貴妃賜死，沉尸太液池。他的世界崩塌了，當(dāng)時負(fù)卻花底約，竟成了今生的無邊憾事！掃蕩列國重回烏桑，往事隨著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撲面而來，只是山水如舊，他的昨天卻再也無可尋覓，這一路的光景只讓人痛不可抑。鐵蹄踏處，勢如破竹，直搗黃龍拿下鳳華宮，一路痛快戮殺，鮮血在腳下綻開大朵大朵的蓮花，他要用這血來祭奠她，祭奠她和他的愛情。

　　他殺入儲鳳宮時，常貴妃毫無防備，正在逗懷里的孩子玩耍，見他如鬼魅般率著大隊人馬便闖進(jìn)來，駭?shù)綐O處，抱著孩子只是向后閃躲，可沒多久便被墻壁擋了退路。

　　他步步緊逼，眼中翻涌著刻骨的仇恨，提劍指著她，劍上的鮮血一滴滴凝成珠子往下墜。

　　她嚇得面無人色，然而惶駭之下終于認(rèn)出了他，竟隨之泛上一抹驚喜：“你是嵐天！我在心璃那里見過你的畫像，你、你不要亂來，你可知道這孩子……”他沒讓她把話說完，小嬋，是他的小嬋！這一世再也不會有人這么愛他了，他最摯愛的人便被她葬送在冰冷的太液池！

　　他一聲怒吼，挺劍深深刺入她喉中，她瞪大了眼睛，只是難以置信，抓著劍仿佛還要說什么，但喉嚨已被利劍刺穿，聲音早已是支離破碎。

　　她重重倒在血泊中，圓睜著雙眼不肯閉上。他冷冷看著，染著血的劍慢慢移向那孩子，猶不解恨。

　　孩子約莫有兩三歲大，一雙點漆般的大眼睛甚是靈動，粉妝玉琢的模樣極是討人喜歡，他幾乎可以在他臉上看到烏桑皇族的影子，沒錯，這一定是常貴妃的兒子。橫蕩四國，縱掃天下，他的冷血殘暴讓諸國聞之喪膽，關(guān)河踏破之時尸骨如山，堆積著數(shù)不盡的悲歡離合，他素來不是仁慈的，寧可我負(fù)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fù)我。微一用力，劍尖指向孩子心口，孩子太小，并不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腳步伶仃跑到他身邊，伸出手臂仰臉看他：“抱抱�！�

　　他怔了怔，退后一步，有那么一瞬間幾乎就要心軟，但雄圖霸業(yè)隨即糾纏在心，斬草除根的念頭倏忽翻騰而至，不再遲疑，挺劍刺進(jìn)孩子心窩。

　　小小的身體跌倒在他腳邊，軟軟地蜷成一團(tuán)，一只小手搭落在他靴子上。他皺了皺眉頭，用腳尖將他輕輕踢開。

　　血色殘敗，漫天寂寥，烽煙染紅了鳳華宮的天空。他一個人來到寂靜的古剎，把萬丈紅塵都看破。即使肆意恩仇，終究贏了天下輸了她，用一世榮華也換不回昨日的輕顰淺笑。他一步步走來這里，往事歷歷在目，切切剜心。她叫他名字，聽他的故事，松間月下，盡是她的嬌，她的俏，她的傻，她的癡。

　　“小嬋�！彼鸵髁艘宦�。

　　伴著記憶里熟悉的步子，內(nèi)殿微微風(fēng)動，一個娉婷的身影款款走來。他抬起頭，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來人瘦腰廣袖，清美絕倫，小嬋，是他的小嬋！

　　他欣喜若狂，沖過去抱住了她。

　　她亦是難以置信，手中提籃打翻，喃喃叫他名字，撫著他寬厚結(jié)實的背脊，聞到他身上醉人的氣息，嵐天，真的是嵐天。

　　他歡喜地將她抱起來，一連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忽然又放下她，跪在佛像前畢恭畢敬磕了幾個頭，深深答謝。她欣喜地落下淚，因為知道他一直不信佛，這么做，實在是因為太高興了。

　　他握著她的手，緊緊握著：“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會放開。”

　　她知道他誤會了，含著淚噙著笑看他。

　　不曾遠(yuǎn)別離，安知慕儔侶？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暮靄四合，他們并肩坐在殿前的石階上細(xì)訴別情。他覺得只要有她在身邊就已足夠，原本他以為她死了，可是現(xiàn)在只要有她在身邊，一切都美好如初。

　　別來滄海事，他一一為她道來，可是再驚心動魄的過往也敵不過此刻魂為之銷的神仙時光，她把頭倚在他懷里，看著寺院的蒼松古月，歲月靜好。

　　她沒有說話，他亦是開心，忍不住就想仰天長嘯，攬著她笑，“小嬋，老天畢竟待我不薄�！�

　　她的手指慢慢纏上他垂在胸前的頭發(fā)，發(fā)絲密密繞在指間，這樣滿足，整個人被莫大的喜悅充盈著，她的笑里便添了無限溫柔，“嵐天，你一直不知道，當(dāng)初你離開的時候我就想告訴你，其實，我們有一個孩子�！�

　　他怔住，她能感受到他瞬間凝定的心跳，想到那個稚嫩的可人兒，她的眼底滿是愛溺的微笑，“是個男孩，今年三歲了，名叫琛兒。今天是他的生辰，我到寺里來為他祈福，求菩薩保佑他福澤綿長。當(dāng)初他母親便是在這里遇見他的父親，他是上蒼給我們的禮物。我不僅有了琛兒，今天我們又在這里重逢，嵐天，我真的很開心�！�

　　錯愕只一瞬間便被驚喜替代，他有兒子了，他和她的孩子！硬如鐵石的心腸竟剎那柔軟下來，一時間指點山河的豪邁、雄兵百萬的氣概都遠(yuǎn)不及這縷血脈來得震撼。初為人父的不知所措讓他的內(nèi)心也隱約生發(fā)出一絲不安，只抓不住其中窾要。到底被突如其來的佳音占了上風(fēng)，在心頭翻起巨大的喜浪，這乍悲乍喜的情懷，讓他猶如置身夢境。

　　當(dāng)日他抽身離去，卻留下她獨自承受那樣多的風(fēng)雨坎坷，他攬著她問：“孩子在哪？這些年你必定吃了許多的苦，以后……我們再也不會分開�！�

　　“嗯，”她甜甜應(yīng)了一聲，卻沒再說話，將頭慢慢枕在他膝上，過了良久良久才說：“嵐天，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墨昀是我父皇，我其實是、是烏桑國的心璃公主。那時的你那樣驕傲，容不得半點輕侮，我怕你知道我的出身便不再理我，于是我騙了你，騙你說自己是常貴妃身邊的宮女小嬋，我想這樣或許能和你更近一些。我和你的事情讓父皇很生氣，他惱我，也惱琛兒，孩子生下來后一直由常貴妃代我撫養(yǎng)，他很乖，才三歲已經(jīng)識得許多字了……”

　　巨大的惶恐撲在心里，只是不敢坐實，他聽見自己沙啞著聲音問：“孩子在常貴妃那里？”

　　“是啊，”她輕輕說，有些羞赧，“我沒帶過孩子，好多事情都不會，父皇不理會我，是常貴妃常常過來幫忙，視我如己出�！�

　　他心神大亂，冷汗涔涔而下，腦中嗡嗡亂響，仿佛無數(shù)鳴蟬在耳邊叫個不斷。她卻沒發(fā)現(xiàn)他的異樣，一顆心柔軟到不可思議，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幸福隔了這么久，久到她自己一恍神便生怕丟了似的。閉上眼睛，感受夜風(fēng)潤在面頰的絲絲清涼，呼吸也變得輕淺勻柔：“這些年我常常想，想著有一天你總會再回來找我，想著你見到琛兒時不知會有多歡喜，有時想的我自己都發(fā)了癡，嵐天，我真的不是做夢么？”他目無焦距瞪著寺里的松風(fēng)竹影，一顆心生生被掏空了。聽著她娓娓而談，幸福，如此輕易，而一念之間，此生已與他失之交臂。

　　“這一生我們?nèi)�，再不分開，可好？”

　　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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