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親我的好師父

　　邵陽晨拎了一壇酒，一屁股坐在了孟寒衣的墓前。
　　碑如長劍，恰如那人傲世的風(fēng)姿。墓地雖常常有人前來祭掃清理，但仍是在周圍生出了幾株挺拔的蘭草，邵陽晨靜靜地看了一會(huì)，淡淡說道：“也罷。倒也配你�！�
　　孟寒衣靠在墳塋旁，一臉的不耐煩：“少廢話，還不快進(jìn)香，為師可都餓了大半年了。你個(gè)逆徒。”
　　邵陽晨卻恍若聽不到他的聲音。他揭開泥封，昂著脖子喝了好一通酒，直喝得他昏昏沉沉顛顛倒倒，才從懷里掏出一卷黃絹，清了清嗓子念道：“七月丁卯——”

　　孟寒衣揉了揉額角。
　　三年前他被人重傷，救治無望。彼時(shí)邵陽晨雖已行過冠禮，算得上一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卻還是跪在他的臥榻前哭得鼻涕眼淚都糊了一臉，甚至抱著他的手臂哭暈過去幾次，頗有幾分“師父不在了我也不想獨(dú)活”的架勢。孟寒衣極為無奈，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嘆道：“陽晨啊……”
　　邵陽晨聽見師父喊他，哭得更加厲害：“師、師父……”
　　“答應(yīng)為師一件事……”
　　邵陽晨點(diǎn)頭如搗蒜，臉上涕泗橫流，極為狼狽：“師父要陽晨做的，陽晨就算赴湯蹈火，也一定會(huì)做到！”
　　“好徒兒。”孟寒衣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他看了看邵陽晨的面龐，一字一句地道：“答應(yīng)為師……別把鼻涕蹭在為師的袖子上。”
　　“……………………哦�！�
　　邵陽晨聞言靜默了一會(huì)，竟連哭聲都止住了。孟寒衣很是安詳?shù)亻]上雙眼，心想這可是真真的好，貧道雖不看重生死，但畢竟修道之人，這紅塵路上的最后一程，還是希望能走得清凈磊落些的�？上Ш镁安婚L，一會(huì)兒孟寒衣便感覺有一個(gè)圓滾滾的腦袋從他的袖子一路蹭到了肩膀，最終埋進(jìn)了他的頸窩，洶涌的眼淚順著他的頸子一路滑下去，有些涼絲絲的。
　　耳邊傳來邵陽晨極為洪亮的嚎叫：“師父要死了！……嗚嗚啊啊……”
　　孟寒衣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嚎得，登時(shí)一口血就噴了出來。
　　逆徒！為師就是被你活活吵死的！
　　孟寒衣恨得牙根直癢癢，但畢竟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緩了口氣，一邊把數(shù)萬字劈頭蓋臉的責(zé)罵全都化成了腹誹心謗，一邊又頗為和善地摸了摸邵陽晨圓滾滾的后腦勺。道士仔細(xì)梳起的發(fā)髻如今被折騰地散落不堪，有那么短短的一個(gè)瞬間，孟寒衣心中突然閃過了一絲不舍，他幾不可聞地一嘆：
　　“陽晨……”
　　邵陽晨抬起頭來，一臉委屈：“師父是、是不是也不許陽晨把鼻、鼻涕抹在肩膀上�！�
　　孟寒衣又吐出了一口鮮血。
　　他咬牙切齒：“那是自然！”
　　邵陽晨扁了扁嘴，又把頭湊到了孟寒衣的胸口上。
　　……敢要點(diǎn)臉嗎！逆徒！
　　孟寒衣含著血在內(nèi)心咆哮道。
　　孟寒衣恨恨地想，如此這般，他這一身道袍怕是都要被這逆徒的鼻涕眼淚糟蹋個(gè)遍。也不知自己從前是什么腦袋什么運(yùn)氣，竟然撿了這個(gè)災(zāi)星回來！他氣得渾身發(fā)抖，忽地聽見邵陽晨在他胸前悶悶地說道：
　　“以后徒兒不在師父身邊，也不知道師父會(huì)不會(huì)無聊……”
　　不會(huì)不會(huì)，沒有你小子粘著，為師在地府里不知有多逍遙自在。
　　“倘若師父當(dāng)真不在了�！鄙坳柍棵嫔怀粒瑯O為鄭重地說道：“我便和師父一起走。你我?guī)熗蕉嗽邳S泉路上作伴，也不至于太過寂寞�！�
　　不好不好，這可真是不好。
　　無論是出于什么理由，無論孟寒衣聽了這番話有多感動(dòng)，他都不希望自己惟一的徒弟這么草率地死去。他才剛過了及冠之年，正是鮮衣怒馬、快意恩仇的好年紀(jì)，當(dāng)手持三尺青鋒，去匡扶世間正義。怎可為他這個(gè)行將就木的人陪葬。孟寒衣看著邵陽晨堅(jiān)毅的面容，思忖了片刻，暖聲道：
　　“陽晨……為師此生自認(rèn)瀟灑磊落，少有遺憾，唯有一事……為師終究是辦不到了……”
　　“什么事？”
　　“為師在這世間行走了三十余載，尚有許多美好之事來不及經(jīng)歷……陽晨，你且代為師走遍這萬里河山，看遍山川日暮、云卷云舒。每年祭日，你再將這些讀給師父聽，可好？……”
　　邵陽晨聽了他這番話，跪坐在原地哭了好久，久到孟寒衣以為，他就要這樣把淚水全部哭干，化作一具枯死的干尸，直往拔舌地獄墮落而去。邵陽晨才模模糊糊地用他沙啞的嗓子答了一聲：“好�！�
　　誰知邵陽晨這小子在旁的事上一向油頭滑腦、沒個(gè)正型，偏偏在這件事上一本正經(jīng)。每年祭日，孟寒衣都要在墳前聽他念上幾個(gè)時(shí)辰的流水賬，當(dāng)真是讓孟寒衣頭疼得很。
　　“七月丁卯，成都，擺攤算卦。今日遇見了師父的故人，一卦問國祚，一卦問情緣。”
　　孟寒衣點(diǎn)點(diǎn)頭：“此人定是天策府的杜將軍了。卻不知卦象如何？”
　　“第一卦卜而未得解。我說國祚精微，非常人可測，然而從星象上看，乃是‘熒惑守心’之象，恐怕是要‘大人易政，主去其宮’，是為大兇之兆。此等兇相關(guān)乎帝王，非貧道可破�！彼D了頓，繼續(xù)說道，“我又說，杜將軍若想逢兇化吉，卻也并非無計(jì)可施。貧道手中有一道符篆，可便宜些賣與將軍。此符貧道平日里都要賣個(gè)十幾文錢，若是將軍，貧道便折些價(jià)，八文錢即可……我還沒說完，杜將軍便說我和師父一樣啰嗦�！�
　　杜將軍我呵呵你一臉。貧道何時(shí)啰嗦了！
　　孟寒衣強(qiáng)忍怒氣：“那第二卦呢？”
　　“第二卦卜得天火同人卦，乃是大吉之象。依卦象所言，杜將軍和意中人不日便可修成正果了，當(dāng)真是可喜可賀。貧道此處還有幾道關(guān)乎姻緣的符篆，看在將軍喜氣沖天的份上，便宜些賣與將軍，定可保二位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孟寒衣簡直有些后悔將他撿回純陽宮了。那年他下山游歷，還未走出華陰，便被一個(gè)貧病交加骨瘦如柴的小乞丐抱住了大腿。孟寒衣見他可憐，便將他帶回純陽宮收他為徒。一算八字又發(fā)現(xiàn)他命中陽數(shù)極重，于是為他起名叫“陽晨”。
　　一開始，孟寒衣一腔熱血，打定了主意要將紫霞功盡數(shù)傳授給自己唯一的徒弟。結(jié)果數(shù)年而無所成。孟寒衣消沉了一陣，轉(zhuǎn)念一想，氣宗不行，劍宗的太虛劍意也未嘗不可。誰想努力了幾年，邵陽晨連一套劍法都打不下來。孟寒衣這才郁卒地承認(rèn)：他這個(gè)徒弟，當(dāng)真是半分武學(xué)天賦也沒有。
　　眼見邵陽晨一日日長大，孟寒衣越來越急，一是做師父的，總不能讓徒弟在純陽宮中混吃等死一輩子；二是代掌門卓鳳鳴每次見到邵陽晨，難免要破口大罵一番，他這個(gè)做師父的也跟著連坐，抄了幾百遍道德經(jīng)。
　　一日師徒二人抄完了經(jīng)，孟寒衣危襟正坐：“陽晨。你入我純陽宮門下，已有幾年了�！�
　　彼時(shí)邵陽晨尚是一名少年，他扳著手指數(shù)了數(shù)，答道：“回師父。已有八年了�！�
　　教你八年了！你還給為師丟人丟成這樣！孟寒衣氣得捶了捶剛剛抄完的經(jīng)卷。又在路過的純陽弟子詫異的眼神中，恢復(fù)了平日的芝蘭玉樹，淡淡地問道：“八年以來，為師都教了你什么？”
　　邵陽晨眨巴著大眼睛：“師父起初教我學(xué)什么紫霞功，可徒弟徒弟覺得無聊，又覺得屋子里太冷，便把經(jīng)卷丟進(jìn)爐子里取暖�！�
　　……你小子。
　　孟寒衣閉目，眼不見心不煩。
　　不讀經(jīng)卷那便也罷了。老子曾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那逆徒倘若能做到觀天之道，執(zhí)天之行，倒也未嘗不可。
　　邵城陽繼續(xù)說道：“徒兒又想著師父常說什么‘道法自然、清靜無為’、什么‘澄懷觀道、臥以游之’，想來和周公論道也是修行……”
　　“逆徒！”孟寒衣一拍桌子。嚇得邵陽晨登時(shí)哇哇大哭起來。這等撕心裂肺的哭聲在清凈的純陽宮中顯得極為刺耳，不少新入門的弟子都跑到他二人房前來看熱鬧。孟寒衣這才清了清嗓子，溫言道：“好了好了……陽晨，你不喜歡氣宗那便罷了，師父不是也教你太虛劍意了嗎？”
　　邵陽晨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太虛劍意我也不喜歡……”他抬起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我想像師父那樣占星卜卦，撈一大筆銀子！”
　　難道不該是“像師父那樣仗劍江湖誅盡宵小”嗎！
　　再說了，為師臨街卜卦，那也是因?yàn)槟氵@個(gè)拖油瓶吃光了盤纏，為師迫于生計(jì)只得出此下策。再而言，為師的卦，那是良心的卦，價(jià)格公道童叟無欺，何來撈錢一說。孟寒衣一陣頭疼，本想抄起拂塵揍他一頓，又礙于新弟子好奇的眼目，只得強(qiáng)壓火氣苦笑道：“這等不入流的雕蟲小技，我教你也無妨。只是不許以此法害人�！�
　　誰知邵陽晨在武功上毫無天資，卻是命有華蓋，占卜、算卦、觀星、望氣都學(xué)得頗為得心應(yīng)手。然而偏偏就在此時(shí)，孟寒衣與人交手受了內(nèi)傷，不久便駕鶴西去了。
　　沒了師父在身旁管教著，邵陽晨路子更野，算起卦來滿嘴跑火車，楞能把黑的說成白的，白的說成彩的，坐等銀子大把大把地飛進(jìn)荷包。孟寒衣一邊聽他說，一邊絕望地想，自己在江湖上辛苦打拼二十年贏來的名聲，只怕都被這個(gè)逆徒毀得一干二凈了。
　　他正如此想著，又聽邵陽晨毫不客氣地在他心口補(bǔ)了刀：“杜將軍一高興，買了我十道符篆，還說我算起卦來頗有師父當(dāng)年風(fēng)范，連準(zhǔn)頭都與師父不相上下。我拿著銀子也很開心，只是心里略有幾分不爽。想我邵陽晨天資卓絕，論及武功，我或許不如師父，論及術(shù)數(shù)，我可比師父算得準(zhǔn)多了。師父，倘若你泉下有知，只怕也開心得很�！�
　　孟寒衣忍不住抬手打了邵陽晨一巴掌，指尖直直穿過了他的軀體。
　　邵陽晨渾然不覺，展卷朗聲念到：
　　“八月辛丑，成都。今日當(dāng)真氣死我也！杜將軍帶著天策府的將士，說是要整頓市容，硬把我的攤子給撤了，還說以后都不許我在成都卜卦。師父你說，這世間哪里有此等忘恩負(fù)義之人！”
　　孟寒衣聞言不禁拊掌：“杜將軍為民除害，當(dāng)真是為我大唐做了一件大好事�！�
　　邵陽晨卻聽不見，繼續(xù)忿忿地道：“我被趕出成都之時(shí)，又餓又累，一口惡氣哽在胸口無處發(fā)泄，便祭起師父的長明燭煌，運(yùn)起紫霞功，費(fèi)了好大一番力氣才料理了一只野豬，烤了它的肉飽食了一頓�！�
　　孟寒衣方才還喜出望外，此刻卻不免悲從中來。他的長明燭煌啊……多少年前，他在燭龍殿中尋得此劍，從此便將它當(dāng)做平生摯友一般對待，日日拂拭，從不離身側(cè)。誰知這劍到了這逆徒手中，竟成了庖丁解牛……解豬之刀。當(dāng)真是暴殄天物。
　　“吃飽了豬肉，我仍是一股怒氣無處宣泄，于是就朝著城外的木樁大發(fā)怒火，誰知竟一腳踢翻了唐門的木武童……”
　　一時(shí)“喪妻之痛”、“哀莫大于心死”、“庭有枇杷樹今已亭亭如蓋矣”等等諸多語匯閃過了孟寒衣的心頭。作為一個(gè)昔日獨(dú)步天下，劍法獨(dú)絕，終日武童比武切磋的氣純爸爸，孟寒衣哽了很久，最終還是聲情并茂的替唐門說了一句：
　　“……我日你個(gè)仙人板板！”
　　“那唐門不知為何氣個(gè)半死，一路暴雨梨花針、追命箭、噬肌彈追著我打，直追到了劍門關(guān)才肯罷休。好在徒兒在師父門下修行時(shí)，便練就了一身逃命的好本領(lǐng)，不然今日，徒兒便無法將這世間的故事說與師父聽了。”
　　邵陽晨摸了摸肩膀，哭喪著臉道：“那唐門下手還真狠，都這么長時(shí)間下去了，肩膀仍是隱隱作痛�！�
　　“沒把你打成面粉篩，已經(jīng)是唐門手下留情了。傻徒弟�！�
　　孟寒衣嘆了一口氣。
　　“被唐門打傷的那個(gè)夜里，徒兒窩在破廟里，做了一夜的夢。師父，你猜我夢見了什么？”
　　孟寒衣沒好氣得答道：“該不會(huì)是夢見了為師吧�！�
　　邵陽晨垂下了眸子。
　　“我夢見了野豬�！�
　　好、好，好！邵陽晨！你個(gè)臭小子！
　　孟寒衣一腳踹向了他的屁股。

　　邵陽晨說到此處，突然悶頭喝了幾口酒，用他嘶啞的聲音喚道：“師父……”
　　孟寒衣看著邵陽晨那好似失了魂魄的表情，心中沒由來的一痛，答道：“逆徒何事�！�
　　縱然他知道，那個(gè)尚在陽間的人，并不會(huì)聽到他的聲音。哪怕一絲一毫。
　　邵陽晨頹然坐在地上，喃喃道：“師父……是不是生徒兒的氣了�！�
　　孟寒衣頷首：“你做的哪件事不讓為師生氣。”
　　“是不是徒兒太過頑劣惹得師父生氣，師父才這么多年都不見徒兒一面。就算在夢里……就算在夢里，師父都不愿見我�！�
　　孟寒衣怔了許久，才慘然開口：
　　“傻徒兒，為師又何嘗不想見你�！�
　　他看著邵陽晨沮喪的臉，幾不可聞地一嘆。
　　可是他的好徒兒啊，偏偏是八字純陽，百鬼莫近的命格。讓他這一介游魂親近不得，就連入夢相見都是癡心妄想。

　　“師父……徒兒……徒兒有一個(gè)日夜思慕之人。”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孟寒衣覺得自己好似被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他渾身冰冷，渾渾噩噩地說著：“哈……你如今也二十好幾，若非修道，恐怕也已是幾個(gè)孩子的父親了。想你師傅十五六歲的時(shí)候，就追著宮中的師姐不放，不知挨了多少責(zé)罵�！缃衲悴砰_始思凡，可太晚了�！�
　　縱是如此連珠炮似得念叨著，孟寒衣卻仍然覺得好似有什么東西，極細(xì)小的，極冰冷的，極尖利的，隨著“嘶”地一聲輕響劃過他的指尖，劃破血管，劃入骨髓，直將它的心房劃得七零八落。他呆呆的立著，只覺得這世間靜得可怕，也冷寂得可怕。
　　邵陽晨抬首遠(yuǎn)望，聲音沙�。骸巴絻涸荒侨司冗^一命。初時(shí)徒兒覺得那人如同松間白鶴，令人親近不得。后來時(shí)間久了，那人對旁人仍是一副芝蘭玉樹、溫文爾雅的模樣，對我卻是兇狠非常�！�
　　孟寒衣苦笑，他對這傻徒弟又何嘗不是如此。
　　“自是因?yàn)槟阍谒闹信c眾不同�！�
　　“此話說出來，師父只怕是會(huì)笑我。他對我那么兇，我非但不怕他恨他，反倒對他思慕日篤。徒兒頑劣，平日里沒少闖下禍?zhǔn)�，惹得那人頗為光火，甚至大發(fā)雷霆。我卻偏偏愛死了他生氣時(shí)抬手欲打、又不忍心下手的模樣�！�
　　邵陽晨輕笑一聲，眼前好似又浮起了那人和他大吼了一場之后，滿腔的怒火無處發(fā)泄，只得在僻靜處用長拳和空氣扭打成一團(tuán)的模樣。
　　“縱是如此……與他朝夕相伴的多少年來，我卻不敢越雷池一步。直到……”他頓了頓，目光中也填了一抹踟躕，“直到那人一日真氣走岔，走火入魔，躺在床上高燒不起……”
　　孟寒衣聽到此處，如遭雷擊，好似有一聲炸雷“轟”地在他腦中炸響，震得他身形不穩(wěn)，險(xiǎn)些跌坐在地。
　　他自然記得那個(gè)無比荒唐的夜晚。窗外好似正下著一場大雪，偌大的純陽宮，靜寂地好似天界的宮闕。他在榻上扭成一團(tuán)，不住喘氣，體內(nèi)好似被埋下了一顆燃燒著的火焰，直燒得他渾身滾燙，如墮云間。
　　邵陽晨用顫抖的聲音在他耳旁念叨著：“我聽素天白師叔說，這世間有一種雙修之法，也不知好用不好用�！�
　　孟寒衣燒得意識都不甚清明，躺在榻上哼了幾聲。
　　邵陽晨喘了幾口氣，抖得更加厲害：“師父……弟子無心冒犯，只求師父安然無恙……倘若明日師父要將弟子斬在劍下，弟子也無怨無悔。”
　　然后，就像他無數(shù)次夢想的那樣。在一個(gè)大雪紅燭的夜晚，他親自解開了孟寒衣的道袍，道袍下的胸膛好像剛剛揭開蒸籠的白面饃饃，冒著熱氣。他褪下衣衫，輕輕吻住了那人不斷喘息的薄唇。窗外的雪正無聲地落下。
　　孟寒衣意識雖不清明，卻并非全無印象。次日醒來，真氣雖已順暢無礙，可一身的筋骨都好似錯(cuò)了位一般的酸痛。而罪魁禍?zhǔn)渍h(huán)著他睡得酣暢。
　　他一言不發(fā)，邵陽晨也知趣地一字不提。師徒二人靜默地各自起身洗漱做早課，彼此將這場荒唐的大雪埋在心底。
　　誰知這一埋，便是許多許多年。
　　他們師徒二人，不知從何時(shí)開始便一直在心底暗暗思慕著對方。對方的一顰，一笑，一個(gè)眼神，一次舉手投足，他們都默默地記在了心底，等到夜深人靜的時(shí)候，再翻出來反復(fù)咀嚼回味。
　　然而，這十余年的日日夜夜，朝思暮想，求而不得。在這十余年如萬蟻噬心般的痛苦折磨中，他們彼此靜默著，彼此遠(yuǎn)望著，竟無一人肯鼓起勇氣，去捅破那一層薄得透光的窗戶紙。
　　如今這層窗戶紙終于被邵陽晨支支吾吾地戳破，卻已經(jīng)太晚太晚了。
　　晚到了他們其中一個(gè)永遠(yuǎn)躺在了黃土之下，另一個(gè)捧著發(fā)黃的卷子，坐在他的墓旁，將山川日暮，云卷云舒，一字一句地講給他聽。
　　邵陽晨長嘆了一聲，提起酒壇大口飲了幾口，又將手中的一壇烈酒翻了個(gè)個(gè)兒，澆在了孟寒衣的墓前。
　　在一片水花四濺中，孟寒衣聽見那人帶著嘆息的聲音：
　　“師父……你我這般，是否也算飲過交杯酒了……”
　　孟寒衣呆呆地呢喃：“是啊……自是如此�！�
　　邵陽晨將酒壇輕輕放在地上，又頗為溫柔的摩挲著那人的墓碑，好似在撫摸著那朝思暮想的面容。
　　三年未見了，師父。
　　你看這墓旁松濤陣陣，竹影簌簌，都是你最喜愛的景色。
　　可是，可是為何。師父，我能令此景不變，卻不能留你長在。
　　“師父…………”

　　邵陽晨一把將泛黃的絹書扔進(jìn)了火塘，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好了師父，剩下的話我也懶得讀了。師父自己看看吧�！�
　　孟寒衣笑道：“你倒是和從前一樣懶散。”
　　邵陽晨昂起頭，啞聲道：“三年了……我可又比師父多看了一年花開花路�！彼悄贡氐溃骸啊憧芍卸嗪每��！�
　　那座孤墳的墓碑上，蒼勁的七個(gè)大字。用情至深，像是透過深深的悲哀劃破了千年萬年的思念。
　　——恩師孟寒衣之墓。

　　孟寒衣望著那個(gè)不可能看到他的人，大聲喊：邵陽晨，你這個(gè)不肖的逆徒！
　　正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的邵陽晨，此刻卻好像感應(yīng)到了什么。仿佛他一回頭，那個(gè)如松間白鶴般的人，那個(gè)抄起了拂塵卻不忍落下的人，便會(huì)站在那里，眸子中滿是笑意。仿佛有什么再也無法忍耐，他猛地一回身。
　　松濤沙沙，竹煙波月。
　　草叢中的蟲聲，繁密地如同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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