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燕冉冉的生日酒會散去,姚芳童仍坐在吧臺前同酒吧主人聊天.
　　朋友們都知道,要出來喝酒,找姚芳童最好,因為她永遠(yuǎn)不會比你先離開,也永遠(yuǎn)不會醉到要你送回去.
　　李辰名一面擦杯子,一面對姚芳童說: “方才在露臺上,一下子忘形,從前那點事都回到面前來,和你同學(xué)多說了兩句,希望沒有掃了她的興.”
　　姚芳童笑: “冉冉最大方,不要緊的,有機(jī)會我正式介紹你同她認(rèn)識.喂,再開一瓶紅酒好不好?”
　　李也不搭話,卷起白襯衫衣袖,三五下調(diào)出一大杯藍(lán)色雞尾酒,推到姚芳童面前: “幫我試試這個新配方.”
　　那藍(lán),說不出的妖艷詭異,隱隱閃光,仿佛晴天里的閃電.芳童接過來喝,忍不住咦的一聲,又喝一口: “是檸檬汽水加了朗姆,還有馬天尼……倒也普通,只是這顏色難得.起了名字沒有?”見李辰名看著她笑,再想一想: “叫電光幻影就好.”
　　電光幻影.
　　人生原本如夢如幻如泡影,長長一生不過是無邊無涯時間里一道電光而已,稍縱即逝,爭又有什么好爭?又有什么意思?
　　姚芳童喝下整杯電光幻影,起身拿過蛋青色小外套: “知道我最不能喝朗姆酒,偏偏加這么多在里面,是逐客的意思吧?也好,改天再來擾你.”
　　李笑著搖頭: “芳童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敏感.只要你開口,陪你喝到天亮也不要緊.算了,改天罷,明天你還上班.那瓶20年的皮諾格瑞奇我給你留著,千萬不要忘記,來晚就沒有了.”
　　李辰名陪姚芳童到門口叫車.夜深,秋意漸濃,風(fēng)也涼了,姚芳童拉緊外套,還是打個哆嗦. 路上沒有車聲,李辰名掏出煙來點上一支,看見旁邊姚芳童渴望的神情,不由好笑,又拿一支點了給她: “還是這么淘氣,你又沒有癮,亂湊熱鬧.”
　　姚芳童也不搭話,手勢熟練,低著頭靜靜吸完一支煙,長出一口氣. 李辰名看著她,一下子覺得她好像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孩子,單薄且落寞,長長睫毛在臉上投下陰影,益發(fā)映得一雙眸子深不可測.他不敢唐突,也只好沉默.
　　這些年的朋友關(guān)系怕就是這樣維持下來.兩個人都深諳對方的脾氣,姚芳童有心事不想說,李辰名一定不過問,只是隨叫隨到陪她喝到酩酊.李辰名心情不佳的時候,姚芳童也任由他玩失蹤,等到再聯(lián)系裝做什么事都不曾發(fā)生.
　　終于等到出租車,李辰名抱一抱姚芳童,退后一步看她上了車,這才轉(zhuǎn)身回去.
　　在車上,姚芳童終于忍不住,拿出手機(jī)寫了一條短信.
　　“你好么?今晚喝酒很盡興,很多年沒有抽煙,又拾起來,覺得最開心的時候也不過如此.我很好,請放心.”這短短兩行字,姚芳童寫了又改,改了又刪,刪了再寫.她看著自己的手指,但是偏管不住它們,心里想不要寫不要發(fā),眼睜睜看著手指找到那個號碼,按下發(fā)送鍵.
　　她苦澀地笑,明知道不應(yīng)該,明知道不會有回復(fù),還是不能自禁.
　　城市里沒有黑夜,也見不到黎明,一切一切的邊際都模糊了界限,晝與夜,秋和冬,愛同怨,黑與白.車窗中金紫交織的滿城燈火背景下,是姚芳童蒼白的臉,因酒精的作用兩頰微紅,像上了最時興的胭脂,更顯得大眼睛里晶光閃爍魅影憧憧.
　　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酒竟是這樣好的東西?
　　十六七歲的時候,瞞著大人偷偷開了啤酒來喝,只覺得味道苦澀怪異,還要裝做不介意,皺著眉頭大口大口灌下去,為的是一定要比別人酷;
　　一滿十八歲,迫不及待地約了好朋友去酒吧,時時問 “要不要看身份證?”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剛成年.點的都是BREEZER, ARCHER這樣好看又好喝的汽酒,蜜桃味,菠蘿味,芳香四溢,甘甜無比,喝幾瓶才覺得頭暈,臉上起了緋緋的紅,無緣無故就笑,不相干的人說一個最無味的笑話,少女也能笑得前仰后合,笑聲如銀鈴久久縈繞不散;
　　再大一點,同男伴出去,因有人在旁呵護(hù),更覺矜持,每每要了金酒加湯力水,南方慰籍配青黃檸檬,還有長島冰茶,一定要用吸管慢慢啜,只有這樣才夠淑女;
　　而如今?如今她知道香檳要喝克魯格,威士忌須凍了才芳香,哪一年法國南部酒產(chǎn)量小因而難得,又有哪一年澳洲雨水多葡萄酒味道不好,哪一種郁金香杯盛白蘭地最好聞香,哪一間酒吧的酒保最風(fēng)趣和善……喝起酒來仿佛口渴的人找到瓊漿玉液,絲毫不掩飾做作.落在旁人眼里,覺得這女子姿態(tài)從容無比灑脫,殊不知這是姚芳童唯一縱容自己的方式罷了.
　　工作時的姚芳童英明神武,最新款套裝加四寸高跟鞋,手揮目送處理文件,一邊又打發(fā)電話,談笑間對手灰飛煙滅.怎么能行差踏錯半步?每分鐘都有人等你出錯等著看笑話,目光炯炯不放過蛛絲馬跡,只為了雪上加霜或者錦上添花;
　　在父母家人面前,永遠(yuǎn)不能叫他們擔(dān)心,一味好好好是是是.已經(jīng)欠了十多年的債,怕用余生也還不盡,怎么還好叫老人擔(dān)驚受怕?
　　好朋友也各忙各的,難得聚在一起不免要借出耳朵專心聆聽她們的苦悶.生活中滿布荊棘,朋友愿意同你分享,必定要專注凝神,自然顧不上自己傷春悲秋;
　　還有更多的朋友,一起喝茶聊天殺時間最合適,走得太近雙方都不自在,好像看見了不該看見的隱私,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慢慢疏遠(yuǎn),再不聯(lián)系.
　　而酒這件東西.
　　喝了酒以后人比較松弛,哭和笑都比平時來得容易,不必苦苦壓抑.最要緊的是,喝完酒倒頭便睡,天大的事情等到明天再說,不用對誰交待和負(fù)責(zé).姚芳童對這般美好的感覺上了癮,欲罷不能.
　　酒吧里銀的是光,灰的是影,珍珠色的香氛,玫瑰色的酒,一步踏進(jìn)去盡忘今世何世,更不用說白天里瑣碎腌臟的點點滴滴.將進(jìn)酒,杯莫停,縱然是萬古愁也能教你通通忘卻,世間還有什么大不了的煩惱?
　　不過是一段無望的愛,不過是滿地散落的自尊,不過是隨時間淡出的某段人和事,有什么要緊,來來來,干了這一杯,快樂到明天. 至于明天之后,沒有人能知道.
　　姚芳童笑出聲來,掏出鑰匙開進(jìn)房門,在玄關(guān)脫下高跟鞋,轉(zhuǎn)一個身,輕輕哼出一段舞曲旋律.手機(jī)還是不動聲色地沉默.姚芳童把它拿起來,看了又看,確定沒有任何短信和電話.才放下來,又不放心,再看一看,終于嘆口氣, 對自己說: “只不過想知道你在乎而已,終歸是要失望.”
　　聲音那么小,還是在空蕩的房間里起了回音.
　　她仰頭笑,不料笑中有淚,眼淚終于落下來,慌忙用手去擦,來不及,已經(jīng)散了一臉.一時間悲從中來,捂住臉蹲下身,像受了傷的小動物發(fā)出飲泣聲.
　　不不不,她的眼淚從不在人前流,因為不值得.女人的眼淚,再不如從前金貴.自從那一年,有人對她說: “有什么好哭的?再哭我也不會和你結(jié)婚.” 她便立了心再不在人前落淚.沒關(guān)系,從來眼淚都會自己風(fēng)干,并不需要誰來擦拭.
　　也不知睡了多久,鬧鐘如常不依不饒地催命,姚芳童呻吟著起床淋浴,穿衣化妝,在路上買一大杯黑咖啡和一個羊角面包,一口咬下去油汪汪的,叫人踏實.辦公室里每天都一樣,忙碌嘈雜傾軋紛爭.到底不是年輕時候,玩了通宵第二天都神采飛揚(yáng),姚芳童只覺頭暈身浮,每一步好像踩在棉花上,心跳特別快.還是要咬緊牙關(guān),一杯杯咖啡灌下去,七魂六魄終于歸了原位,手卻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
　　沒有那個人的電郵,也沒有短信.
　　她覺得凄涼,以為自己已經(jīng)對愛情免疫,這一仗還是輸?shù)靡桓啥䞍?
　　誰先愛上誰,就已經(jīng)丟盔棄甲全盤皆輸.
　　可是,在時間和空間的荒原里,渺小如她,竟然在有生之年能遇上對先生,怎么能不心存感激?感激之余,難免心酸: 既然遇見,為什么又偏偏差了這么一點點?
　　造化弄人.一定就是這樣了.她不敢抱怨.
　　臨近下班,小女生們紛紛溜出去洗手間換衣補(bǔ)妝.姚芳童正想叫外賣,和工作一起帶回家去,手機(jī)忽然間響起來.
　　她不能相信,低低 “喂”了一聲.然后說: “好,我這就下來.”
　　工作一天,早上化的妝早已經(jīng)糊掉,襯衣上也滿是皺紋,姚芳童只得胡亂理一下頭發(fā),匆匆關(guān)上電腦鎖好辦公室.
　　每一次都是這樣,她不想錯過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鐘.若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向命運(yùn)乞求暫借而來,人必然加倍珍惜.
　　電梯到樓下,姚芳童三兩步走到大堂,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那個挺拔身形站在拐角處,深色襯衣穿得無比熨貼,不由心上一陣悲涼.
　　當(dāng)天她看清他無名指上的指環(huán),也是這樣的感受,仿佛鼻梁正中被人狠狠打了一拳,酸痛難忍,眼中涌起淚霧;又如同周身血液忽然涼透,五臟六腑結(jié)成冰,嘩啦啦碎成一片片.
　　姚芳童和柏自謙認(rèn)識,毫無征兆可言.不過是一次可有可無的聚會,朋友帶了朋友來,擠擠挨挨一群人,吃了喝了玩到午夜.都是沒有地方可去的人,聚在一起取暖. 柏碰巧坐在芳童鄰座,也是習(xí)慣做熟,幾下手勢就把她照顧得滴水不漏.本是無心,芳童卻暗地留了意.
　　一個人打拼已久,習(xí)慣和男性平起平坐,忽然間有人以最傳統(tǒng)的方式善待體貼,言語間透了三分關(guān)切,三分尊重,更兼三分憐惜,眼神專注誠懇,不禁讓人心思搖動.
　　后來又在別的場合見過一兩次,談話間風(fēng)生水起,皆因相似的背景興趣.相處的時候自在舒坦,如沐春風(fēng).寂寞得久了,從前的傷口也已經(jīng)結(jié)疤不再血淋淋,正在想,就是他了罷,身體語言和眼神都開始流露渴望向往,忽然看見那枚簇新的指環(huán),覺得命運(yùn)又同自己開了一個大玩笑.真是哭笑不得.
　　姚芳童以為他們是可以做朋友的.
　　像個任性的孩子,她只是想見到他,想聽到他的聲音. 這無味無奈的日復(fù)一日里面,只留下這點小小的隱密的快樂.給他寫電郵發(fā)短信講的都是最尋常的事, 小心翼翼不越了界不露出痕跡,知道這樣才能和他一直做朋友.
　　約他三四次,柏自謙也會出來一次,有時候幾天沒消息,他會打電話叫她出來.吃飯喝酒都好,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又不覺得累.
　　啊,說不累是假的,姚芳童要很努力才能管住自己,每次下來都像打了一場仗,筋疲力盡卻又無比愉悅.理智和感性,良知和欲念,靈魂和肉身一一對決,每次都是好的她占了上風(fēng),怎么能不累?
　　尤其是喝酒以后.
　　姚芳童從來不屑酒后吐真言以及借酒裝瘋,只有最沒膽量的人才趁著幾杯酒上頭,把平日里不敢說不敢做的事都說了做了,事后反悔可以說: “我喝多了,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若是碰巧成了事,更是四處宣揚(yáng)自己的真性情,得了便宜還賣乖.所以姚芳童越是喝得多越神智清明,靈魂似游離于肉身之外,冷冷地看自己的一舉一動,告誡自己萬萬不可出丑.當(dāng)然偶爾也會出錯,一個不留神,恍惚間,身體已經(jīng)違背意志,脫了韁肆意而去,再要生生扯回來直是累上加累.
　　見面次數(shù)多了,話題漸漸曖昧:
　　“早一點的時候,你在哪里?”
　　“不過是吃喝玩樂,再就是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吹風(fēng)淋雨,嘆息流淚.”
　　“你理想中的生活是什么樣子?”
　　“和一個像你一樣的人在一起,哪里都不要去,什么人都不要見,慢慢看時間流轉(zhuǎn).”
　　總是挑人最多的酒吧去,因為夠熱鬧.兩個人之間忽然有的靜默也被周遭的喧嘩填滿,絲毫不覺突兀.又因為人擠人,沒有多余空間,兩個人不得已肩膀挨著肩膀,方寸間呼吸相聞,姚芳童不能自持,又像上了癮,全無抵抗力.
　　姚芳童走過去,對柏自謙微笑: “想去哪里?”
　　能去哪里?來來回回不過是這幾間餐館那幾家酒吧.他們走投無路.
　　走到樓外空曠處,姚芳童才發(fā)現(xiàn)淅淅瀝瀝又下起雨.一場秋雨一場涼,她扣緊外衣,還是打個寒顫.
　　柏自謙轉(zhuǎn)頭問: “冷不冷?”
　　芳童笑: “不冷.”
　　說不冷是撒謊,可是說冷更加尷尬.
　　姚芳童知道柏自謙這句話剛問出口,一定也想起那一夜.
　　那天晚上兩個人從酒吧出來仍是聊得興起,被冷風(fēng)一吹,寒氣侵骨,芳童還沒來得及細(xì)想,一只手已經(jīng)伸過去挽住柏自謙的臂彎.嘴里的話正說到一半,就覺得柏的手臂忽然僵硬,整個人都緊張戒備,毫不遲疑把手拿出衣袋,最自然不過甩脫芳童的手,淡淡說: “很冷么?把圍巾戴好罷.”
　　姚芳童一下忘了剛才要說的下半句話,胸口像嗆了一口冷風(fēng),哽咽在喉,要掙扎幾下才能再說出下一個音節(jié).她聽見自己笑著說: “是啊,里面太暖,剛出來最冷,等習(xí)慣了就好.”
　　是她活該,意志力薄弱,自取其辱.
　　她以為她能夠把他只當(dāng)作朋友的.
　　太晚了.
　　她管不住自己.
　　愛了就是愛了,她縱容自己太過,等醒覺已經(jīng)來不及.姚芳童悲哀地想,肆意放縱的愛,從來得不到祝福.
　　自那夜起姚芳童徹底放棄,就當(dāng)是飲鳩止渴,只要還能見到他,她愿意放下自尊.既然他都已經(jīng)知道,她還有什么可以掙扎?即便是含笑飲毒酒,也要喝得漂亮.
　　雨越下越密,兩個人從金融區(qū)走到運(yùn)河邊,又轉(zhuǎn)回來慢慢走近停車場.明明沒有喝酒,姚芳童無端感覺暈眩,好像今晚和身邊這個人已經(jīng)交換了千言萬語,卻再也想不起說了什么.
　　柏自謙停下來凝視她,一言不發(fā),溫柔傷痛.
　　姚芳童明白過來:最開始是她會錯意,表錯情,后來是他受綺惑,慢慢迷惑.
　　可是,且慢,他比她更理智,漸漸蘇醒,一手掌握全局拿捏分寸,把走近懸崖絕壁的兩個人一步步帶回正道.
　　一個男子的名譽(yù),或許比女性的更寶貴,因這社會對男子歷來不寬容.
　　他是君子,她成全他.
　　如果這是他要的,她一定配合.
　　只是心里從此又缺了一塊.明天開始,走在風(fēng)里愈加瑟縮,看見下雨更添凄涼.
　　不是不遺憾的.人生殘缺不全的事情太多,無所謂再多這一樁,可是這顆心,居然還是會痛.
　　柏自謙緊緊摟住她,仿佛要把她擠進(jìn)自己的身體里面去.似乎只是片刻,又好像已經(jīng)是永恒,他放開她,把她輕輕推開一點,像是要仔細(xì)看清她,又像是看一個陌生人,低聲說: “保重.”然后轉(zhuǎn)身上車.
　　姚芳童點頭,淚凝于睫,還是笑著揮揮手同他說再見.柏自謙從車窗里看出去,她站在路邊,更瘦了,一件黑色長風(fēng)衣配灰絨線帽,雙手?jǐn)n在口袋里,說不出的瀟灑.
　　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實這人生,有限溫存,無限辛酸,去日苦多,無非是要收集一點溫暖和快樂來叫自己走下去罷了.
　　正是這一點溫暖這些微快樂,叫人貪戀,苦苦糾纏,不愿放手.
　　然而今天她學(xué)會: 真正的勇氣,不是為了一己之私欲,不問后果不計代價放縱去愛,而是從心所欲不逾矩,有大勇氣大智慧,懂得拒絕懂得放棄,知道約束自己,不傷人傷己.
　　這條路,還是要一個人走下去,我們會再見面,我們還是朋友.既然答應(yīng)了你,我就要好好痛惜自己,投入地生活.然而快不快樂,那是另外一件事.人不能夠貪心,快樂是太奢侈的一件事.
　　姚芳童看柏自謙的車子從視線中消失,轉(zhuǎn)身走去最近的一間酒吧.
　　今朝有酒.
　　今朝醉.
　　且把平生不如意,寄了這殘醉,看世事湮滅,等下一次花開.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