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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全
小時候,他不知道。
不知道為什么別人都有母親,自己和妹妹琳娜沒有。
不知道為什么他和妹妹會被帶到這一個富麗如天堂的地方呢。而這個地方,被告知是他們的“家”。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所謂“家”是什么,——當(dāng)然,后來他也不知道。
十歲那年,他和妹妹第一次踏入了那個金碧輝煌的房子。
那所房子是漆黑的山上的一處最光亮的地方,在夜色中高傲地俯視著山腳下污濁的城市。那天晚上他和妹妹正在河邊垃圾場蹣跚,在臭烘烘的生活垃圾和刺鼻的工業(yè)垃圾中間尋找一席之地,每當(dāng)他抬頭看天的時候,都會看到遠處高高的山上那個如同啟明星一般輝煌的房子。然后,很多穿著灰暗的人把自己和妹妹從那河邊揪了出來,扔到車上。
車子在路上慢慢行進,妹妹緊緊抱住他,小聲地說:“哥,我害怕……”
他也只能抱緊妹妹,安慰她:“別怕,哥在這里……”
他透過茶褐色的車窗,看到腳下的路蜿蜒至那座輝煌的房子。
送進那所房子以后,兩人被洗干凈,換上了干凈漂亮的衣服。他和妹妹兩個人在一個集裝箱一般顏色的房間中面對面呆呆地坐著。很多很多大人來來回回,卻仿佛全都沒有看到他們。
不知何時,一個胖女傭給了他們一人一個蘋果。
她走了以后,妹妹小心地看著手中精致光滑得像用塑料做成的那個蘋果,不確定地聞了聞,和過去聞到的垃圾場中的蘋果的味道有些相似,卻很清淡一些,沒有熏人的味道。
妹妹小心地問他:“哥,這個是蘋果嗎?是可以吃的嗎?”
他聞著這個味道,似乎是可以吃的,吞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說:“不知道!
“會不會……,只是讓我們暫時拿著,一會兒就會又收走呢?”
他猶豫著,一顆心在蘋果的香氣和妹妹膽怯卻又渴望的眼神之間掙扎,終于下定決心:“你吃我的這一個吧。不會有什么問題的!
“哥,那你怎么辦?”妹妹遲疑著。
“我沒關(guān)系。”他安撫地說。有什么事情也只好以后再說了。
那只是最初那個忐忑不安職業(yè)中的一個序曲,雖然實際上無關(guān)緊要。
接下來,他們被帶到了客廳。
一個長相俊美卻陰沉的男人狠狠地蹬了他一眼。
他驚懼地看了一眼那個男人,連忙又縮回目光。
然后,他看到了一雙奇妙的眼睛。
那雙眼睛屬于一個天使般的女人。她有著金光閃閃的長發(fā),湛藍的眼睛,毫無瑕疵的白皙的臉龐。她在水晶吊頂?shù)臒粝,耀眼奪目。
他真地以為自己看到了天使,看呆了。她察覺到了那個十歲小男孩的目光,并沒有生氣,也沒有不悅,溫柔地笑了一下。
他臉紅了。
那個天使般的笑容,自此,再也沒能忘掉。
后來,等他大一些的時候,他才知道,那個晚上是為迎接他的妹妹“認(rèn)祖歸宗”而舉辦的宴會之夜。那天晚上觥籌交錯,水晶杯中五顏六色的液體流光溢彩,很久之后也依然有人記得那番奢華。
一個晚上,他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個天使般的女人。
而那個女人,卻一直跟隨在那個臉色陰郁的男人身邊。
至于宴會的主人,他的父親,他沒見到。
當(dāng)他第三次從一個溫暖的充滿了明媚的晨光的清香的房間中醒過來的時候,才真地相信幾天來的一切不是夢。
真的不是夢嗎?
窗外,花園中的小徑間,散發(fā)出雨后清淡濕潤的泥土的氣息。茂密的灌木叢被修剪得整整齊齊。
玫瑰的香氣,就在不遠前方。
驀地,仿佛有一泓陽光沖破了陰云,卻又一閃即逝。他幾乎以為那是幻覺,再一眨眼,卻又在停止呼吸的那一瞬間牢牢地認(rèn)出了那個優(yōu)雅的金發(fā)背影。
她仿佛感覺到了什么,緩緩回頭,回眸那一瞬綻露出一個唯美的微笑。
他連忙躲回窗簾后,生怕被她看到。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臉都滾燙了。
稀薄的陽光一寸寸地射入屋內(nèi),一寸寸地占據(jù)著名貴木地板空間,濕意被陽光蒸騰,彌漫在空中。他閉上眼睛,想象自己同她身處玫瑰園中……
再向外看一眼,如果,她看到自己,那就回一個微笑。
他鼓足勇氣,探出頭再次看向窗外。
那個男人!
她和那個臉色陰沉的男人肩并肩地在玫瑰叢中散步,她笑顏明媚。兩人漸行漸遠,離開了他的視線。
他懊惱地垂下頭。那個臉色陰郁的男人,是他的大哥,他和這個家中被叫做“母親”的人一樣,都有著亞麻色的頭發(fā)。那個天使般的女人,是他的未婚妻。
后來,她總是跟著那個亞馬色頭發(fā)的大哥一期出現(xiàn),親密無間。
他不喜歡那樣亞麻色的頭發(fā)。他和妹妹都是那種酒紅色的頭發(fā),與父親一樣。
父親一直在做與宇宙飛船相關(guān)的工作已經(jīng)很多年了。他是一個神色堅毅的人,尤其是專注于工作的時候。他討厭政治,討厭應(yīng)酬,討厭那些將太空船上天這種科學(xué)事業(yè)雕刻成從政生涯中的一塊勛章的官員們。
父親說,人類探索宇宙是必然的。人們孜孜不倦地為了心目中的夢想工作、研究,另一群人卻積極謀劃鉆營著如何才能將功績鐫刻在自己的名下。這些人是非常無恥的。
這番話是她告訴他的。
那一夜,星光璀璨,花園中玫瑰的香氣濃郁不衰。
他紅著臉點頭,卻也不知道為何點頭。
他不記得說過什么,也不記得想說什么。他只想告訴她,她像個天使。卻終究也不記得究竟有沒有說出口。
他偷偷給她畫了一幅畫。
當(dāng)他把畫給她的時候,她驚嘆的贊美:真是傳世之作!
就連驚奇時睜大的眼睛,也那么美。
妹妹喜歡她的畫,他便常常畫給她。妹妹最喜歡她畫的一幅夜空,她說,那和父親工作室里的一幅畫很像。
妹妹和他不同。她很喜歡星空,很喜歡宇宙的奧秘,很喜歡父親的工作。父親也常常帶妹妹去他的工作室。
政治,害人不淺。
他還不太清楚什么叫做政治的時候,父親被抓起來了。罪名是通敵叛國,泄露國家機密等等。
軍警將工作室搜括一空。那幅美麗的星空圖被當(dāng)作垃圾一樣丟棄,他分明看到了父親的眼淚,眼淚中閃耀著悲傷的星光。
家,破了。
她隨即也來了,解除了同亞麻色頭發(fā)的哥哥的婚約。
在過去的五年里,他經(jīng)常幻想著他們的婚約被解除,但卻從來沒有想到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實現(xiàn)了。
她對他說:琳娜有天分,一定能繼承父親未竟的事業(yè)。她想要把琳娜帶走,資助她接受一流的教育。
大廳中央的水晶吊頂忽然掉了下來,隨著一陣清脆的聲響,化為一灘淚光般晶瑩的碎屑。
貧民窟中的下等人終日勞作,血和汗水從來換不到溫暖的被窩和熱騰騰的飯菜。他曾經(jīng)用來握畫筆的雙手磨起了血泡,然后慢慢粗糙,龜裂。
午夜時,他獨自一人在河邊的垃圾場休息,尋找沒有腐爛透頂?shù)哪艹缘臇|西。半個月的血汗錢被那個亞麻色頭發(fā)的大哥偷走了,換了幾杯烈酒,在船艙中醉生夢死去了。
沒有地方住的下等人,都聚集在河邊的船上,枕著臭氣熏天的水流入夢。
他依稀記得,在很多年前,他和妹妹相依為命。在這垃圾遍地臭氣熏天的河邊玩樂,打鬧,夜里就互相依偎,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慢慢睡去。
夢中,有一個燈火闌珊的家,芬芳的玫瑰園,神色堅毅,非常疼愛他們的父親。
后來,他獲準(zhǔn)去監(jiān)獄探望父親。
隔著銹跡斑斑的鐵欄桿,父親懷抱那幅因為得不到保護而退色的星空圖,慢慢地講述了一個老套的故事。
一個科學(xué)家和酒吧女郎的故事。
父親說:假如她出生在一個上流家庭,一定能周游世界,畫出她心中的天地。然而她不能,只能在夜里看著渾濁的天空,畫出想象中的夜色星空宇宙。
他低頭看著自己長滿厚繭的粗糙的手時,聽到了父親的一個要求。
父親說:太空船快要完工了,你替我去看看吧,看那飛船是如何飛走的。
從監(jiān)獄出來后,他忽然想要喝醉。
在酒吧中,他看到了一個亞麻色頭發(fā)的猥瑣男人,大口喝著高檔酒,同人興高采烈地吹噓過去的輝煌。
他有些奇怪,那個同父異母的大哥整日無所事事,哪來的錢買高檔酒?
只聽那人醉醺醺地說著什么。
……哈哈!我說帶那丫頭去找哥哥,她就信了!聽說她老娘就是個吧女,果然是沒腦子!她那個小哥哥還指不定是誰的種呢……,那兩個人長得一點兒都不像,當(dāng)然,除了頭發(fā),那個女人一樣的頭發(fā)……
“當(dāng)啷啷”,男人把錢袋倒空,得意地笑著:賣了五百個字兒呢!今天晚上有什么好酒都給我拿來!
“砰”,他沖上去一拳打倒那個亞麻色頭發(fā)的醉鬼,揪著他的衣服大聲喝問:“她在哪里?”
那個亞麻色頭發(fā)的腦袋含混不清地罵著:“雜種!你敢打我!你個婊子養(yǎng)的!”
他的拳頭接連不斷地打到身下人的臉上身上,每一拳都飽含過去八年的憤怒。
他已經(jīng)長大了,常年做苦力讓他身體強壯,再也不是那個只能挨打的小男孩了。而那個曾經(jīng)的哥哥,只是一個靠坑蒙拐騙度日的混混。
快天亮的時候,他終于在一個船艙里面找到了妹妹。
打開船艙門的時候,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琳娜。一身的狼狽,恐懼無助的眼神。她看到他走進來,驚恐地尖叫了。
他愣了。原來,她已經(jīng)忘了他了。
燈光漸漸暗淡,晨光漸漸明亮。
回頭一看,裝備整齊的軍警齊刷刷的出場,粗暴地制住他,解救了琳娜。
琳娜是太空船研究室的重要成員,身上當(dāng)然會有多種追蹤保護裝置。
他想笑,卻笑不出來。笑出來了,卻是苦的。
琳娜被解救之后,撲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中,哭著:“安吉拉姐姐!安吉拉姐姐,你終于來救我了!”
金發(fā)的女人抱緊她,輕輕拍打她的后背:“別怕別怕,記住以后不要胡鬧了!”
她把琳娜安撫好以后,送她坐進豪華高檔轎車。
垃圾成堆的河邊,終于歸于平靜后,金發(fā)的安吉拉終于看了看他。
她溫和的微笑著:“你好?剛才特勤人員由于不知情而誤傷了你,對此我感到很抱歉。我謹(jǐn)代表太空研究所對你的行為表示感謝,稍后會有豐厚的補償送給你。不過在此之前我有一個私人的請求想要拜托你!
她還是明媚如陽光,優(yōu)雅如女神。比幾年前多了幾分成熟的韻味。
他看看自己一身又臟又臭的衣服,抹了一把嘴角的血。
原來,她也認(rèn)不出自己了。
她要他假扮成琳娜的哥哥。剛剛從國外某個藝術(shù)院校放假歸來的哥哥。
他心里翻騰著一種吶喊,卻什么也喊不出來,最終只是木然點點頭。遵照她的指示裝扮成令她滿意的樣子,然后在她的安排下與琳娜在一個華麗的飯店會面。
琳娜看了他好久。忽然突兀地問:“安吉拉姐姐給了你多少錢?”
他愕然。
“我知道她一直騙我……哥哥根本沒有去國外讀書。他一定在這個城市的某一個角落,在某個角落里面受苦……”
他微笑著說:“還記得那個蘋果嗎?”
他心甘情愿地背誦每一封寫給她的信,雖然那不是他寫的。他心甘情愿地撒謊,他笑著說:“我過的很好,我在國外認(rèn)識了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
琳娜姿態(tài)優(yōu)雅地喝著上等的開胃酒。姿態(tài)優(yōu)雅地切著鵝肝。熱切卻也矜持地側(cè)耳傾聽。
他微笑著,每時每刻都意識到:琳娜與自己的距離有多么遙遠。
她,是一個完美的上流世界的小姐了。
拿到酬勞以后,他去了海洋館看演出。河水臟得發(fā)黑,美麗的海洋生物都在人造的上流社會的溫室中。
展示的最后,是一個美人魚的表演!酢醯娜唆~,赤裸的上身,纖細的手腕上面是冰冷的鐵鏈。金色的長發(fā)在水波中漂揚。
在巨大的囚籠中隔著一層強化玻璃向上流社會衣冠楚楚的男人們表演所謂的藝術(shù)。
他卻在那個人魚的眼睛中看到了眼淚。
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或者是別的什么,他沖上去,發(fā)狠地砸著那強化玻璃,一下又一下。玻璃碎了,人造海水流瀉一地,金發(fā)的美人魚掙扎著起身,朦朧帶著水光的眼睛看著他。
警衛(wèi)制服他,把他拖走。金發(fā)的美人魚被管理人員罵罵咧咧地拖著鐵鏈帶走。
他看到自己的雙手沾滿了血跡。火辣辣的疼痛,他卻仿佛感受不到。
他被冠以擾亂治安的罪名,拘留半個月。
一個月后,太空船啟航。他遠遠地看著那個龐然大物在天空漸漸縮小縮小,縮成一個小黑點,消失不見。
舉國歡慶,安吉拉的父親親自主持了慶功宴會。并且同時宣布了兒子與太空船研究所最年輕的琳娜女士的訂婚。
回到自己冰冷的船艙,他一屁股坐在睡鋪上,前所未有的疲憊令他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
夢里是寧靜清澈的夜空,星光燦爛。他站在高高的山上,腳下是燈火輝煌的城市。
忽然,那所有的燈光變成了天羅地網(wǎng),向自己撲來,自己被纏得動彈不得,拼命掙扎著醒來?吹阶约罕黄呤职四_地捆著,那個亞麻色頭發(fā)的男人在一旁說:“別弄傷他的臉,那還能多賣幾個錢。”
然后,身后有人一拳打來,他眼前一黑。
他被賣到了一個色情服務(wù)的夜總會,新的工作是陪那些上流社會的貴婦們。
昏黃的燈光里,賣色的男人們被一群一群珠光寶氣的夫人們評頭論足,挑肥揀瘦。
他沉默以對,毫不在意。
直到那一天,他意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母親,你以后不要再來這種地方了。上次被報紙拍到以后我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壓下去。”
金色頭發(fā)的婦人已經(jīng)青春不再,略微發(fā)福,但由于保養(yǎng)得宜依然顯得風(fēng)韻猶存。她打個酒嗝,笑著說:“給你丟面子了嗎?我的寶貝女兒?不用擔(dān)心,那個傻小子不會不娶你的,對你的婚事不會有什么影響的。甜心寶貝,放心好了,別怕別怕,你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寶貝兒,那個男人舍得把你放開呢?”那女人又壓低聲音,靠近她輕笑:“你們上過床了吧?那小子怎么樣?”
“母親!”安吉拉提醒她,“以母親的身份,不該說出這種話,你醉了!
那個金發(fā)女人甩甩頭發(fā),故作風(fēng)情萬種:“我的寶貝女兒!人生苦短,我這種人和你是不同的,完全不同哦——你要功成名就,你要流芳百世,你要做一個完美的人!我呢,只想醉生夢死,活一天是一天,找點兒樂子……”
她踉蹌著撲到他的面前,熟練地勾起他的下巴:“呦,好個帥小伙子,愿意陪我這個老太婆一晚嗎?”
女人的臉上淡淡爬上了歲月的刻痕,眉在笑著,嘴在笑著,眼睛卻糊著一層迷離的燈光。
他知道安吉拉就在他們的身后,他不能回頭。
夜最深的時候,他來到了河邊。身上女用香水的味道,酒味,煙味,和河邊垃圾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他終于忍不住吐了個一塌糊涂。
吐得再也吐不出東西之后,他摸摸身上,多了厚厚的一沓子錢。
黑色的河水映著城市里的燈光。
燈光隨著河水波蕩起伏,漂漂搖搖。
他機械地數(shù)著那一沓錢。
不經(jīng)意間,一滴淚水隨著流淌的歲月滑落,混入了河水中的萬千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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