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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
游靜,粉雕玉砌的可人兒。那年冬天,門前的梅花忽然凋謝,就在她只身前來探望我母親的第二天。
母親說靜姐是她兒時玩伴的妹妹。那位兒時玩伴,母親管她叫小優(yōu),說是因為她整臉布滿黑痣,只有鼻子筆挺,想要突顯這唯一可取之處,就喚小優(yōu)。小優(yōu)對任何人都好得要緊,除了她妹妹。小優(yōu)父母跟鄉(xiāng)親串門子時常常說:「咱們大女兒,就是為小靜而生的。我們下田的時候,如果沒有她,小靜可怎么辦哪!」小優(yōu)因而很討厭靜姐。
我卻十分喜歡靜姐。她是個溫柔和藹又善良的人,嘴角總向上彎,掛著一抹甜美燦爛的微笑。但由兩年前開始,所有笑意像被冰冷鋒利的刀子硬生生切掉,她不再笑了。永遠(yuǎn)打上石膏的臉。
大前年冬天,她父母在田野阡陌間被雷劈中,雙雙過世,死狀恐怖,焦黑至無法辨別。姐姐小優(yōu)一星期后也得急病死了,全家只剩她一人。不過靜姐沒有哭泣,大概是悲傷過度。從家人出殯那天開始,她脖子上就圍著一條綴上三朵紅色梅花的白領(lǐng)巾。那一定是她父母或者小優(yōu)留給她的信物。
這是村口老胖告訴我的。
靜姐在喪禮后不久迅速交上男友,戀愛關(guān)系僅維持三天便告吹。原因竟是男友無法接受她在親熱時仍拒絕解開白領(lǐng)巾。家人相繼過世一定對她造成嚴(yán)重打擊。
每逢星期天傍晚,她都會慢步走過墨綠色的小山丘、盡是尖柱狀碎石的溪流、樣子像廟宇的殷紅的舊小學(xué)……走走走,走到父母和姐姐的墳頭,坐到午夜。臉上不施半點脂粉,暴露出天然的蒼白,比墳里死人更白的白。清冽的寒風(fēng)迎面吹過,無聲,一頭自然卷長發(fā)飄啊飄,與風(fēng)向不一致的突兀,透露她心底的恨。
她正在吟誦一首詩,不,哼唱一首歌。烏鴉都飛來了。你知道嗎,我們村是沒有烏鴉的,只有鴿子。那些烏鴉不知道是哪來的,平時又躲在什么地方呢?那首曲子我聽不懂,應(yīng)該不是本地話。聽著聽著,我哭了??對,彷佛下一刻就要跌入無盡的寂寞。我好害怕。
她來我家前給我媽掛了通電話,說即將要到鄰村工作,想來道別。我媽準(zhǔn)備了九菜一湯為她餞行──我當(dāng)然明白媽媽的想法,她是個好人,一直同情靜姐的遭遇:孤伶伶,沒有住家飯吃,多可憐。
對于堆滿餐桌的菜肴,靜姐意興闌珊,臉上幾乎沒有表情變化,卻仍頗賞臉地每盤吃了幾塊,喝了兩碗老火湯,還不住盛贊我媽的手藝?稍谖铱磥,她來的目的大概不是單純的道別。我覺得她失去了往日的溫婉純真,徒添幾分深不可測。是我想太多?靜姐一直把我當(dāng)親妹疼愛,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耍心機?真是的,人長越大,古怪想法越多,非得把世事萬物復(fù)雜化才心息。陰謀論。要不得。
我媽習(xí)慣九點上床睡覺,一刻鐘都遲不得。而我,會提著水壺到前園澆花,風(fēng)雨不改。我深信花草樹木皆有靈性,是大地的守護神。那晚我又在澆花了。天氣要命的冷,冷得我手腳發(fā)麻,不自覺打起哆嗦。梅花開了。我蹲在階梯上,陶醉于花香,呼出的白氣凝結(jié)成另一朵梅花。
「我也愛梅花!苟厒鱽砟剜愕膰艺Z,是靜姐。
「靜姐,你不怕冷?怎么不留在火爐旁邊暖暖身子?」我沒有抬頭。她挪了幾步,地上的枯草發(fā)出不情愿的悶哼。
「來跟你說說話──有問題想問我嗎?」的確,她依然了解我。
「你好久沒笑了。我知道原因。不過,你看上去怪里怪氣的,像是,像是擺不出任何表情。你怎么了?」語畢,我腳邊剛剛才盛開的梅花居然凋謝了。
舊雪微微溶化,形成一層輕薄積水,靜姐的倒影浮在水面。寒風(fēng)吹過她姣好的臉龐,撩起她的瀏!妹,又帶點幽怨。注意力被她發(fā)際粗暴的疤痕緊緊抓住。我回頭,對上她空洞的眼眸。她凝視我,說:「看到了?」
「我妹很喜歡你。你屬兔?今年二十?」她沒有眨眼。
「你妹?」聲音沒有顫抖,可我聽到內(nèi)心的顫栗。地上的雪水于陰暗夜色中旋轉(zhuǎn),轉(zhuǎn)成巨大的漩渦。四周溫度又降低了,雪花緩緩灑落。不是白色的。深灰,帶點紫。凋謝的梅花迅速被活埋,彷佛由始至終都沒有存在過。
「你母親應(yīng)該有跟你提過小優(yōu)吧?」她站直身子,抬頭仰望無星的天空,雙眼隨烏云游移。
「你姐。十多歲離家出走。在喪禮上我有看到她,她身上有一種神秘氣息?上г僖矝]有機會了解她。或許我們可以當(dāng)朋友呢!箍諝庵袕浡坊ㄏ,宛如置身梅花園。哪里吹來的梅花香?如此濃郁,一定不止三五棵。
她迷蒙略帶沙啞的聲音殘酷地把我扯回現(xiàn)實。但我聽不清楚她在說什么。
我困了……
我赤腳走過溪上的古老石橋,感覺不到地面應(yīng)有的冰冷。剛剛碰到靜姐,那梅花白領(lǐng)巾上又添了四朵紅色梅花。我朝她揮揮手,卻沒有換到任何回應(yīng)。前方升起陣陣白煙,好香。
「老胖,大鐘下月結(jié)婚,女方是個護士,保佑他夫婦和睦。小鐘明天起程到英國開會,保佑她一路順風(fēng)!故谴蹇诶吓值奶
斑駁的墓碑上有幾排字:
陳老胖
生于一九三一年
卒于一九八八年
老胖站在他太太身后,輕柔地?fù)崦谋,笑得很?nèi)斂。他送我紅彤彤的野果子時也是這樣笑的。又大又圓的果子,不甜。酸中夾雜一丁點苦澀,往往黏附舌頭大半天不散去,像舌頭的影子,天陰才消失。
光禿的樹木幼枝逆風(fēng)搖曳,安靜地,不敢驚醒沉浸于迷茫的幽魂。
我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終于回到家。墻上掛著二零零七年的月歷,完全被塵埃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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