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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末
【零·時間】
現(xiàn)在是,東京時間,12月31日15:32
你有什么話想要對我說么?
【壹·真空】
他們說,每個降臨到世間的生命,都會得到祝福,哪怕是生來就帶有罪惡的血液的孩子,看見人間的第一眼,亦不允許被詛咒。
我聽到這一句,明了他們對生命的態(tài)度,或祝福,或詛咒。
那樣的存在,無論愛恨都光明磊落。
但他們忘了,有些人是活在真空里的。那樣特別的孩子站在清一色的溫馨祝福與零零星星的怨毒詛咒中間,占據(jù)那一點毫無存在感的空白,稚嫩懵懂的臉頰上茫然地留露出無辜的神色,卻無人理睬。
——安倍理央
{公歷1986年12月31日}
安倍哀的目光微微渙散開來,漂亮的琥珀色瞳孔失去了焦距,這雙本令人訝異的靈動清亮的眼眸如今黯淡無光,她的視野中只剩下一片暗淡的蒼白色彩,隔了一層薄薄的翳,再難看得清晰。
耳邊傳來細(xì)弱的聲響,嬰兒急促地喘息著發(fā)出微弱的哭聲,使得她茫然地伸出手去,虛弱的顫抖著的指尖觸摸到嬰孩的柔軟的小腦袋上猶帶潮氣的胎毛,那樣脆弱而柔軟的手感不由讓她小心翼翼地抱穩(wěn),模糊成一片的視線中水汽盈盈,瞬間滴落一行珍珠樣的晶瑩液體來。
她緩慢地偏了頭,小心翼翼地用干澀的嘴唇觸碰嬰孩幼嫩的額頭,輕得像是一片羽毛觸碰水面。
嬰兒不甚安穩(wěn)地微微扭動,惹得她一陣手忙腳亂不知道如何用力才好,“好啦好啦……乖,不要亂動!蔽盏稌r穩(wěn)如磐石的手腕如今像是被挑斷了筋又重新接好,什么姿勢都覺得不太對,惹得她微微苦笑。
原本模糊的視野里,嬰孩稚嫩的臉頰漸漸清晰起來,其實剛生下來的樣子并不好看,紅得像是一只剃了毛的小猴子,偏偏……是她和他的呀.
多么神奇呢,原來有一天,她和他能共擁有的,不僅僅是財務(wù)責(zé)任這樣冰冷的詞匯,還多了一個幼小的生命體。
“他……他在哪里?”她低聲呢喃著,虛弱的聲音顫抖著斷斷續(xù)續(xù),卻飽含著初為人母的喜悅和滿足,“我丈夫……去哪里了呢?”
護(hù)士伸手在她眼前微微晃動,女人的眼瞳起了細(xì)微的反應(yīng),眼瞼微微轉(zhuǎn)動著表明她沒有失去視力,但這反應(yīng)并不敏感。
“他在哪兒?”女人輕聲問。
“夫人,先生說他會盡快到,請您好好休息!
小護(hù)士收拾好檢查用具,聞言好奇地看了看抱著孩子的女人,女人溫潤而蒼白的臉上本是茫然,隨即染上了淡淡的失望,最終唇角微微彎起,漾開一個冷冷的近乎自嘲的笑來。
原來不是單身媽媽呀,小護(hù)士心想,原來她是有丈夫的。
【貳·童語】
小孩子是一種很古怪的存在。
心情可以時好時壞,性格可以時乖時惱鬧,旁人耗大心力也無法斷定他們的心情。那樣的年紀(jì),心性最古怪也最單純。
他們古怪到可以把誰都聽不懂的話絮絮叨叨幾個小時,一言不發(fā)就上躥下跳哇哇大哭。
他們單純到這一切的一切只是為了一個太過簡單的目的——證明他們是被在意的。
——安倍理央
{公歷1993年12月31日}
“理央!理央,快來幫忙!”
除夕夜里下了細(xì)細(xì)的小雪,一片一片地曼舞而下,洗凈了天空。小女孩坐在屋檐下空對一地薄薄的新雪用力地?fù)u頭,耳側(cè)別著的了淺黃色的蝴蝶結(jié)隨著她軟軟的童花頭擺動的幅度上下翻飛,她大聲回道,“我不要去!
身穿櫻花色和服的小姑娘一蹦一跳地走過來,扶著門框微微喘息,她的身材已經(jīng)有了青春期稚嫩的曲線,梳了半長的小辮子,細(xì)細(xì)地勸著妹妹, “不是每天都和我一起做清掃么?今天是除夕夜更要好好做事啦!而且父親在,大哥也在,你不去就慘啦。”
“我不要去,我今天就是不要去。”小女孩憋了嘴用力搖頭,聲音帶了幾分倔強(qiáng)的堅持,是千惠記憶中她難得的固執(zhí)。
“父親會生氣的。”
“生氣就生氣,他天天都生氣!
安倍千惠一陣茫然,搞不清楚一向膽小聽話的妹妹為什么今天格外任性,最終還是半哄半勸地說了一句,“哀姨……你媽媽會失望的,這樣不好對不對?”
小女孩想了想,才不情愿地站起了身,恨恨地接過千惠手中的抹布。
房間其實不大,地板上也沒有什么灰塵,與其說是做清掃,不如說是參加家庭義務(wù)勞動。安倍千惠帶著妹妹跪坐在地上一寸一寸擦拭,耳邊一刻不停地響著妹妹的碎碎念嘴里嘟囔著,“我最討厭擦地板了,為什么今天還要我擦地板,為什么今天也要擦地板……”
安倍千惠默默地嘆了口氣,一邊加快進(jìn)度一邊暗說,今年除夕夜理央真是格外的話多啊……
當(dāng)熟悉的木屐出現(xiàn)在視野中的時候,千惠想要打斷理央的碎碎念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聽見長兄不帶絲毫感情的話音在頭頂響起,“不想擦就滾出去!
千惠嚇得不敢抬頭,只聽見妹妹稚氣的嘟囔聲戛然而止,片刻后又清清脆脆地響了起來,落在千惠耳際,簡直就是革命烈士英勇就義一般地勇敢,“我今天就是不要擦地板。”
“那你現(xiàn)在就給我滾出去!
……
鬧騰了一天就是“不要擦地板”的安倍理央被勒令不許吃年夜飯,她自己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絕世抗議,連放煙花都不肯出來看一眼。等到安倍千惠悄悄回屋,只見小姑娘蜷縮在黯淡的微光里,被子微微起伏著,一動不動地宛如凍僵的小蝦米。
千惠悄悄掀開被子的一角,女孩在被子里掙扎了一下,就被一個飯團(tuán)堵住了嘴。微微的甜酸刺激著味蕾引得肚子咕嚕咕嚕響,她就這姐姐的手慢慢地啃著飯團(tuán),溫暖潮濕的淚水順著臉側(cè)落在千惠指間,千惠湊近了問她今天到底怎么了,理央只是安靜地啃著飯團(tuán),一個字都不肯說。
最后還是千惠先開了口,“明天一早和我去道歉,新年第一天父親不會罵你的!
安倍理央憋著嘴沉默了一會兒,被淚水洗過的眸子在夜色中寓意不明地閃動著異樣的眸光,一開口帶了幼女稚嫩的軟軟哭腔,卻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一句話。
“三姐姐,你對我說句話。”
“新年快樂!
理央揉了揉揉眼睛,眼中失望的情緒一閃而過,最終她還是勉強(qiáng)地“哦”了一聲,緊接著就縮回被子里,柔軟的布料蒙住臉頰,不論姐姐怎么問都再不肯開口了。
【叁·黃泉】
身為陰陽師,我遇見了太多鬼魂,參加了無數(shù)次葬禮,親眼目睹人鬼生離死別……卻偏偏,不曾聽見她臨死前對我說上一句話。
我只記得在劫難發(fā)生之間的那個寒冬,她還躺在病床上為假期做打算,重病痊愈的日子大概是第二年的春天,在此之前,她問我,想要什么生日禮物?
我說,我想去外地玩。
于是我們定好了,我生日的時候一起去北海道,我度假她養(yǎng)病,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再回家。
——安倍理央
{公歷1999年12月31日}
房間里沒有開燈,唯有一縷皎白的月光從小小的玻璃窗外透進(jìn)來,把她目之所及的事物微微照亮。安倍理央靠在桌邊愣愣地看著面前的相框,證件照一般正經(jīng)的黑白照片,縱然光線暗淡到只剩下一團(tuán)隱約的輪廓,也能描畫出女人清婉的眉眼和唇邊一點含而不露的淺笑。
有點簡陋了,她心想,活著的時候不曾肆意過,如今人死燈滅,也只得如此狹小的靈堂。
如果這也算靈堂的話。
這是二十世紀(jì)的最后一夜,是新時代到來的前奏……她隱約聽見人群歡騰,聽見不遠(yuǎn)處的基督教堂傳來虔誠的鐘聲,古樸而遙遠(yuǎn)宛如世紀(jì)回響,她同樣聽見父親和兄長隔了幾間屋子與來客交杯換盞時伴隨大方得體的祝酒詞,聽見屋外姐姐輕輕說著理央快出來好不好……
她緊緊地抱住懷中的黑氣長木盒,輕盈而淺澀的仿佛植物生長的氣息縈繞在鼻端,卻壓不住有機(jī)物焚燒成粉后獨有的渾濁之氣,原來不管是怎樣的一個人,燒成灰之后所能擁有的也就只是一個盒子的空間。
從有到無,一把火的時間,不過匆匆一眨眼。
甚至來不及許她再看一眼。
她慢慢地,慢慢地把母親的骨灰盒扣在懷里,整個人縮在墻角,臉頰都埋在雙膝之間,縮成了一團(tuán)。她抱得如此用力,木盒尖銳的氣息棱角抵在柔軟的腹部,正好頂在胃上,久了不由得有了幾分抑制不住的惡心。
“理央,出來吃飯吧。”千惠輕輕拍著門,叫了太久話音都已經(jīng)沙啞,再開口竟微微有了哭音,“今天是除夕,讓哀姨在天上看著你好好地活著好不好?你開門把飯吃了,不然她看了會難過的!
安倍理央在黑暗中慢慢抬起了頭,一雙晶亮的眼睛被淚水洗過之后愈發(fā)明亮,她久久地注視著姐姐聲音傳來的方向,任由姐姐一句一句地勸著,不曾應(yīng)答。
直到門外聲音慢慢小了下去,她才微微啟唇,吐出了一個無比冷靜的短句。
“她看不到了。”
你們?nèi)ミ^除夕吧,你們?nèi)ミ^新年吧,去迎接新的時代吧……留我一個人在這里陪著她,我陪著她就夠了。
對于你們來說她什么都不是,不是妻子也不是母親,但她是我媽媽。
女孩緩緩的彎起唇角,在黑暗中發(fā)出了一聲輕到無聲的慘笑,她用那少有的溫柔的聲腔喃喃自語,那眷戀的語氣顯出十三歲女孩無比乖巧的情態(tài),仿佛蜷在母親懷里聞嗅乳香的嬰孩。
“我們?nèi)ケ焙5琅轀厝,父親不去大哥哥也不去,如果姐姐想去可以一起……我們?nèi)ケ焙5琅轀厝彼哪橆a貼在木質(zhì)的盒頂,緩緩地說著,微啞的嗓音響在黑暗中,漸漸模糊成一片哽咽的哭音……
“你答應(yīng)我的!
【肆·崩潰】
沒有人在意的生命沒有價值。
我生命的價值,大概就是向這個世界討債,討著討著,就瘋了。
誰在乎呢?
——安倍理央
{2002年12月31日}
男生掌心火熱的溫度沿著腰線緩緩向下蔓延,曖昧的微癢逼近少女灼熱的皮膚,在她赤裸的蒼白的肌膚上流瀉,裸露在被單外的皮膚在昏暗的燈光中顯出一點曖昧的潮紅,那潮紅慢慢蔓延到全身,引得男孩情不自禁地啃咬上去,輾轉(zhuǎn)吮吸,逼得少女發(fā)出微妙而低柔的吟哦,下意識微微蜷縮起身子。
她微微瞇了眼睛,茫然地打量著匍匐在自己身上的男孩,感受到男孩劇烈顫抖著的動作,腰間的軟肉在他沒輕沒重的手指間被掐得疼痛……昏暗的光芒下,這張與自己一樣稚嫩的臉是如此地陌生,被超越年紀(jì)的情欲所沾染得太過,倒有了幾分瘋狂的意味。
除夕不回家,和男朋友去外面過夜……三姐不知道有多著急,要是為此驚動了橘久安和織田葵又是一場麻煩……
——這些夠不夠理由父親大人把她打死呢?
安倍理央怔怔地看著他,漫無邊際地想著自己的事,一時間連身體的自然反應(yīng)都沒能拉回她飄忽的思緒,直到男孩喘著粗氣艱難地從她身上翻下來,再輕緩地把她摟在了懷里,濕熱的呼吸拂過她微微見汗的脖頸,帶來某種難以言說的安全感。
她不由長長地嘆了口氣,引得男孩一陣緊張的詢問,被她吻無比從容地吻在口中,慵懶的空氣中又染上了幾分淡淡的情欲色彩。
“理央……”男孩在她耳邊低聲喚她的名字,語氣中繾綣婉轉(zhuǎn)幾乎壓讓她喘不上氣來,濕熱的手指貼著她柔軟的曲線游走,最終遲遲地停留在平滑如凝脂的小腹處,微微用力向下揉了揉,“舒服么?”
她蜷縮著任由他抱緊,微亮的琥珀色眸子有半含半露的溫柔意味,半挑了眉毛,嬌聲說,“對我說句好聽話!
“我愛你。”
她輕笑著搖了搖頭,“太俗!
“那……以后想給我生幾個孩子?”
她的眸光黯了黯。
男孩茫然地看著她,半晌才猶豫著說,“那……新年快樂?”
“很晚了,你回去吧!彼龔乃麘牙镢@出來,眉眼間斂去了一切繾綣,連片刻前的嬌媚都不見,唯余清冷,隨便套上一件酒店提供的寬大睡衣,絲綢般流動的材質(zhì)掩蓋住所有尚帶稚嫩的風(fēng)光,“今天是除夕夜,你爸媽特意回來一次,你回家吧!
男孩茫然地看著突然翻臉的女孩,月光下她清秀的眉眼看上去仍然清冷不可褻瀆,與剛剛對他悄聲撒嬌的女孩截然不同……他默默穿好了衣服,艱難地看了女孩半晌,突然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悠悠詢問:
“怎么……我晚一步走還能碰見你的下一單么?”
尖銳的刀片閃爍著銀白色的寒光,擦過他鼻尖帶來徹骨的寒意,逼他把所有惡毒的猜測都斷在口中。屏息之際,女孩從容地收回了手,搖搖晃晃地走到床邊把玻璃門一推到底,冷風(fēng)呼嘯著把滿室旖旎吹散,她指了指門,再沒說第二個字。
“滾。”
……
待得人走聲消,凜冽的寒風(fēng)中,女孩攀上陽臺的護(hù)欄,赤裸的腳踩著冰冷的橫桿,低下頭去俯瞰20層下高樓拔地而起,及腰的長發(fā)在寒風(fēng)中飄舞,遮住她清麗如冰雪的臉上所有的表情,又喝了一口酒,身子微微一打晃,似乎馬上就要從沒有任何安全措施的橫桿上跌下去。
如果再一抬腳,她的生命正好是個整數(shù)。
女孩緩緩地蹲下來,仍然無所依靠地蹲在半空中,腳下除了一根不寬的橫桿,什么都沒有。
迎接新年的煙火在半空中綻放絢爛的色彩,她靜靜地看著,天邊是五顏六色的絢爛光焰,映在她眼中,只余一地落紅成灰。
【伍·業(yè)障】
我忘了是什么時候,她對我說過,自從我出生之后,她就再也不敢殺人了。
她說,“孤家寡人的時候不怕的,如今最怕我嫁人之前的業(yè)障會報應(yīng)在你身上!
其實她委實不用擔(dān)心,她的命數(shù)太輕太賤——為人女時,刀口舔血十年有余;為人妻時,耗盡相思換來一場空;為人母時,已是命不久長——那鮮血累就的業(yè)障通通報應(yīng)在了自己身上。
而我自己的業(yè)障,有我自己來報償。
——安倍理央
{公歷2003年12月31日}
接到谷穗電話的時候,安倍理央正在等候自己晚點的飛機(jī),手邊積了厚厚一疊資料和凌亂的草稿,左手不停翻著資料進(jìn)行對比,右手寫寫畫畫,很是忙碌。
在這樣的情境下匆匆接起電話,問好時還帶了幾分漫不經(jīng)心的冷淡。
“老爹難得早回家,我現(xiàn)在在和他逛超市,買速凍餃子和湯圓……”谷穗的話音酥軟中帶了清凌凌的涼,難得地露出扭捏遲疑的語氣,“我看到了一個杯子,和你給我看的雙層的鏤空玻璃杯很像,有很多顏色……淺紫你覺得怎么樣?”
安倍理央敷衍的話尚未出口,就又聽見女孩子支支吾吾地描述商品的外形特點,語氣不似平常的干脆利落反而帶了小心翼翼的期待,她心下一動,輕聲問,“買給我的么?”
“哦……算是吧,正好看見了我就想反正……”小姑娘難堪地咳嗽了幾聲,“反正正好又是新年又是你生日送一份禮物很劃算而且和我爸出來不用我劃卡而且……而且……你不要就算了。”
而且上周吵架你心里很過意不去是吧?理央了然地笑出了聲,引得電話那頭小姑娘暴躁地自圓其說,她笑著笑著,瞳眸中有什么堅硬的冰涼的東西化成了一點暖融,露出一點點難以名狀的情緒。
半晌,她才輕聲說,“謝謝!
“……我只是順便,”顯然理央簡單的回答讓小姑娘情緒有些低落,語氣也有些僵硬和勉強(qiáng),“禮物你回來再給你!
她慢慢歪過頭,看著手中瑣碎的字跡鋪了滿滿一頁的草紙,有各種刑訊采用的藥物名稱,有北京與家族有交的黑白勢力資源,有細(xì)細(xì)碎碎的靈感有關(guān)如何從那個小姑娘口中榨出秘密來……蔥白一樣白皙纖細(xì)的手指飛快在打火機(jī)上輪過,一點火光在她面前亮起又熄滅,唯剩下一縷青煙散盡,灰燼飄飄揚(yáng)揚(yáng)地落下,冷了她眼底一地余灰。
她唇邊微微泛起了一絲無奈而縱容的笑意。
“重做計劃可是相當(dāng)麻煩的呢……小混蛋。”
【陸·冷嘲】
關(guān)于橘久安,我記得的是他十四歲的模樣——他低下頭給我的手腕上藥,呼吸溫?zé),使得冰冷的紗布和酒精都不再讓我痛苦,他抬起頭時,眼中有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帶著微薄得宛如冰上微光的關(guān)心,我看清了那禮貌的關(guān)心后真正的心無所謂,然而我至今仍然感激。
我知道那不是愛情。
只是曾經(jīng),我錯以為,我們是一類人而已。
——安倍理央
{公歷2004年12月31日 10:49}
感知到的先是麻木,再是炙熱,最終從紅腫處衍生出火辣辣的疼痛,能感覺到從左眼角到下頜處腫起了一整片,嚴(yán)重到連喘息都帶了絲絲縷縷的疼。
她右手手肘拄著木制的地板,堅硬的紋路擱在肘關(guān)節(jié)上麻木了半邊胳膊,左手慢慢地?fù)嵘狭嗣浲吹哪橆a,死死捂住傷處。一頭濃密的長發(fā)散亂著攏住臉上所有的表情,濃密的睫簾低垂遮住了琥珀色的明眸中太過分明的恨意,她靜止如雕塑一般跪坐在地,久久沒有說話。
安倍千惠錯愕地抬起頭,目光掃過妹妹的臉頰,剛動了動,又恐懼地低下頭收斂了所有的表情。
“一個卡塞爾學(xué)院就讓小四束手無策了,我們安倍家已經(jīng)到了這么懦弱的境地了么?”安倍博嘉陰陰地笑了來,聲線分明低沉好聽卻又無比陰冷,“秘黨又怎樣,為了一個普通學(xué)生他們能這樣,說到底小四還是不愿意幫父親分憂啊,不過也對,這件事本就和你沒什么關(guān)系……”
“大哥!”安倍千惠低低地喝了一聲,又慌忙壓低了聲線,“家里的事怎么和理央沒關(guān)系了?你……別這樣……別樣說……都是兄妹……”
“急什么?我還不知道小四是我妹妹?不過說到底……”
安倍理央靜靜地聽著,不反駁也不認(rèn)錯,清冷的目光繞過咄咄逼人的兄長和唯唯諾諾的姐姐,落在那被稱為“父親”的男人身上。
他只是有點瘋,但并不傻,這件事情的決斷權(quán)還是在他手中的。
“夠了!卑脖都抑魍䥽(yán)地沉聲道,“小四說得沒錯,藤原家的事情還需要從長計議,繼續(xù)由小四去辦吧,博嘉不要糾結(jié)了,你還有更要緊的事情打理!
不然還能怎樣?如果交給安倍博嘉去辦,不知道有多少精銳多少情報網(wǎng)要毀在他的一時沖動和心高氣傲中,而三姐本就是嬌生慣養(yǎng)等著嫁人的,除了她安倍理央之外難道還有別的人選?
她微微彎起唇角,眸中泛起絲絲縷縷的冷嘲,牽動傷處讓她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瞬,卻沒有露出半點疼痛的表情。
年過半百的安倍家主看著木乃一樣一樣的幼女,眼風(fēng)掃過她慘不忍睹的半張臉,語氣不易察覺地緩和了一分,“博嘉留下說話,三娘你帶你妹妹去上藥吧!
……
“怎么就不會躲啊……你看看這張臉!鼻Щ菪⌒囊硪淼爻妹眉t腫的臉頰吹氣,“除夕呢!新年呢!和外面人打架不是很厲害么?怎么到了家里就連躲都不會了?你明知道父親就是一時氣急了不是真想打你!
理央聞言微微挑了眉,輕聲反問,“我為什么要躲?”
“我挨了打,他就冷靜下來了,知道非我不可——這樣藤原家的差事就還在我身上不至于被別人攬走!彼淅涞匦α艘宦,“我為了這件事前前后后花了多少心思?在中國一住就是兩年,現(xiàn)在大哥想要也要看我給不給!”
千惠皺了皺眉,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嘆了口氣,輕聲責(zé)備,“好啦,小聲點!鳖D了頓又說,“都這樣了就別去橘家了吧,我去給你找藥。”
理央垂了頭沒有說話,千惠權(quán)當(dāng)她是默認(rèn),起身去儲物室抱了醫(yī)藥箱回來,卻見臥室里空空蕩蕩,半個人影都沒有。
她氣餒地把醫(yī)藥箱扔開,溫和的臉上露出了幾分煩躁的表情,寒冬臘月里路可不好走,也不知道橘家那么遠(yuǎn)她怎么過去……越長大越不讓人省心!
{2004年12月31日 13:38}
其實橘久安第一次說出“我是谷穗的男朋友”的時候,安倍理央并沒有當(dāng)真。
雖然他們的年紀(jì)都只能算是大孩子,然而自小的顛沛流離讓他們在這個年紀(jì)就已經(jīng)能獨當(dāng)一面,自然說起小孩子才喜歡強(qiáng)調(diào)的“喜歡”之類的東西,很難讓人當(dāng)真。
直到橘久安慎重其事地抬出了價碼,斬釘截鐵地說一年之內(nèi)誰也不能威脅到谷穗的安全,安倍理央才終于覺得有些東西超出了自己的意料,她默默對上橘久安微寒的眸子,還是她熟悉的溫和與鎮(zhèn)定,然而曾有的玩世不恭般冷漠的笑意淡去,唯剩下一抹太過清晰的繾綣的意味。
上一次見到他這幅樣子,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了,那個時候他隔著幾丈院墻窺視蹲下身去嗅花香的女孩子,低低念出的名字輕而繾綣……那時候她所見的情感雖然真誠卻帶了太過的晦澀的情緒,不及如今是純粹的可以稱得上“溫暖干凈”的意味深長。
“你是真的很喜歡她吧?”她輕聲說。
他笑著回答她,是啊。
那一刻她才真正動容。
這個世界上的愛情如此多,溫暖干凈是常態(tài),她不需要去故意羨慕哪一個。真正讓她有所觸動的,是他臉上那種怎樣也藏不住的溫情……是的,她羨慕的人不是谷穗,而是橘久安。
原來他們終究還是不同的,他還能夠喜歡上什么人,冠以愛情的名義動了真的感情,還擁有那種“愛”的能力。
不像她,提起“愛”這字眼,都是諷刺。
【柒·情鐘】
我出生在1986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日。
那一天父親并不在媽媽身邊,后來的幾天,也沒有在。
我媽媽抱著我在醫(yī)院里度過了有生以來最絕望的一個新年,生產(chǎn)后她的身體很糟糕,那幾天卻幾乎沒有休息過。直到1月6日,父親才遲遲趕到——那一天就是我后來出生證明上的生日。
這個故事聽上去只是陰差陽錯,沒有什么淚點,聽過了也就忘了。
記憶中對陸無歸說起這件小事的時候,正是春末夏初,他靦腆地笑了笑說,如果他除夕祝我生日快樂我是不是就能真的快樂。我沒理他,因為我知道他不會記得。
我不是沒有和別人講過,只是他們聽過了就忘了,到了12月31日祝我新年快樂,到了1月6日祝我生日快樂。
我不喜歡過生日,更討厭過新年。
很久很久以后,陸無歸說我最大的缺點就是太倔,等不到就強(qiáng)說成本就不要。
——安倍理央
【2004年12月31日 15:30】
安倍理央走在熱海的大街上,島國的冬天沒有北京的干燥嚴(yán)寒,只是溫和的濕冷。她披散著頭發(fā)在大街上搖搖晃晃,穿過在除夕日格外擁擠的人群,像是無人認(rèn)領(lǐng)的流浪狗。
他們有他們的人生,有喜怒哀樂生死禍福,她有的只是多年來的真空孤冷伴隨著的一路獨行,無論結(jié)局怎樣,都不會是幸福。
每一年的今天,總是格外矯情。
就在這時候,她接起一個國際長途,來自北京的電信號將海洋彼岸的男聲帶到耳邊,清朗中帶了天真的意味:
“現(xiàn)在是,東京時間,15時32分,我是陸無歸!
她微微瞇了眼睛,漫不經(jīng)心地回應(yīng),“你那里應(yīng)該算北京時間的……找我什么事?國際長途可是很貴的!
“生日快樂!
東京時間,2004年12月31日15:32,陸無歸對安倍理央說,生日快樂。
她記得——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句話。
她記得——那一刻洶涌而起的情潮,那一秒手無足措的淚意。
她記得——那一瞬間,她站在人潮之間,用自己的眼,凝固了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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