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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篇
他從來都是害怕無法把握的東西的。比如生物鐘混亂的公雞,容易寄丟的信件,拖沓得沒有終結(jié)期限的批件,人心,亦或是,他在乎的人因他而死。
所以就算是挑選搭檔和伙伴,他也傾向于擁有足夠自保能力的人。他不需要被保護,但是也不希望總得保護他人。
所以那樣安安靜靜的文員從來入不了他的眼。
直到有一次一個任務(wù)批件以超乎他想象的高速交回到他手上。
他去領(lǐng)文件的時候,偌大的房間里只有她一個人。陽光從上方的氣窗上瀉下來灑在她背上,那場面美得像一幅油畫。而她只是垂頭書寫,安定得仿佛一瞬間的永恒。
他吹了聲口哨。
她抬起頭看看他,然后靜靜地拿起文件示意他過來。見他不動,才慢慢開口道:
“這是你的!
和想象中一樣,平淡無波的聲音,和他一樣死氣沉沉。
但卻并不覺得厭煩。
為她那古典優(yōu)雅的姿態(tài),和就算開口也不曾打破的靜謐。
“你怎么會在這種地方?”交接文件的時候他忍不住多嘴。
“工作!彼哪抗饨z毫不曾流連,在確認文件已經(jīng)遞交妥當(dāng)后,又回到了她案前的紙頁間。
“不,我是說,這工作不適合你!
“那么上校先生認為,什么才叫做合適呢?”
她提腕開始書寫,面對他這近乎冒犯的話語沒有絲毫的停滯,花體字流利而繁復(fù),宛如夢幻。
“這里不會有什么永恒的守則,
“這里不會有什么終極的道義,
“這里不會有什么篤定的結(jié)局。
“這里晦暗曲折,血腥彌漫。這里萬事無常,殘酷恣肆。
“這里不會有你想要的夢想。”
她終于抬起頭正視著他,臉上居然帶有淺淺的笑意:“我不知道您居然還是個詩人,上校先生!
他一瞬間有些慌亂,然而憤怒很快卷席了他的意志:“你終將會為你的態(tài)度付出代價。我不是詩人,這里,也不需要任何虛浮的東西。”
誠然,她是感受到了他的善意的,然而居然還是如此漫不經(jīng)心。毫無戒備地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就如赤腳踏上荊棘。
“我確實有我的夢想。在這里!
在他開口駁斥之前她舉起了右手,掌心向外,五指優(yōu)雅地并攏,像是在阻止又像是在起誓。
“也許我做不到開拓蠻荒。但是最起碼,我可以做到不離不棄!
她笑笑。
“我會一直在這里!
很久很久之后,當(dāng)他回想起這段初遇時都在困惑那不知從何而來的詩意。
當(dāng)時他的心深深為不可言說之物所困,就算偶爾的閃亮,也來自另一個宛如陽光的女子。
他為無法彌補的過往所嚙噬,為求而不得的光明所困苦、掙扎、爭吵、沉淪、狂躁,最終歸于平靜。
他慶幸自己沒有做錯最后的選擇。
也許,他們在一起本就是一首難以捕捉的詩篇。因為她的等待,因為他的堅持,而沒有從指間流逝。
被自己喜歡的人所矚目的人,在自己眼中,也許都是放肆的吧。
又或者,因為喜歡了,所以自己永遠無法放手那樣做。
那樣滿不在乎地放射自己的光芒。
然而奧菲利亞永遠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連嘗試的念頭都不曾動過。
喜歡,并不見得就合適。
既然只是自己喜歡了,那么,就盡可能地不要給對方帶去困擾。
她只要靜靜看著就足夠。
直到有一日,她覺得不再足夠的時候,再離開。
就像是從未介入對方的生活。
在那之前,只要靜靜看著,就可以了。
奧菲利亞從來不是個貪心的人。
他接到情報的時候偶爾會不經(jīng)意地想,這張紙片是否也經(jīng)過了她的手?
永遠沉穩(wěn)、效率、精確的,他們的后方。
似乎就算一切都迫在眉睫無可挽回,她都能淡然地處理好能做的所有,然后抽出紙張,繼續(xù)謄寫她那沒被任何人看過的詩篇。
只是想想都會覺得安定。
真是個神奇的人啊,她到底是因為些什么,才能夠如此堅定地做著這項工作。而且將它做得如此優(yōu)雅。
偶爾和緹娜爭吵的間隙里,他會到她的房間坐坐。只是靜靜地坐著,似乎就已經(jīng)能夠分享她的安寧。
“我說,你這心理素質(zhì)在這里可惜了。你會是個好指揮者的!
“也許吧,但是我不會是個好領(lǐng)導(dǎo)。我不懂人心!
“人心?呵,人心不就是那么些玩意嗎!彼吹锰,知道得太多,所以往往能清楚大多數(shù)人的目標與欲望。也因此,反而覺得每個人都汲汲爭取的那些永遠沒有新意的東西是如此無聊。雖然他自己也無法徹底擺脫這無聊的境況。
“……那里沒有我想要的東西。”她沉默了一下似乎想說些什么,然而最終只是給出了這樣的回答。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那么,我知道的也不會比你多多少!
“你!”他有時候會非常討厭她這氣人的平靜。
“我不是在和你打啞謎。我只是……很喜歡現(xiàn)在的我。其他的,我也不知道。”她起身端著茶杯走向窗口,倚墻,目光投向了遙遠的天際。各種各樣的思慮和影響細枝末節(jié)地滲透了她這個決定。無論提出哪一個都顯得那樣渺小無力,但卻切實是她做出決定的原因。既然無從說起,那么不說也罷。
“你,你們,都不會喜歡上位者的我的。我也是!
然而命運最有趣的地方,恰恰就是不得已。
簌的一聲,黑發(fā)青年險險地用兩指夾住了飛鏢的針頭。
左手還維持著投擲姿勢的女子坐在辦公桌前,神色少見地有些窘迫。
“……抱歉!
她低低地說。
青年訝異地看了她一眼,回身關(guān)上了門。門背上掛著一幅半立體的泡沫塑料國家地圖,然而他卻看不見任何飛鏢的孔洞。
“原來這就是你的飛鏢盤嗎?”他仔細打量著地圖,終于在每個州省的小圓洞上看出了些微的壓痕!昂檬址!
“抱歉以后我會更注意!眾W菲利亞側(cè)過臉,沒有看他的眼睛。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她如此明顯的回避態(tài)度。他也少見地動了開玩笑的心思:“你會是個好殺手!
沉默來的太過突然,一瞬間他似乎感受到了某種冰冷的怒氣,然而當(dāng)他下意識地摸上槍套時那種敵意卻消失不見。
他抬起頭,迎上了一雙不帶情感的眼眸:“這個玩笑并不好笑!眾W菲利亞安靜地說。
“我并不是在和你開玩笑。” 她這樣正經(jīng)的態(tài)度挑起了他的火氣,“你在投擲飛鏢的時候并沒有任何殺意,然而卻從沒有偏差。”如果不是他反應(yīng)過人,絕對無法躲過那只沒有任何預(yù)兆的飛鏢。
沒有痕跡,也就無從防備,這是殺手們所追尋的目標。
她似乎已經(jīng)輕易地擁有了。
話說出口的時候就算遲鈍如他也感覺到了不妥,但是他卻固執(zhí)地不打算收回。雖然他那無名之火的指向和這個幾乎沒關(guān)系。
“槍械可以學(xué)會。但是意識——你不知道有多難得!彼淖爝在不受控制地繼續(xù)。
“你覺得——我們——就只不過是祂手中的槍嗎?”奧菲利亞冷靜的聲音打斷了他。
他愣了愣,“除此以外,我似乎也找不到其他可以解釋的理由!薄蛔屪约河兴镓(zé)的理由。
“你走吧!眾W菲利亞臉上完全看不出情緒。
他心中那莫名的焦躁在她平靜的映襯下翻涌得更為劇烈了。
“你生氣了?”
“沒有!
“為什么?”
“不為什么。”也不需要理由,你若不懂,那是最好不過。
他負氣摔門而去,卻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陽光只照過了她半邊臉龐,那覆在陰影中的眼眸冷冷寂寂,似有千言萬語而她卻從不言明。
很久之后,直到前方戰(zhàn)事傳來他才反應(yīng)過來。
那是她無聲的道別。
就算告知了一切,也不會有什么改變吧。
那么,有時候還不如不告而別。
奧菲利亞把白子的騎士落在了黑色的國王前,她與自己的最后一局棋到此結(jié)束。
槍聲已經(jīng)越來越近,但是這一切都不重要了。終結(jié)的骨牌早已推倒,她的布局只會導(dǎo)向一個確定的未來。
雖然是一個沒有她的未來,不過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所求越少,就越不會懼怕死亡。奧菲利亞甚至考慮起了給自己留全尸的有效性。
主謀者毫無線索的話似乎會給予對方更大的壓力。無影無形才可能無處不在。那么這個自己的終局,是否還需要為以后的影響留下鋪墊?
她用指尖摩挲著騎士的馬頭,遲遲下不了決定。
為什么?
已經(jīng)足夠了啊,她作為一個總策劃者的榮譽。她無情地碾壓了無數(shù)人的愿望和希望,現(xiàn)在也到了她還償?shù)臅r候。
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
正確的就是對的嗎?那個黑發(fā)綠眼的青年曾經(jīng)問過她這樣一個她認為沒有任何價值的問題。現(xiàn)在想來,其實這兩者確實有所不同。
但是她無從選擇。
因為她從未學(xué)會什么叫做柔軟,她只會冷硬地照著最直接的目標前行。
其實有夠笨拙的吧,所以在除了工作之外的地方,一事無成。就如她導(dǎo)師嘆息的那樣,她是天生的策略機器。
她并沒有覺得遺憾。
不過,終究是,留下了一點點念想。
雖然她自己也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奧菲利亞拉開抽屜,作為防身或自盡用的槍躺在那里,她從來都沒有動過。
掙扎一旦開始,總是會狼狽不堪。她一開始不過是想守著自己的驕傲完美地死去而已。真是不甘心啊。
早知道,就該好好練練槍法才是。
但是誰又能夠預(yù)知呢,她從來就沒有脫離軌跡的時候。
不過既然決定了就開始行動吧。
奧菲利亞穩(wěn)穩(wěn)地握住了槍柄拉開保險栓。
我可不想再加什么后悔。
她嘴角揚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告訴我。
用祈使句開頭的話語會有種孤寂的感嘆意味,在沒有對話者的時候。而她早就習(xí)慣了自問自答。
她一直刻意疏離著人群,是為了關(guān)住身體中的野獸,同時卻也在磨礪著它,因為知道了就會想要更多。而離開,才能保持清醒。
她這個理論被所有知道的人善意地嘲笑過。只有那個黑發(fā)綠眼的青年什么都沒有說。
因為他和她是一類人。
他知道她這樣做的理由。
其實像她這樣藏掖心思習(xí)慣了的人在遇上似乎什么都能看懂的他的時候是有些無措的。但是就連這無措也無從掩藏。
所以他們之間的對話方式總是只有兩種。只說前半句的啞迷與潛藏在華麗語句中的文字游戲。
對旁人來說是讓人受不了的不知所云。而他們卻樂在其中。畢竟這總比簡單粗暴的直接對話多了幾分追尋的樂趣。
“直到遇見你我才覺得我的書沒有白讀。它占據(jù)著我的記憶好歹還派上了用場!
“這是我的榮幸!
“有沒有興趣干脆做一套密碼?”
“為軍部?”
“無所謂為誰,如果他們能夠?qū)W得明白!
最后,那還是變成了他們兩人之間的秘密。
濃煙與火焰在彌漫。
她一邊小心地前進一邊留意著爆炸的倒計時。
遠方隱隱傳來了己方人的槍聲。
但是太遲了。而且就算他們推進到了這里,也不過成為了陷阱的犧牲品而已,白白浪費。
但是為什么會有人?
照她的布局,現(xiàn)在不可能抽得出人手回援總部。是誰?
為了保密槍用的都是最基本的款式她聽不出各隊的特色。到底是誰?目的又是什么?
無線早已經(jīng)切斷,她只能靠自己做出判斷。背靠墻縮進角落里,她用心聽著聲音的細節(jié)。
然后,她抓住了一個獨特的節(jié)奏。那只勃朗寧和還擊的聲音完全無法對應(yīng)。她驀然想起一個可能。
然后下一瞬間她就笑了。
那個家伙,雖然當(dāng)時可能沒反應(yīng)過來,但是不可能看不懂她的布局。
也不可能阻止這個最理想的計劃。
但是她卻不能遏制自己去想。
夠了。
她一拉槍栓解決掉了即將發(fā)現(xiàn)自己的搜查兵,帶著一點惱怒的意味。
在轉(zhuǎn)移的途中順手拾起了剛死之人手中的槍。
既然突然不想死,那就堅強些。
她默默地訓(xùn)斥自己道。
靠自己。
他越過重重封鎖找到奧菲利亞的時候,她正一身是血風(fēng)度全無地用槍托猛砸束縛住她雙腿的敵人的腦殼。
他一個點射結(jié)束了這場毫無美感的爭斗,奧菲利亞一腿將障礙踢開,拒絕了他伸過去的手。
她自己爬起來,長發(fā)混著血跡糊在臉頰,狼狽卻又生機勃勃。他忍不住微微一笑,立刻收獲對方狠狠一個瞪眼。
“混蛋。”她少有的怒氣沖沖。
“抱歉我來遲了!彼嫘膶嵰獾氐狼。
“愚蠢。”對方的怒火卻不減反增。
他有些意外她這和尋常女性毫無二致的無理取鬧:“喂,我們還是講講道理吧!眾W菲利亞一把奪過了他的耳機和耳麥,自顧自說了起來:“這里是’白子‘,指揮權(quán)臨時更換,報告?zhèn)觥!?br> 他愣了愣,繼而苦笑著開始為她戍衛(wèi)。他不該忘了,她從來獨一無二。
她一邊敏捷地在殘垣中穿行一邊不間斷地下達指令,他在旁邊聽著甚至可以在腦海里描繪出一張精確的撤防圖,這種感覺熟悉而安穩(wěn),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她在后方運籌帷幄的時候,從來不曾出錯。
但是唯獨她的行動軌跡不合規(guī)矩。
“你到底想做什么?”
在她示意他強行拉開電梯閘門的時候他終于忍不住問道。
她認真地看著他,張嘴卻還是那句能氣死人的“不做什么”。
他已經(jīng)錯了一回,所以這次只能把怒火撒在已經(jīng)扭曲變形難以打開的電梯門上。
他是懂她的,但是有時候他又覺得自己完全不懂。
就像現(xiàn)在,他明確地感覺到她有什么大計劃,但是卻不能預(yù)見結(jié)局。這讓他有些不安。
而且,似乎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
不知為何今天他們誰都無法心平氣和地用平日的方式說話。
“就算想嘗試著吵架也不是現(xiàn)在啊。”
他們順著纜繩向上攀爬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抱怨。
“沒時間了。”
在擊退敵人的間隙里他隱約聽見了一聲嘆息。但是因為太輕太冷他并沒有聽得真切。
他們最終到達的是總部頂樓停機坪。
救援隊在她的指揮下已經(jīng)安全地撤離了戰(zhàn)區(qū),現(xiàn)在整棟大樓我方勢力就只剩下他們兩人。
他四下查看著頂樓的設(shè)備,沒有看見任何可能的逃生工具。
他們?yōu)樽窊舻臄橙嗽O(shè)下三道閘門,但如果有重型武器的話也撐不了太久。
奧菲利亞站在建筑的邊沿向頻道里做著最終確認,同時向他詢問了句什么。頂樓的風(fēng)太大他聽不清,只能走過來:“你說什么?”
奧菲利亞招招手示意他靠近。
“你最終……”
“謝謝!
他視線突兀地天旋地轉(zhuǎn),奧菲利亞的臉迅速離他遠去,他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是在墜落。她的力道非常巧妙,他的墜落軌跡迅速地拉出了爪鉤或者磁力槍都無法觸及的距離,離大樓越來越遠。
腰間的降落傘裝置不知何時已被啟動,落到半途展開,他現(xiàn)在只能毫無著力點地慢慢下降。
“混蛋!”
這就是她說的會被所有人討厭的原因嗎。
雖然他從來也是用這套標準來行事。
看著他下降的軌跡,奧菲利亞突然有些開心。
她一個非戰(zhàn)斗人員居然能把一個武裝戰(zhàn)斗人員踢得如此漂亮。
也許之后他會非常惱怒吧。因為他千辛萬苦跑過來的救援目的沒有達到。而且最后她還騙了他。
不過他看到過她出醜的樣子也算扯平了。換做平日這絕對能成為她被嘲笑一生的把柄。
而現(xiàn)在什么都沒關(guān)系了。
她看了眼手表設(shè)定的倒計時,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
風(fēng)將她的長發(fā)撩向后方,她閉上眼張開雙臂,想象自己再飛翔。
從來沒有這樣自由過,而且是如此酣暢淋漓。
唯一有些諷刺的是結(jié)局與她的設(shè)想沒有差別,繞了一大圈她又回到了最初的終點。
就當(dāng)是自己神機妙算好了。
她笑笑。
果然人生從來都是旋轉(zhuǎn)木馬。
尾隨而至的敵方小隊突破了最后的閘門沖上停機坪。
迎接他們的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與腳下的地動山搖。
她睜開眼看著略顯慌亂的對手們,微微收攏雙臂做出一個邀請的姿勢,臉上的笑意又放大了一分。
歡迎你們,加入我奧菲利亞,最完滿的終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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