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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北平的賭場,每天上午10點一刻是她的局,很多人都來赴她的場,有時她會在午夜三點才收局,我去的那天剛好看見她從樓梯上下來,一襲早就過了時的旗袍,裸露的大腿,散落的發(fā)式,還有領(lǐng)口沒系的兩顆扣子下雪白的皮膚,她左手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根抽了一半兒的煙,右手扶著樓梯,步態(tài)極為婀娜,就像妓女,等到她走到樓下,我才看見她只是趿拉著一雙沒了光澤的皮鞋。突然,她看向了我,目光頓了頓,點了點頭,估計這賭場里的人她都面熟,忽見得一個面生的有些許詫異,她押注時很大手筆,耍骰是很淡然的眼神,和局上那些充滿貪欲的眼神完全不同,我把她手邊的杯里注滿了茶,聽得滿桌子的人叫她——玲瓏。
我是賭場新來的小二,我叫路準,在賭場的活計又累又臟,北平外面在打仗,城里的人卻依然在賭場里豪飲豪賭。我很佩服玲瓏的手法,讓人欲罷不能,賠進去大半個身家還渾然不覺,我不忍看他們邁向火坑,在賭場散局時我在窄巷里攔住他們,萬般勸阻卻只當我是傻子,我無比挫敗地在午夜的賭場門口坐著,忽然就看見眼前的光被擋住了,我抬眼看去時立馬就站直了身子,“玲...玲瓏姐.'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叫著這個一臉淡然的女人,她說,路準,別白費力氣了,誰的人生都是一場豪賭,他們愿意賭,自然也愿意輸。她說,你知道我是誰嗎?我說,你是玲瓏。
半月后北平有一場最大的豪賭,所有賭場都在為這次盛事做準備,當然也包括我所在的賭場,玲瓏依舊是很淡然的樣子,仿佛這事兒和她無關(guān),可所有人都知道她才是北平城最大的看頭,大約離盛事還有一周多時間時,賭場老板突然把一個瘦小的中年男子扣在了玲瓏正在耍骰的桌子上,男子瘦小的身軀被老板魁梧的身子壓在案子上,一把刀落在男子手指上,玲瓏依舊是那一身的打扮,一臉的不在意,有時候我都懷疑她是不是只有那一種表情,她看著那刀緩緩下落,又吸了一口煙,隨即拿起手邊的茶潑向了刀,“再給他一周!。老板看了一眼玲瓏,松開了對男子的禁錮,男子癱軟的趴在地上,跪下叩頭,之后彎著腰跑出了賭場,桌子邊又漸漸圍出了一圈人,玲瓏手中的骰盅嘩啦啦地響,我站在一邊提著茶壺,不自覺地卻發(fā)現(xiàn)壺中的水抖落了一地。
夜里,玲瓏叫我到她的房間,我隔著屏風(fēng)看見她坐在桌子旁邊。鼻子里全都是她抽的煙草香味兒,她說,路準,別怕,賭場里這種事見的多了,有些人即使賠上了性命也愿意在賭桌上再賭一把,有時明知自己會輸也要和命運過不去,這是賭局也是人生。她說,我是誰?我說,我不知道。
很快,半個月的時間就過去了,那天被恐嚇的男子再也沒來過,可也沒見過他的債條被銷掉。那天是上午9點三刻鐘,賭場的大門緊鎖著,老板說今天賭場關(guān)門一天。外面黑壓壓的人群嘈雜刺耳,很快就有一列人馬敲鑼打鼓撥開了人群,他們是來接玲瓏的。玲瓏從樓上下來時剛好是10點鐘,她今天和以往很不一樣,一身素凈的白旗袍,妝容和發(fā)式就像原來租界里的貴族小姐,她還沒走到樓下時我就聽見她的水晶高跟鞋扣在樓梯板上嗒嗒作響,她把手里的包扔到我懷里,穿過我詫異的目光看向老板“讓他和我一起去”似乎只是一種通知,老板沖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跟上去。我放下手中的抹布抱著包跟在她身后,她走路還是那個樣子,腰肢扭來扭去,不過后背是筆直的,我扶她上了他們的車,我跟在隊伍后面小跑,去看熱鬧的有好多人,都在議論著玲瓏能不能奪魁,到了會場,我已經(jīng)汗流浹背,玲瓏從車上下來,我一個箭步?jīng)_到她身旁,跟著她站到一起比賽的人中間,我瞥了一眼坐在臺上正中間的人,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玲瓏身上,我相信即使玲瓏是背對著他也會感覺到,可玲瓏還是一臉的云淡風(fēng)輕。我看不懂她在想什么,她就像是一場永遠不會散的大霧。我在揣測時,臺下的空地已經(jīng)被擺上了十幾臺賭桌,我知道再過半個時辰,比拼就開始了,在一片如雷的掌聲中我知道了,坐在正中間的那個人就是北平的軍長傅作義。
他的講話短暫而又犀利,一字一句都充斥著軍人的威嚴。焚香過后,玲瓏就在賭桌前落座,高手之間的廝殺只在分秒,只一刻鐘,十多個高手紛紛落馬,我在一旁看著玲瓏耍骰時靈活的手腕,直視對方淡然的讓人心寒的眼神,打馬時略帶挑釁的微笑,和直挺挺的不挪一絲的脊梁,到最后一局時,亦是輕而易舉的獲勝,我看見臺上傅軍長把手中的杯子捏碎了,茶水濺了一地,我聽見周圍的人群歡呼雀躍,高聲吶喊,我看見玲瓏面無表情的走出會場,攔下黃包車對我說,上來。我掩不住自己的喜悅和佩服,轉(zhuǎn)身看她時她已經(jīng)靠在車上睡著了,我把衣裳解下來,想披在她身上,手停到一半又自嘲的笑了,衣裳放在手里我也沒穿;氐劫場時,玲瓏拿過我手上的包掏出一塊銀元給車夫,對我說,等到我最后一場賭局贏了時,你要告訴我我是誰。
我滿心疑慮,卻又不敢問,日子還是一樣的過,每天端茶送水,擦桌燒飯,玲瓏也每天雷打不動的10點一刻開場,依舊是那身破舊的旗袍,依舊是那副什么事兒都和我無關(guān)的樣子,不知不覺已經(jīng)到了十月份,天氣轉(zhuǎn)涼,于是我每天的活計就多了一個,就是在大堂燒紅那口足有一米多寬的火爐。北平外面的槍聲打得人脊梁發(fā)涼,可賭場里的人聲鼎沸讓槍聲埋在了耳膜最底層,天氣越來越?jīng),不久就下起了大雪,我不得不把火爐燒的越來越旺,因為玲瓏還是穿著那件破舊的旗袍,單薄又寒涼。
玲瓏一直沒和我說過話,她的臉在爐火下映的通紅,她也一直沒露出過第二種表情。
有一天晚上,她突然叫我到她的房間,她站在窗邊看向夜色里的北平城,她說,路準,快打到北平了,很快就是我的最后一場賭局了。我問還有多久,她說,三天。我在旁邊看她的臉,淡然的神情里透著一絲淡漠。我并不知道,她是在用她自己做一場豪賭。
三天,我就想三年一樣度過,一個時辰一個時辰的倒數(shù),很快,三天的期限到了,那一天老板把門關(guān)得死死地,我在大廳里燒起了火紅的火爐,玲瓏在10點鐘時從樓下下來,穿的是奪魁那天的白旗袍,妝容亦是那天一摸一樣的妝容,她手里拿著她的那件舊旗袍,提著她那雙沒了光澤的皮鞋,走到火爐旁,全數(shù)扔進了進去,火光映著她的白旗袍上開出了火紅的花。
10點一刻時,玲瓏筆直地坐在正對著大門的賭桌前,不挪一絲的脊梁和奪魁那天亦是不差一毫。不一會兒,賭場的大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人踩在雪地上的噠噠聲連同大門吱呀吱呀開啟的聲音都變成了被卷進屋子里些許風(fēng)雪的呼嘯,我認出了那行人中間那人是傅軍長,他在玲瓏對面的位置上坐下,他身邊的人連同我和老板都站在了桌旁。沒有任何的動作甚至眼神,他和玲瓏就都拿起了骰盅慢慢地搖,一樣的手法,一樣的速度,一樣不挪一絲的脊梁,一樣直視對方?jīng)龅桨l(fā)絲的眼神,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如出一轍。而后,在很長很長讓人把心吊到嗓子眼的骰子碰撞盅壁聲后,兩座盅同時下落,傅軍長嘴角含笑“你贏了”。盅尚未開啟,結(jié)果就已定。
“北平不會有戰(zhàn)火,若棠,你該回家了!备弟婇L話音剛落,身邊兩個人就走向玲瓏在她身邊站立,玲瓏起身步態(tài)婀娜向門口走去,經(jīng)過我旁邊時看著我,我說“你是玲瓏”。她淺淺一笑,頓時花開遍野,風(fēng)雪彌散。她走出門口時傅軍長把身上的貂裘大衣脫下來披在了玲瓏身上,留在我耳畔的是車輛碾過雪地的聲音。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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