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樓是被一段活潑熱烈的旋律吵醒的。
　　他抗拒似地用力閉了一下眼睛，發(fā)現(xiàn)想要把這種穿透力極強(qiáng)的音樂抵御在耳外是不可能的，最后只能無奈地抬起手，推開了頂上的棺材蓋。
　　夕陽的光線從窗簾的縫隙里投進(jìn)來，明樓不適地?fù)趿艘幌�，不滿道：“明臺，明臺！天還沒黑，鬧什么呢？窗簾也不拉好，下回灼傷了別再找我要特效藥！”
　　沒有聽到小少爺熟悉的咋呼與回應(yīng)，一雙手輕輕把厚厚的窗簾拉緊，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明樓的視線里映出一張清俊容顏，正笑吟吟的看著他。
　　“明臺和曼麗去年就走啦，大哥是睡糊涂了吧�！�
　　明樓按了按額角，聲音緩下來：“……是我記錯了。”他語調(diào)微微恍惚，“哦，對了，現(xiàn)在到七月了嗎？我答應(yīng)過大姐八月以前會回去一趟的�！�
　　明誠靜靜看了他一會，說：“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一號。大哥，半年前我們已經(jīng)見過大姐了，你還答應(yīng)了要替大姐找一個適合種玫瑰的莊園�！�
　　明樓沉默一下，又笑起來：“是嗎，看來我這一次確實(shí)睡得有點(diǎn)久�！彼绯龉撞模局绷松碜�，開始認(rèn)真打量起眼前的青年來。
　　脊背挺直，笑容溫和，眉眼清逸，沉靜起來就像一副中西合璧的畫，既有油彩的鮮明，又不乏水墨的寫意——和他入睡前記憶里的形象一模一樣。
　　“好久不見，阿誠�！�
　　明誠笑著說：“好久不見，大哥。”又偏著頭問他，“這一次睡得怎么樣？這回棺材里我可是特意鋪了兩層墊子的，還硌骨頭嗎？”
　　“你拿我當(dāng)什么了�！泵鳂枪室獍迤鹉槪拔沂悄敲床荒艹钥嗟娜恕�，吸血鬼嗎？”
　　明誠噗嗤笑了：“別說，我可真是拿您當(dāng)咱們家的‘豌豆公主’，連明臺都沒有您嬌貴�！币娒鳂堑裳�，他反問道：“難道不是嗎？上回在大姐那，是誰大白天的不睡覺，差點(diǎn)把整個棺材都砸了？我們都以為您是太久沒吸血導(dǎo)致狂躁癥犯了，誰想到您竟然是因?yàn)楣撞奶菜缓�？�?br>　　明樓其實(shí)是很能控制面部表情的，奈何吸血鬼做久了長年不見陽光，皮膚白得挺徹底，即便雙頰只微微一熱，看起來也像是整張臉都紅了。
　　明誠憋著笑轉(zhuǎn)開臉。
　　明樓差點(diǎn)就要惱羞成怒，就在這時，一直響在耳邊的音樂忽然拔高了一個調(diào)子，他立刻調(diào)轉(zhuǎn)話題問道：“這音樂怎么回事？好好的放這個做什么？”
　　明誠驚訝狀：“大哥從前不是很喜歡這首曲子嗎？”
　　明樓皺起眉，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半晌才恍然：“我差點(diǎn)都給忘了，原來是這首。”
　　“大哥當(dāng)年教我跳舞，反反復(fù)復(fù)都是放著這一曲，大哥能忘，我可忘不了�！�
　　“怎么，今天忽然又想跳舞了嗎？”明樓看著他搖搖頭，“不像你的性子，這么鬧騰的事情，向來只有明臺會做�！�
　　明誠一笑，退開幾步看著他，修長手指抵在唇邊，輕聲道：“大哥，論斷不能下得太早�！币黄^眼底流光恣肆，脫去這么多年來黑暗里沉靜的偽裝，依稀露出昔時的少年意氣來。
　　“大哥忘了嗎，又是一個七十年了�！�
　　明樓微微一怔。
　　他成為吸血鬼很久了，久到他已經(jīng)不記得時間的盡頭里出現(xiàn)過什么人、發(fā)生過什么事，每一次睜眼都如同新生，每一次閉眼都在與世界告別。漫長的生命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去經(jīng)歷他感興趣的一切，卻也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困擾，記憶的混亂只是一部分，更多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情感也在慢慢走向平淡與沉寂。
　　親人可以異地而居，各在天涯，過上幾年十幾年見上一面，知道彼此安好也就足夠；但是伴侶，顯然不能這樣相處。
　　比如他和明誠。
　　于是他們有了一個約定，一旦待在一起滿七十年，就要暫時與對方告別，去加入一場盛大的狂歡，或進(jìn)行一次漫長的流浪，又或者于天地間奔忙，重新找回對生活對情感的熱愛與驚喜。然后帶著紅塵煙火歸來，在燃著燭火的古堡里擁抱親吻，比肩說盡那些小小的溫暖小小的感動，小小的思念與小小的愛意。
　　每一次重逢都像是開始了一段新的戀情，他們的愛永遠(yuǎn)新鮮活潑，像每天清晨，莊園里玫瑰花上滾動的露水，那么的可愛與剔透。
　　每一個七十年的結(jié)束，都會使他們更加期待下一個七十年的到來。
　　明樓笑起來。
　　“怎么，臨別之前，你還給我準(zhǔn)備了什么禮物嗎？”
　　明誠含笑，不說話，將一只手搭上肩膀，微微欠身，做出邀請的動作。
　　窗簾背后的天空隱沒了最后一絲夕陽的光輝。
　　古堡里一時黑下去，下一刻，大廳里的一排排蠟燭同時燃起，搖曳出暖黃的光暈。
　　音樂的尾音漸漸低了，片刻的安靜后，舞曲重新響起。
　　熟悉的旋律，熟悉的動作，熟悉的那個人。
　　“大哥，我能請您跳一支舞嗎？”
　　明樓欣然應(yīng)諾：“我的榮幸�！�

　　一個利落的交叉步，兩個挺拔的身影緊貼到一起，明誠抓著舞伴的手臂，明樓按著舞伴的肩膀，一齊向右方使力。
　　兩個人同時頓住，視線碰撞到一起，一剎那火花四濺。
　　“大哥，邀舞可是我來做的�！泵髡\揚(yáng)一揚(yáng)眉，“照規(guī)矩，得您跳女步才行�！�
　　明樓不置可否：“那就看看你有沒有這樣的本事了�！�
　　一個反身旋步，主導(dǎo)權(quán)瞬間易手，明樓伸手在舞伴的腰間施力一托，明誠就不得不后仰下去。他也不抗拒，順著力道就折腰，下半身同明樓貼近，上半身卻像柳條，線條流利，又柔韌美好。
　　他們都漸漸收斂起臉上和唇邊的笑。
　　這是一曲探戈，既是情人的默契配合，也是敵人的針鋒相對，一切言語一切情感都通過肢體來傳達(dá)。
　　明誠半瞇起眼睛，唇角掠出鋒銳的痕跡。
　　長腿一踢，他借勢立起，腳底向旁側(cè)一滑，手上卻用力扳過明樓的肩膀，將他斜斜一壓，逼迫他把重心換到左腳。
　　兩張臉貼得很近，氣息相聞，四目相對，唇也差著毫厘，險(xiǎn)險(xiǎn)就要碰在一起。
　　明誠的唇抿成一條直線，眼尾卻微乎其微地，在這個時候，輕輕一挑。
　　像一個小鉤子，就這么勾住毫無防備的心靈。
　　明樓眸色一深。
　　明誠卻忽然放手，一個小跳步退開，抬手在唇邊輕輕一擦，有意無意地刮過探出的一點(diǎn)舌尖。他甚至還有閑情伸手調(diào)整了一下脖子上的深色領(lǐng)結(jié)，修長手指襯著黑色布料，更顯白皙如玉，被舔到的指尖處透出一點(diǎn)微微的粉。
　　即便如此，他也依然沒有笑意，繃緊的臉龐棱角分明，眼底光芒四溢，活脫脫就是十九世紀(jì)里腰配短刀于黑夜中舞動的阿根廷少年，熱烈、激揚(yáng)、奔放，卻也永遠(yuǎn)警惕，保有理性的光。
　　明樓舔了舔嘴唇，微微抬起下顎，聲音低啞地在音樂里流淌。
　　“繼續(xù)�！�
　　“遵命�！�
　　呼吸纏綿，眼神纏綿，肢體纏綿。
　　他們在古堡里仿佛永無疲倦地舞動，一曲連著一曲，直到雙腿沉重，直到大汗淋漓，直到朝陽的第一縷光從窗簾背后亮起。
　　天亮了。
　　明誠躺在地板上喘了幾口氣，這才慢吞吞地爬起來關(guān)掉音響，他支著身子走到沙發(fā)邊上坐下，讓自己軟軟地陷進(jìn)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明樓端著兩個高腳杯走過來，伸手要遞給明誠一個，明誠說：“太累了，沒力氣，放著吧�！�
　　“你的體力似乎比以前差了。”明樓說，然后淺淺地啜飲了一口杯中澄紅的液體。
　　“那是因?yàn)榇蟾缒惚纫郧芭至恕！泵髡\懶懶地拖長了語調(diào)，“你知道那些雙人動作我做起來有多費(fèi)勁嗎？”
　　明樓笑罵道：“沒大沒小，最近學(xué)會擠兌我了？都是明臺把你帶壞了�！�
　　明誠嘟囔著蹭進(jìn)他的懷里，頭舒舒服服地枕上他的膝蓋：“都是實(shí)話，還不讓人說了？”仿佛十分真心實(shí)意地勸他：“您該減肥了，再這樣下去，別說女步了，男步都要跳不動了�！庇直г梗骸疤艘煌砩希ぷ永锔傻枚伎烀盁熈��！�
　　明樓拍了一下他的發(fā)頂以示懲罰，隨即示意地抬了抬手里的杯子，明誠表示拒絕：“家里好的酒都被明臺順走了，這幾支我可不喜歡�！�
　　“還說我挑剔，明明家里最在意生活品質(zhì)的人是你�！泵鳂菃∪皇�，想了想，擱下手里的杯子，手指靈活地摘下領(lǐng)結(jié)解開扣子，把衣領(lǐng)往下一拉，露出白皙的脖頸。
　　他傾下身去，把脖子送到明誠的唇邊：“嗯？”
　　明誠愉悅地按住他的肩膀，沒有馬上咬，打量一會找了個方便下口的地方，伸出舌頭舔了舔。
　　又柔軟又濕熱，力道輕得像羽毛，在心上反反復(fù)復(fù)地撩撥。
　　明樓按著額角，眼神又氣又無奈：“別舔了，癢。”
　　明誠一笑，張開嘴，尖牙熟練地刺進(jìn)皮膚。他微閉上眼，整個人不自覺地貼了上去，喉結(jié)因?yàn)椴粩嗤萄识舷聺L動，性感到令人不能自已。
　　明樓盯著他，心里覺得，這真是太要命了。

　　明誠拎著行李出門的時候，從庭院里摘下了一朵開得鮮艷的玫瑰。
　　明樓站在后面送他，看見這一幕不由笑道：“怎么，帶著一朵這么漂亮的花出門，是打算去撩撥哪家小姑娘��？”
　　明誠慢條斯理地逐個拔掉玫瑰上的刺，把花桿銜在嘴里，回過頭來朝明樓一笑，眼尾斜飛，卻絲毫不顯女氣，只有說不出的風(fēng)華恣肆，仿佛暗夜里開出荊棘一朵。
　　“大哥�！彼χ鴨�，“你被撩撥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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