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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更深夜靜,皓月當(dāng)空。裘羅便趴在那樹中天地靜靜地看那挑燈夜讀的沈配郎。
千年梨樹成精,明月當(dāng)空卻不修為。她輕嘆一聲,自知乃舊事難忘。為救己命,前世千穆子不敵貪婪賞金千兩的道士,氣咽形散,幾千修為化煙塵。
裘羅虛耗幾百年修為,卻只保得七魄,千穆子終是魂歸天都,轉(zhuǎn)輪回、受劫難、多行善,方得再修道。
滿月畔時的修道時光,盡是美好卻不可再追憶。他們以天為憑,以地為證,若能雙雙位列仙班,必長相廝守。豈料橫生枝節(jié)……
她在仙家福地跪了七七四十九日,苦苦哀求,掌生仙君不堪叨擾,破格賞書一封。明亮雙眸掃過,投生之地入目,天書字跡便已隱去。再得賜言一句:天機倘若泄露,沈配郎若但知得前世點滴抑或分毫,將受五雷轟頂致死。
裘羅騰云駕霧,探得窮苦境地所在,不遠千里,往滿月畔拔了本命梨樹,住進沈府庭院。正是寒冬臘月,綠樹橫生,梨花滿枝,飄香滿屋,配郎降生。
日日守,夜夜熬,只盼配郎快長大。
他時常咆嚎大哭,她微微施法,變幻各式市集上瞧得的好玩玩意予他玩樂;他蹣跚學(xué)步,東搖西晃,她隱身在側(cè),隨時護他周全;他咿呀學(xué)語,詞不達意,無人時,她便現(xiàn)身與他胡亂交談,答非所問卻趣味橫生。
配郎兩歲,已有些許記憶。她知不可現(xiàn)身,藏于樹中天地再不出來;三歲起,配郎識字習(xí)文,她便夜夜看他念書寫字,見提筆握姿,總恍然覺是端坐盤腿修煉的千穆子。
一晃十幾年,樹中天地非不見天日,卻鎖住執(zhí)著等待的孤獨。
配郎長成翩翩公子,與前世的樣貌分毫不差,他溫柔內(nèi)斂,與千穆子如出一轍的性情,怎不叫她心動!
“唉!”沈配郎離開書房,往這庭院緩緩走來,哀嘆連連。
裘羅垂眸,他必是為媚香兒的事傷神。沈配郎那指腹為婚未過門的妻子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感情如今卻因門第懸殊有了別意。人世十幾載,她尚不明人性的天生貪戀。
沈父年少得志,年紀(jì)輕輕就中了舉人。天妒英才,配郎出生第四年他就患病過世,家道中落。而媚香兒的父親則是步步高升現(xiàn)任翰林院。兩家家境已經(jīng)不同指腹為婚的十幾年前了。媚府想悔婚,是任翰林院的媚父不敢直言,幾年來以“男女有別,人言可畏”斷絕兩人往來。推脫之詞,配郎又如何不知。只是兒女情長于他如一日三餐卻不可缺。
裘羅雖喜于媚府有意悔婚,也有感他的失意落寞。
此時配郎在庭院踱步,披風(fēng)也不見穿。以往能看到寅時的書籍,被隨意擱在桌角,窗外時不時吹進的風(fēng)把它吹落他也沒有察覺。
他走著走著已到梨樹下,輕倚木柵,月色下清晰可見的緊皺眉宇,難掩青衫拂地的一身英氣。裘羅盯著那好看的臉越發(fā)入神,聚力施展的結(jié)界,不覺間竟破開來。
裘羅就那么從樹上摔落在地,沈配郎眼見一抹淡黃眼前飄下,著實受驚不小。驚魂片刻,他連忙上前扶人:你是何人,因何深夜在我府上?
不及閃躲,裘羅只得回他:公子不問身份怎就來扶我,不怕是污穢之物嗎?
她一回頭,他驚為天人。驚鴻一瞥面帶笑,人面桃花絕紅塵。他大笑,很快收起,怕是驚擾他人,拉她進了書房,這才回答她:那寫書之人編造之物,又怎會真的有!
裘羅掩面而笑,這世為人果然忘了前塵往事,又不免傷感,他怎就忘了曾是那仙風(fēng)道骨的前身乃是柳樹精呢?沈配郎不知她內(nèi)心憂愁,又重問:你是怎到這庭院來的?
裘羅多年前本就頑皮,早已跑去翻沈配郎平日里的書籍,盡管半字不識。她心不在焉:夫家待我不好,老是打我,便了出來,路過你家庭院就爬上,家仆追不進這來的吧!
瞧她一臉稚氣未脫,靈氣逼人,猶如天上仙子,他怎會信她已然成親?且不論此,一身華麗衣裳,一雙白皙纖纖玉手,一副嬌羞可憐之狀,又有誰肯舍得打她?卻不追問:你今后怎么打算?
她道:回去也是挨打就不回了,又不能給娘家添麻煩,天地之大總有容身之處吧!
那抹淡笑,深藏一絲難以捉摸的深沉。他居然不忍去看。裘羅明知故問:夜深露重,公子又因何在庭院徘徊?
他言:窮苦兒郎,不過為幾分兒女情長罷了……
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談的書論的天地講的世道,裘羅不甚懂,她頻頻淺笑,讓配郎訴盡平生苦悶。家貧如洗,故無玩伴,青梅竹馬心喜之人,如今有了變數(shù)。慈母每每提及婚事,他總無言以對,不道心中所愛,不說另覓賢妻。他蹙眉,如此拖延亦不是良策。
她細(xì)語輕聲,何不另覓良緣?或就此不問情事?他說她年紀(jì)尚幼,又遇粗暴夫郎,自是不諳男女相愛難以割舍之理。
那話云淡風(fēng)輕,卻帶著多少幽幽郎心啊!裘羅手拿古書,背他而立,思不及的前情,而今觸不到的思慕,以及不可說的獨自等待……頓時滿目盈淚。今生他對未過門的妻子已用情頗深了!
天方亮,裘羅即頂著冬霜與沈配郎相辭,不言再會。
不幾日,媚府差人來傳沈配郎,華貴高堂之上,媚父允他,三年內(nèi)得以中榜,媒婆上門提親,即刻成婚。配郎喜出望外,回府報了母親,頓時斗志昂揚,日夜攻讀詩書。此情此景,裘羅站樹中天地,又悲又喜。
那日石禪寺中媚香兒,一顰一笑皆傾城。裘羅信步輕移,卻突地跪下許愿:今生只愿與那才氣不凡的沈配郎琴瑟和鳴,若不果,愿伴青燈古佛。
心高氣傲富家女,信手拈來貴嬌心。媚香兒回府哭啼吵鬧,終使得百般憐愛的父親依了她。三年之期,媚父初讓步。
春去秋來,夏走冬至。三年春闈均落榜,配郎郁郁寡歡。
這一日烏云遍布,落雨頃刻。沈母來催,兒已二十,既不中榜早日成家立業(yè)也可。配郎久默,求母親請個媒人上媚府。難耐情深,慈母順依。
媒人回話,媚府不待見,約定不果,請君另擇良緣。配郎心寒,修書一封求見媚香兒,女閨閣樓柳庭下,她姍姍來遲,字字斟酌,唯恐傷了他心。媚父相得小官,已然下聘。他不信,聲嘶力竭。媚父使人來,轟他不走,仗責(zé)雙腿。言他知約不履,竟妄想攀枝。媚香兒亦不相勸。
沈配郎渾身鮮血到府前,卻不敢入。沈母來迎,老淚縱橫,我兒何苦!氣急攻心,竟一病不起。他渾身是傷,也無力照料,頓覺禍不單行,蒼天待人有薄!
靜掩之門,有人來敲,配郎放下手中為母擦拭的濕布,艱難挪步去開。
外頭淡黃長裙的女子,語笑嫣然。裘羅一臉?biāo)匮,說,公子可否收留?
她什么都肯做,分文不取,但求有個安身之所。他沉思良久,不想她直接入內(nèi),徑自留了下來。晨起為母親洗漱擦身梳發(fā),午時替他置換紗布擦拭血水包扎傷口,一日三餐,素菜好味。
沈母甚是喜歡,問她因何。她堂而皇之說,賣給夫家做妾,平日里挨打受餓,怕了逃了,而今就想安安靜靜度日,給口飯吃就好。沈母倒是同情,又怕她那夫家來尋。她謊稱夫家待她不過如牲口,不會特意來找,便在沈府安身下來。
前程令母擔(dān)憂,婚姻之事也讓其操心,如今母子二人又煩裘羅照應(yīng),配郎心愧,終日不歡顏。
這日他斜臥床,裘羅來扶,與他一道去了庭院落座。問他因何不再讀書?他不作答,獨望蒼穹。裘羅一并看去,天上無什色彩,哪里好看。移目細(xì)看,心思沈配郎千穆子啊,這倆人眼睫都如出一轍美過佳人啊!
望得出神的眼,湊得貼近的臉,配郎低頭嚇了一跳,問,你做什么?
她笑,看你是不是還活著!
他被逗樂,因何尋我開心!
她說,你的事,我略有耳聞,滿心抱負(fù),經(jīng)不得失意?
他苦笑,如今官場腐敗,我哪貪圖那一官半職!
這一句甚了然。不為官職,即是美人。她美目帶情不敢直望,略有感傷,道,翩翩少年郎,為情失志氣?
他苦笑,官高權(quán)重尤仗勢欺人,我是惱人從中作梗,擾亂科場,多少才情橫溢之人郁郁不得志……
她說,沒有功名不敢嫁于你,媚小姐也是十分孝順……
那閃爍光芒的勤勞女子,長著我見猶憐模樣,說話卻不帶分毫難聽的諷刺,她分明說媚香兒用情不深啊!
配郎伸手摘了片嫩綠葉子,說,這梨樹長得越來越好,枝繁葉茂的,倒是從來不結(jié)果子。
她笑,那般不實用,不如砍了吧!
他低語,世間萬物存在總有它的價值,又不礙著我們,何必去傷它。
她愣神。雖已投胎轉(zhuǎn)世,這話倒跟前世說的一模一樣,再加上那張分毫不差的俊臉。她不忍看,別開眼神,生怕落淚。心有不甘,如今的他們,為何相見卻不能相認(rèn)?如果不是那個貪婪的道士,他們怎會相對卻不可相依!她又怨不起來,是千穆子教她的——凡事放下才是修道根本。
為何他自己卻守不了這句呢?
數(shù)日后,沈母病好,配郎的腳傷因幾日陰雨陣陣而恢復(fù)得不是很好,右腳著地不敢使力顯得有些瘸狀。
裘羅精心照料著他們,空了便做些衣裳拿出去賣。其實她哪里會做,不過是去市集看了別人的樣式回來偷偷變的。
不知何時起的念頭,有日配郎帶沈母和她一起去市集走了一圈,三個人又一道在外頭客店吃了頓飯。回府后,他鄭重地說要弄個攤子賣些字畫,娘親年紀(jì)大了,他總是要做些事的。
沈母同意了,她說雖然不能金榜題名,為娘還是深以為傲,我兒順孝。裘羅不關(guān)切這些,不聲不響地吃那可口的飯菜。想起跟千穆子第一次去凡間吃東西,把她饞得吃一肚子圓滾滾就好好笑。抬頭,兩雙眼莫名其妙地盯著她。
沈配郎在市集擺攤賣字畫。字雖寫得好看,卻是連秀才都沒考上的書生,平常不出門又怎懂與人寒暄。一日下來賣了兩副。
他這才知道掙錢不易。回了府,裘羅早已做了一桌雖不豐盛卻好吃的飯菜和沈母等他。飯才端起,眼眶已噙淚。
夜里裘羅送來洗凈飄香的被褥,出門要回房,庭院里的沈配郎叫住了她。他說,裘羅,做一件衣裳要多久,能賣幾個錢?
她懵懂不解,你問那做什么?
他說,我今日上街,方知掙錢不易,過去多年娘辛苦的……
她淺笑,人生在世,波折總有,明日我與你一道去!
裘羅走回房去,她心花怒放,配郎終不再為情深陷。殊不知,他站在梨花樹下仰望天上那一輪彎月,眼睛澀得難受。
攤上有裘羅幫襯,生意著實好些,雖不盡意還需她賣的衣裳換糧,配郎卻樂在其中,白天夜里都寫寫畫畫。
就這般過了一年多,聞名而來的人越來越多,字畫賣得很好,裘羅卻不再跟他出去。有時配郎邀她與沈母一道去郊外或去吃些外食,也不怎么去了。
閑言碎語傳入沈母耳中,到底裘羅沒名沒分地一直住沈府,又跟沈配郎出入相隨。裘羅不在乎,外人的攻擊傷她不了,實不想配郎受人指點,亦不奢望成雙成對,倘若這世的他知道她是妖,還會待她那般溫柔嗎?
夜里,沈母見裘羅屋里滅了燈,便找兒問去了。若不是媚香兒的事,以配郎的年紀(jì)也早該成家了。她曾見忙完雜活的裘羅在庭院的長椅小睡,配郎經(jīng)常取了自己的披風(fēng)給她蓋上,那般愛憐的眼神及擔(dān)心驚醒沉睡人兒的小心翼翼,她盡收眼底。時常撞見這番場景,有時倒想兒若娶這女子也好,雖說予人做過妾但品行卻不錯。
沈配郎久坐而沉默,幾番欲言又止。沈母不悅,我兒為何如此優(yōu)柔寡斷?
他站起來,輕聲說,我知道娘的意思,裘羅但凡好,卻不會是沈府之人。
沈母盛怒,迂腐我兒,做過他人妾室又如何。
他轉(zhuǎn)身望月,說,我與她此生斷無可能。
低頭瞅,長衫下盡看無礙卻殘缺不全的右腿。
樹中天地裘羅淚,風(fēng)寒入骨,不曾奢望再續(xù)前緣,卻也不堪憂傷滿地。墻外風(fēng),梨花落,人之習(xí)性盡染,竟妄貪圖那片刻柔情。
第二日,沈母未見一早勤力的裘羅,緩慢梳理出門去尋。房里未見,廚房沒有,心驚會否昨夜里與兒爭吵讓她聽見。書房外,庭院椅上人影只。這風(fēng)大,又是什么沒蓋,額頭燒如火爐,必已受涼。扶她回房,取了熱水,關(guān)懷備至。
天漸黑,配郎晚歸,他手提一籠包子,給娘親與裘羅。沈母告知,他丟下東西,急奔閨房。
藥房請醫(yī)去,均以入夜已深為由婉拒,囑多擦身子便好。寒冬臘月,房內(nèi)廚間往返,燒水敷額擦手暖腳,如此重復(fù)。天快亮,額頭溫度稍減,方敢坐下歇息。
這一看,暖床佳人在臥,高燒緋紅的雙頰,他變得羞澀。盼著燒退,一晚上顧著擦拭,沒注意到她頭一回安然樣,如花如畫。那一次初見,恍若隔世的驚艷,這可人的女孩,他總不相信夫家怎會不要,誰舍得傷她!明明很想親近,卻總有股氣息阻擋著,好似說著不行不行離她遠點!
他終是站起,坐在床沿,那長長眼睫下的雙眸,流露出數(shù)不盡的柔情。緩緩彎腰,輕輕觸碰有點發(fā)白顯熱的薄唇,又被心中急速跳動的慌張嚇得趕緊跳離,不明那般熟悉又陌生的悸動因何而來。
本非肉骨凡胎,裘羅病愈奇快。配郎卻日日夜歸,成天難見。樹中天地,等不來他提筆,守不見他書畫。
沈母打聽,媚父收受賄賂,抄家丟命,仆婢遣散,媚母一夜白頭,無處容身,小官怕被牽連慌忙休妻,媚香兒尚且孝順,市集乞討為生。配郎不忍,常去幫襯,挑水劈材,送米油鹽接濟。
沈母震怒,配郎不以為意。裘羅進言,不妨接進府來,人多相照應(yīng)。配郎既無意,她無求,何以讓年邁老人為己操心。自此,卻與配郎少有言語,仿佛相隔千山萬水。
媚香兒與母搬進沈府,配郎收字?jǐn),租鋪一間,裘羅應(yīng)沈母求前去幫襯。人多話少,用膳氛圍怪異。如今家境漸好,府中反倒冷清,沈母老淚縱橫。
裘羅與沈配郎如影相隨,除卻字鋪掃塵搬物,不與配郎過多言語,偶在柜臺走神,看一眼里間寫字的他,溫情依舊。她不識字,也不打算識。沈配郎有時也抬眼看她,她的雙眸太明亮,好看得讓人不敢直視。雖不怎么說話,一起出門一道回府那樣靜靜的時光異常美好。
一日,裘羅突然說,公子不再考取功名嗎?
他抬眼,不了,如今這般極好。
她說,媚香兒銳氣已消,讓其來此可更為合宜?
他不語,起筆力重,卻沒下字。隔日,沈母聽了裘羅言語,媚香兒的確有所改變,家務(wù)皆勤女紅也學(xué),已非跋扈嬌嬌女,允她去字鋪,裘羅則留府邸與她為伴。
沈配郎不反對,唯有一絲陰沉。那日回來,晚飯不用,直接回房。不過第二日,倒樂于讓媚香兒挽手出府。裘羅立在沈母身側(cè),目光相送,視線有些模糊,手輕輕一擦,自己的決定不得矯情。
幾月后,前有婚約如今出入相隨的沈配郎與媚香兒情意相投,遂向沈母提及婚事。裘羅庭中澆花,水不曾漏半滴。再面對時,只剩微微一笑輕頷首錯身而過如不識。
府里新請丫頭,裘羅與她一道籌備成親之事,細(xì)致入微毫無松懈。
良辰吉日,冬霜飄至,新房外頭,偌大庭院中,梨樹迎面皎潔月光。
俗世那語可是月滿人團圓?皓月千里。難得如此美景,前世他們相識時,也是這樣的月色呢!那夜千穆子正在打坐修煉,她為追可愛小兔撞上一棵綠柳,本命樹遭受撞擊的他不耐煩一揮手就將她擒,正欲兇狠瞧見那調(diào)皮可人的笑容就把她放了。第二晚,她就把自己的本命樹連根拔起地挪到滿月畔,說是要跟他一起修煉。那哪是什么修煉!她不是纏著他講凡事的趣聞,就是到處追小動物取樂,如此不安分卻修得人形,千穆子百思不解。
幾年,幾十年,幾百年下來,雖然她調(diào)皮性情不變,但在他影響下有時也會一整晚都乖乖靜坐修煉,反倒那樣千穆子百般不適,果然喜歡活力歡樂的她。
終于在一輪新月升起時,他忍不住一親芳澤,許下永生永世的誓言。
回憶往事,裘羅不禁笑中含淚。如今的孤寂,唯有的記憶也不能填滿。輾轉(zhuǎn)二十來年,他已是凡世的沈配郎,有著他的道要走。寒霜一夜,她也曾不甘,若沒有遇到那個愛錢財?shù)牡朗浚c千穆子怎會如此陌路,如今看他與別的女子洞房花燭!
新房內(nèi)坐沈配郎,雙眼未合看新裝。朵朵梨花,勝似冬雪,潔白如她。
裘羅離開沈府了。那個深夜,她站在梨樹下,手捧他的披風(fēng)舍不得放,上面依留淡淡的書香氣息。這許久未曾過多言語,卻在雙目間了然于心。沈配郎與千穆子,又哪里相同!而她心境,居然不同以往不再交疊了。她有點想念滿月畔了,卻沒再想著把他帶回去,只愿看他此生平安健康而已。嘴念咒語,手起芳華,那一道道光芒注入婚房,進到配郎骨髓。
配郎的腿好了,走路不再瘸,而身旁佇立娉婷嬌妻,如玉春風(fēng)卻難掩一抹愁思。
五年后,麟兒降生。同年,慈母病逝。悲喜交疊,亦不見面色有改。賢妻掌家,岳母教兒,亦不見心境略寬。樹中天地,裘羅日不沐光,夜勤修煉,道漸有成。
那日,見那小童無人看管摔落在地,她現(xiàn)身急扶,不知來者驚愕。媚母悄聲告知媚香兒,時隔多年芳容不改,非仙即妖。媚香兒恍然大悟,郁郁寡歡之夫,心中郁結(jié)在此。
仙君造訪,不日仙冊列名,時機已成。裘羅長跪不起,唯愿凡世再見一人。
雪一夜,旭陽升。裘裘羅隨配郎慢行至市集,字鋪簡樸依舊,店內(nèi)丫頭忙擦桌,他仍直奔里屋。層層疊疊草紙下,取一美人圖置桌。圖上題字:君若有悔,子焉返否。
她半丁不識,其意難懂,圖中倩影入眼,一陣心酸,那不正是裘羅么?那夜,以為斬情絲斷俗念,心若止水清修苦練。再見他,方知再多隱忍,亦難釋那百年愛戀。
偎椅旁,情淚落,沾濕字畫,驚了觀者。他舉目,不見故人。她踱步,意躊躇,可否現(xiàn)身。
孰料府中迎舊人,二十多載憾事重來。鮮血噴落染畫卷,驚得配郎連忙把紙抱。他聲嘶力竭,喊裘羅裘羅,可是你?
急奔回府,庭院梨樹,道符圍繞,紅血四濺。
一道道咒語念開,裘羅但覺天旋地轉(zhuǎn)渾身滾燙,疼痛嗷叫驚煞旁人,那梨樹中央怎有人形隱約可見。一聲聲哀啼猶如千萬刀割落在配郎心口,他推開年老道士,沖去抱起一身鮮血裘羅,已虛弱如嬰兒般無法出聲。
道士見他,驚恐十分,滿月畔邊,梨倒柳殘,她可是那千年梨樹精?
他怒目圓睜,裘羅心善,不曾叨擾百姓,好事做盡,誰許你隨意殺戮?
那梨樹動搖西擺,千萬梨花飛天而下,頃刻間沾染那一樹鮮血。裘羅低語,我的……千穆子呢……渾身皆血,紅得刺眼。他觸目驚心那刻,頭疼欲裂,前塵往事盡歸。當(dāng)他雙眼含淚再回神,一把木劍刺在梨樹中心,頓起煙火。
道士肆意大笑,前世是你,今生是她,貧道與你們也是緣。
他滿目瘡痍,提油澆灌,無人敢攔。道士不及躲閃,火苗竄身。
奄奄一息的裘羅,口念咒手施法,用盡全力,滅那火星。配郎緊握纖纖玉手,滿是愛憐自責(zé)。裘羅陪笑,凡事放下……乃……
她再出不得聲,倩麗身影若隱若現(xiàn),梨枝樹干盡燒毀。
他泣不成聲,接言,乃修道之根本……
他前世就知,自己是她最后一個劫,冥冥中助她得道升仙的念想使得這世推開她展開的懷。他溫和的目光盛進大紅焰火,為何為那觸碰不到的執(zhí)著輕易冷漠!生生世世在一起的誓言,又怎會自毀其言……
裘羅笑容滿面,想起仙君那日所言,千穆子嗎,他此生劫難已有,壽終正寢可成……她著迷地看向沈配郎,這二十多年的仰望已是上蒼恩賜。我的千穆子啊,前世不可成眷戀,注定你我情深緣淺,我亦淺薄,如何修煉成形都不知,又怎能上仙成道?
身形消散,枝殘樹倒。
沈配郎兩瞳出血,昏倒不起。
他大病幾日,只覺氣數(shù)將近。一夜幻境,夢中白發(fā)老翁與他說,這世劫難受夠善事積多,可列仙班,走是不走。
他冷笑,誰貪戀那不分是非的虛名!
再醒來,已是春日,鳥語花香。他令丫環(huán)在書房備了床褥,再不與妻兒言語。每日晨起,必跑庭院,大喊一聲,我來了!那棵枯萎腐爛的梨樹,花不再開,葉不再綠,連樹干都不見有存。他不管,天天澆灌,從不忘卻。春去秋來,數(shù)十年后,竟冒新芽!
他輕摸小苗,好似在撫摸裘羅的臉。他對她輕聲細(xì)語,這世換我等你,我們不回滿月畔不修道,就只游山玩水,不過不能讓我等太久,要快……
他好似聽到她盈盈笑,說,糟老頭,走不動我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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