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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她唱著那支戲。
郎在歡心處,妾在腸斷時,
委屈心情有月知,
相逢不易分離易,
棄婦如今悔恨遲……
……
他初見到她時,她芳齡十六。
一個戲子,在臺前那么一站,吸引了滿場的目光。
“落花滿天蔽月光,”她捻著蘭花指,唱道,“借一杯附薦鳳臺上……”
他坐在臺下,有人作陪。她一場唱罷,退了去。
“那一位是?”他聽到他身邊那作陪的男子輕聲問起隔壁一位鄉(xiāng)紳。
“黎先生,她叫楚人美!编l(xiāng)紳回答。
于是他與黎先生同時記住了這個名字。
……
他第二次見到她時還是在那個唱戲的茶樓,這一回,一個人。
面前有三盞茶,一盞是他的,另兩盞還未沾水,空待無人。他已經(jīng)等了許久,但該來的還是沒來。
茶樓外大雨滂沱,這個節(jié)氣就是這樣的。他正望著檐外細細密密的水簾出神,她撐著傘闖進來了。
兩條黑漆漆的麻花辮,一身月白的旗袍,她這次沒有上戲裝,樸素得很,他差一點沒認出來。直到那掃地的大伯喊她一聲:“人美啊,你回來啦?”她應(yīng)一聲:“回來啦……”
與她的戲腔一般,聲音嬌柔得很。女孩子嘛,又恰逢十六歲的年紀。
因為還沒到時間,又是壞天氣,偌大的戲樓,坐客只有他一個。那女子的目光掃向他時,他禮貌地向她點點頭。
“先生,您來聽戲呀?”她毫不拘謹?shù)刈叩剿磉厑韱枺罢娌缓靡馑,現(xiàn)在還沒開場呢,您還得再等好一陣……”
“我……”他看看眼前的三盞茶,不免有些尷尬,“其實我是來等人的!彼肓讼耄盅a充道:“但是沒等到,估計也不會來了。”
是遺憾的語氣。
她似有所悟,也不知該說什么好,只得先挎著籃子往后臺做事,好一陣后出來,卻見他還在那兒。
她轉(zhuǎn)身提了一壺熱水來:“先生,要不要加點熱水呀?”
“謝謝!
“先生貴姓?”
“免貴姓王!
“王先生,今天的天氣不是很好,或許您朋友路上耽擱了趕不來,您要不再等等。”
“您說得對,”他微笑道,“我再等等!
但等了些許時間仍不來,喝茶的客人也少得很,老板說了,今天不唱了。
她有些遺憾地向他轉(zhuǎn)述了這個意思,他反倒有些釋然了。
“我本是約他們來聽戲的,既然他們沒來,唱不唱都無甚大礙了,”他略略嘆了口氣,示意了一下,“能否坐這陪我聊聊?”
接著他們聊了起來。
“聽您的口音,您不是本地人?”
“沒錯,我是跟黎先生來這里的!
“唔,是黎先生呀!您原來是他的朋友?”
“是的吧。”
“哦……”楚人美會錯了意,“您在等的是黎先生嗎?”
“不,不是的,”他否認道,“我跟黎先生來這里,是為了見我的弟弟。我等的是我弟弟和……他目前的監(jiān)護人!
“您弟弟?”
說到這里,他沉默了一陣。
“這是我的錯,”他低聲道,“因為我很懦弱,家里把弟弟暫時送了人,我卻什么都做不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一邊又望了一眼窗外,雨沒有停的意思。
“我也有弟弟妹妹,我能理解您,”楚人美嘆著附和了一聲,“我七歲時被家里送到戲班學(xué)唱戲,父親不許我回去,只是偶爾弟弟會來探望我,但后來有一個月,他都不來了!
“……”
“我以為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偷偷找回家卻發(fā)現(xiàn)全家人都搬走了,說是去了上海,不回來了。鄰居說弟弟一開始哭鬧著不肯去,被我父親好一頓打,不肯也得肯……我回來后,也挨了師傅好一頓打,他告訴我,其實是父親把我賣給了戲班,生為女人,那就只能認命……”
他有些聽不下去,轉(zhuǎn)而問道:“你在戲班很辛苦吧?”
“當然辛苦,但現(xiàn)在想想,已經(jīng)不錯了,”她苦笑道,“父親畢竟沒把我賣到妓院。”
“你有想過離開戲班嗎?”
“我……其實不想的。因為……我真的喜歡唱戲呢!”她突然來了興致,“唱戲是門有講究的功夫呀,可惜今天不能唱,不然真想請您聽一聽新戲……”
她瞄了眼四周,眼見著四下沒什么旁的人,戲班的都在后臺休息,前面又沒什么客人,她偷偷笑了下,便低聲唱起來:
“郎在歡心處,妾在腸斷時,
委屈心情有月知,
相逢不易分離易,
棄婦如今悔恨遲,
君憶否當日鳳凰欣比趣,
又記否續(xù)負恩情過別枝……”
他后來都記得這個曲子,因為她唱到這里就不唱了。她說這曲子不太吉利,而她下個月就要成親了。
“你要成親了啊……”他不免有些遺憾,他一直都以為黎先生會把她帶回大陸,或邀請她加入他新辦的劇社的。
“是呀……”她紅著臉回答,“他是位私塾先生,黃山村人,姓卜……”
“祝你們百年好合!彼孕淖85。
“謝謝!
外面的天色漸暗,他要起身告辭了。雨還是那么大,他來的時候沒有撐傘。
“請拿去用吧,”她遞上她自己的傘,“我后天還有最后一場戲,唱完我就要準備嫁人啦!到時候再還給我吧,可記得一定要前來捧場呀!”
“好,一定來。謝謝!彼⑿χ舆^。
“回見!”
“回見!
……
他撐著傘走入雨中,就在前方不遠處,似乎有個大胡子的外國人正在等他。
不是亞瑟,也不是嘉龍。
“王先生,您的上司要我轉(zhuǎn)述:您的滯留期已經(jīng)滿了,今晚是最后的期限。”那個大胡子操著一口不太流利的中文如此向他說。
他冷冰冰地與他擦肩而過:“我的上司會親自和我說,您不需要代話。”
“今晚是最后的期限,王先生,”大胡子說,“你必須離開了。否則算非法滯留!
“‘必須’?!‘非法滯留’?!”王耀猛然回頭憤怒地瞪著他,“那么你們又知不知道什么是非法占有!你們以為在條約上加一個期限就合法了嗎?!不!你們堂而皇之地侵略了一個國家,動用武力命令對方割讓!而這里,這片土地,從古至今都屬于中華!”
“您說什么都好,”大胡子抱歉地略一欠身,“但這樣的話您不該與我說,因為要求您即刻回去的,并不是我!
他的身后閃出幾個西裝筆挺的中國人,每一個都佩了槍。
“您是仙人,”大胡子說,“可是這個世上有些事,是連仙人也無力回天的!
他被槍指著,被迫上了游輪。登上的那一刻突然想起那女孩子說的話。
“我真的喜歡唱戲呢!”她說。
——啊,是啊,如果世上的很多事真的只是一場戲,那該有多好。
那把傘他沒有機會還給她了,她的最后一場戲他也沒法捧場了。
傘一直留在他身邊,他也一直以為,她會如所有的老太太那樣,幸福地百年歸去。
……
97回歸。
那是個熱鬧的夜晚,王嘉龍和他一起觀看了那場政權(quán)的交接。他站在他身旁,他長大了。
只是“先生”這個稱謂,顯得有些生疏。當小時候的融洽變成了客套,他就想找個話題來打破沉悶僵硬的氣氛。
“我那次在香港認識了一個女孩子,”他說,“她叫楚人美,如果活到現(xiàn)在,大概也有一百多歲了。”
“是嗎?”
“你知道她嗎?”
“香港那么多人,我哪里能每一個都認識,”王嘉龍好脾氣地笑笑,那笑容與王耀如出一轍,“不過先生,請放心,如果你想找到她的話,我會幫忙的。”
……
“喂?嘉龍?”
“先生……我想找到她了……”
……
黃山村。
村后的溪流湍急。他閉上眼,看到了她的一生。
她曾唱過那支戲。
“郎在歡心處,妾在腸斷時,
委屈心情有月知,
相逢不易分離易,
棄婦如今悔恨遲,
君憶否當日鳳凰欣比趣,
又記否續(xù)負恩情過別枝,
又情否舊愛已無身宿處,
又念否有娘無父一孤兒,
猜君呀,
你又可知否我久病成癆疾,
不久會為你傷心死!”
她的戲言成真了。
她被丈夫謀殺。
她的尸骨被丟在潭底。
她的冤魂永世不得安寧!
他俯下身,飲下那一捧清泉。
……
“……黃山村三天內(nèi)死了六十六個人……”
“……祿山村死了十二人……”
“……福山村死了三人……”
“……先生,您要找的不是女人,而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鬼……”
……
“楚人美,”他深吸了一口氣,睜開眼,“我看見你了。”
他看到她了,身著藍色的戲袍,半截身子浸在水里,長長的頭發(fā)遮住了面目。
“我看見你了!彼貜(fù)道。
他向那潭中走去。
他的手伸向那幻影。
接著撥開……
如同空氣中什么透明的東西被撕裂,他的眼前現(xiàn)出了她的真形。
楚人美。
一個女人,已過了那最青澀的年華,一襲藍色的戲袍半截浸在水中,烏黑的發(fā)披散在肩頭。
“我是來還傘的,”他將帶來的傘在她面前撐開,“還記得嗎?這把傘……”
她眼中的戾氣漸漸淡去,有了半分清明。
“傘……”
“是您借我的,很抱歉,沒有來聽你的最后一場戲,但是這把傘,無論如何要還給你。”
“傘……”楚人美似乎想到了什么,接著她恢復(fù)了在世的神志,“您……您……我記得您……先生……”
他們不過是萍水相逢,交談不過三言兩語?墒且凰查g,這只鬼在回憶起生前時流露出了滿臉的哀傷。
“您來得太晚了,”她哀嘆道,“已經(jīng)太晚了……”
“你停手,就不算太晚!彼卣f。
她冷笑一聲:“我怨憤難平,是世人對不起我!”
“對不起你的只有黃山村的人,與他人無關(guān),你不該濫殺無辜的,”他舒了口氣,“如果你實在要殺人的話,你可以嘗試只殺死我。但我是仙人,你是無法殺死我的!
真的,一百年過去了,他還如往昔一般年輕。他本就不是凡人。
“仙人……仙人……唉,您還是一如往昔,而我已經(jīng)死了……”楚人美捂住臉孔,“啊……啊……只有我變得那么丑陋啊……”
她的臉孔再一次扭曲,可他上前摟住了她。
“人總會因為仇恨而丑陋的。”
“我仍然怨憤難平……”
“可你該恨的人,已經(jīng)全部都死了!
“……”
“這世上已經(jīng)沒有你該恨的了!
“……”
“人的一生就是一場戲,那么現(xiàn)在,”他說,“于你而言,是最后一場了……”
他放開她,再直視她時,那已經(jīng)是他記憶中那個十六歲的姑娘了。
“你,再為我唱最后一場戲吧,真正的最后一場!
……
日落時分,有建設(shè)發(fā)射站的工人路過深潭,看到有個紅衣服的年輕人坐在那里,他差點被嚇了一跳。
“小伙子,你在這里干什么呢!”
“我?”王耀回過頭,笑道,“我在聽戲啊……是唱得極好的一場戲啊……”
可那潭間空無一物,唯有陣陣陰風(fēng)拂面。
然后他收起傘,向著來時的小路往回走。
——而那個時代,已經(jīng)就這么過去了。
。ㄈ耐辏
插入書簽
(文中楚人美唱的戲名分別為《帝女花》和《賣肉養(yǎng)孤兒》,歌詞引用自百度百科,特此注明。)
(黎先生即黎民偉,是黎姿的祖父,特此注明。)
(楚人美死于一九一六年以前,但目前所摘甚至電影里的粵劇橋段皆為上世紀50年代后才產(chǎn)生的劇,我并沒有找到18世紀末19世紀初比較流行的粵劇,所以請大家選擇性無視歷史時間。)
PS:或許會為之畫插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