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uture]————

　　[一]

　　十三歲那一年，我戴上了一副眼鏡。
　　——因?yàn)槲议L得越來越像我那素未謀面的母親。

　　眼鏡是藍(lán)色邊框，是父親曾經(jīng)用過的款式，有些老舊了，我換了一雙鏡片——沒有度數(shù)。
　　父親看到這樣的我，沒說什么，只是用手輕輕揉了揉我的頭，揚(yáng)起一個像是欣慰又像是難過的笑容：

　　“禮物，長大了呢。都讓我有點(diǎn)寂寞了啊。”

　　父親是個偉大的人。
　　或者說——宗像禮司是個偉大的人。

　　父親隸屬于政府高層，每天有成堆的事情等著他處理，而他也總能找到最穩(wěn)妥的辦法解決。

　　這樣優(yōu)秀，干練，沉著的男人，卻作為一個全職奶爸，兢兢業(yè)業(yè)地把我扶養(yǎng)長大。對于我來說，父親簡直是堪比母親般的存在。

　　我的母親在我出生時就去世了。
　　從Scepter 4諸位零零散散地敘述中，可以看出母親她——是一位相當(dāng)溫柔且知性的女性。
　　——且倒追上了我的父親。

　　哦湊，請注意斷句。
　　——是倒追，且上了我的父親。

　　緊接著就未婚先孕，懷了我。

　　啊。

　　這么說來，從某方面來講——母親她還是相當(dāng)膽大的。

　　因?yàn)楦赣H的工作，我時不時會在Scepter 4里露一下臉。Scepter 4里的大家都對我很好，除了一個人——伏見猿比古。

　　每次看到我，他都像是看到什么瘟神一樣，避得遠(yuǎn)遠(yuǎn)的。眼神偶爾瞥過來，也是明顯的“嘖，這家伙好煩”的態(tài)度。

　　我以為他討厭我，可是淡島阿姨告訴我：

　　——伏見君他啊，曾經(jīng)很喜歡很喜歡你媽媽哦。

　　很喜歡很喜歡？
　　有多喜歡？

　　我有點(diǎn)好奇。

　　如果是很喜歡，那為什么他卻總是一副懶散冷漠的感覺？

　　他這個樣子——完全不像是會有“很喜歡很喜歡”這樣強(qiáng)烈情感的人啊。

　　無法想象他會像淡島阿姨所說的那樣——深深地喜歡上一個人。

　　完全……無法想象。

　　所以才會格外在意。

　　[二]

　　十四歲那年，我依舊在兩點(diǎn)一線地從學(xué)校到家，再到Scepter 4的生活中跑來跑去。

　　夏天悶熱的天氣時常會下起雨來。中午時分，我被雨水截在了Scepter 4。

　　青組的人先一步三三兩兩結(jié)伴或者單獨(dú)去了附近的餐館吃午飯，遲走的只剩下我，以及在角落里仍舊噼里啪啦敲打著鍵盤的男人——伏見猿比古。

　　我硬著頭皮，走上前去，尋思著能不能向他借把傘，于是開口笑道：“伏見先生，中午不回去嗎？”

　　伏見像是沒聽到這句話，自顧自地做著自己的事情。

　　我泄氣地耷拉著腦袋，回身望著窗外的雨，內(nèi)心盤算著就這樣冒雨從Scepter 4到學(xué)校的時間會有多久，身后突然傳來椅子拉開的聲音。

　　“要走了？”伏見起身，合上電腦，修長的手指輕盈地拾起夾在身側(cè)，然后插在衣兜里，看向我。

　　“正好我也要去吃午飯，要不——順路？”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微微側(cè)過身，用另一只空閑的手打開柜子，拿出一把傘，眼神看過來，冷冷淡淡的。

　　我受寵若驚地看著他——沒想到他竟然會主動和我搭話。

　　伏見不耐煩地抬起手揉了揉頭發(fā)：“嘖。發(fā)什么呆。”

　　我立刻回過神，感激地沖他笑笑：“榮幸之至。伏見先生，謝謝你�！�

　　出乎意料的是，伏見用的是一把老舊的雙人傘，已經(jīng)是十幾年前的老牌子。濕氣隔過雨中朦朧的視線，我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轉(zhuǎn)過頭，深邃的眼對上我打量的目光：“要去學(xué)校？”

　　我迅速收回目光，點(diǎn)點(diǎn)頭：“嗯�！�

　　[三]

　　雨整整下了一天。潮濕沉悶的空氣讓我有些難受，我一向討厭這樣的天氣，更何況今天連傘都沒有帶。

　　放學(xué)的時候，我慢吞吞地收拾著東西，站在座位前面的男孩子熱心地湊過來：“宗像同學(xué)沒有帶傘嗎？”

　　我抿著唇笑著搖搖頭。

　　“如果不介意的話，宗像同學(xué)……能讓我送你回家嗎？”男孩的臉有些紅地問道。

　　我心不在焉地收拾好東西，聽到對方的問話內(nèi)心稍微有些心動——雖然知道對方心里的小心思，可這次，卻實(shí)在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我正要點(diǎn)頭，眼角余光卻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透過三樓的窗戶，身著藍(lán)色制服的男人打著一把傘，站在校門口，看著一個又一個離開的人，眼神耐下性子，罕見地搜尋著什么。

　　我匆忙地向男孩笑了笑：“抱歉，田中君，我可能不會需要了�！�

　　說罷我背起書包，沒有管身后男孩失落的臉，一路飛奔下去。雨水打濕了我的劉海衣裙，我用手遮著眼睛，跑到校門口，比成喇叭狀，大聲喊道：

　　“伏見先生！”

　　聽到有人喊他，伏見回過身，撐著的舊傘仍舊沒什么美感，他看到我，眉頭皺起，大步向我走過來。

　　“嘖。你蠢嗎？我又不是聾子，站在教學(xué)樓門口喊我就可以聽見了�！迸^蓋臉地一頓臭罵，伏見低著眼，傘撐到我這邊，緊繃的下顎線顯示出他的不悅。

　　我撲哧一聲笑了。

　　伏見的臉可以看見的再度黑了幾分。

　　“伏見先生，是個溫柔的人呢�！蔽姨痤^向他笑著，行走在雨中，我感覺到對面微微停滯的呼吸。

　　“嘖,啰嗦死了�！蹦腥似策^頭，皺了皺眉：“說什么蠢話�！�

　　“我是說真的啊。以前沒有人這樣說嗎？”

　　“——才沒有。”

　　“��！那就是他們不善于觀察�！�

　　“說的好像你一直在觀察我似的�！狈娕ゎ^看著我，隨口接道。

　　“我就是一直在觀察你啊�！薄硭�(dāng)然地脫口而出。話剛出口，我就開始在心里懊惱地釘起了小蘑菇。

　　伏見的腳步停下來，認(rèn)真地看著我。男人的眼光里蘊(yùn)藏著什么破碎溫柔的光，一觸即燃即散。

　　我有些慌亂地低下頭：“對不起�！�

　　伏見抬頭望了望霧蒙蒙的天空，又回過頭來，神情嚴(yán)肅，他面無表情地看了我半晌，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

　　“宗像禮物�！�

　　[四]

　　“不要——隨便說這種話。”

　　伏見伸手磕著太陽穴，看著我的目光藏了什么我沒來得及捕捉到的神采，他輕輕“嘖”了聲：“知不知道這樣會讓人誤會啊�！�

　　我點(diǎn)頭答應(yīng)：“是。抱歉，伏見先生。”

　　可是我——就是知道才會這樣說的啊。

　　[五]

　　我漸漸長大，少女的輪廓也越來越明顯清晰。

　　在升入高中后，身邊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開始談一些朦朦朧朧的戀愛，而我仍舊孑然一身。

　　時間可以把一個人的外在慢慢剖開，一點(diǎn)一點(diǎn)展露在另一個人面前。

　　比如說看起來冷冷淡淡優(yōu)秀能干的伏見，會在街上與一個戴著棒球帽的男人就唇舌相譏大打出手，也會在周末無聊時一個人窩在酒吧喝幾口小酒，時不時心情不好會在Scepter 4釋放究級低氣壓，整個人充滿了“這個世界無聊地讓我提不起一點(diǎn)干勁”的模樣。

　　我依舊像小時候，會在下雨時向?qū)Ψ浇枰话褌悖缓笤诼犞愃啤皣K。又忘了帶傘么，簡直蠢死了�！钡脑捴邪底悦虼酵敌Α�

　　因?yàn)檫@個時候，男人的神情總是帶著連他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的柔軟寧靜。

　　在母親祭日那天，我跟著父親一如既往地祭拜之后，我回到Scepter 4，是下午六點(diǎn)多，伏見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電腦前面工作。

　　終端機(jī)被落在桌子上，我大致掃了幾眼，心里明白他大概在哪里后，便出發(fā)去了。

　　酒吧里的人并不算多，進(jìn)去后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戶邊，正埋頭喝下一杯又一杯酒的男人，走過去。

　　伏見看起來已經(jīng)待在這兒有一段時間了，身上帶著一股濃厚的酒精味，我坐在他對面，擔(dān)憂地看著他，伸手過去握住他的：

　　“伏見先生，你沒事吧。”

　　“我……沒事�！�

　　伏見抬起手肘撐著臉，目光落在我身上，勾唇笑了：“接我回去？”

　　“不。”我按下手搖搖頭：“只有今天。”

　　“呵�！彼吨叫χ碌膫�(cè)臉看起來有些薄涼冷漠。

　　只是看著這樣的伏見先生，心里就好像破了個洞，有空曠的風(fēng)席卷而過——涼涼的。

　　心里突然很難受。

　　——可伏見先生一定更難過。

　　只要想到這一點(diǎn)，就有悲傷的感覺源源不斷地涌上。

　　我倒下一杯酒，豪氣地看向他：“伏見先生！今天我陪你不醉不歸！”喝下去一大口，喉嚨的感覺辛辣苦澀，嗆得我流淚。

　　伏見失笑地看著我，一把拿過我手里的酒杯，然后叫了一杯果汁，揉揉我的頭發(fā)。

　　“你適合的——是這個�！�

　　[六]

　　伏見的酒量很好，幾瓶白酒下肚，也只是臉頰少許緋紅，鏡片后的眼睛卻依舊清明透徹。

　　酒吧關(guān)門的時候已經(jīng)是很晚了，出來后深黑的夜幕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我跟在伏見身后坐進(jìn)副駕駛座——原本在今天想要給予對方些許安慰，最后卻還是要被伏見送回家受對方照顧。

　　我稍微有點(diǎn)對這樣的自己感到挫敗。

　　就在這個時候，伏見的臉色突然蒼白起來，迅速推開門趴在樹邊……嘔吐了起來。

　　我：“……”

　　——……好吧收回前言。也許伏見先生的酒量并沒有我想象中那么好。之所以看起來冷靜，或許其實(shí)……是一種習(xí)慣？

　　我走下車，手指撫著男人堅(jiān)硬的背脊，遞過一瓶水：“伏見先生，我現(xiàn)在去打車。你稍等一會兒�！�

　　“不用……”

　　我伸手在他背上重重地掐了一下，笑道：“伏見先生，任性也要有個限度。更何況——現(xiàn)在的伏見先生完全不能開車不是么�！�

　　伏見：“……”

　　感受到瞥過來不善的視線，我不示弱地瞪回去。然后頂著雨跑到路邊，等了好一會兒才攔下一輛的士，攙著他坐到后面，送他回家。

　　[七]

　　到了伏見家，我摘掉眼鏡，借著伏見家里的浴室洗去身上的潮氣。

　　當(dāng)我穿著男士略顯寬大的浴衣，用毛巾揉著頭發(fā)從浴室走出的時候，看到男人已經(jīng)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我走過去蹲在沙發(fā)邊上，看著男人熟睡的臉，伸出手指戳了戳。

　　伏見的呼吸平緩而有力，睡著的面容褪去了平日里的犀利和冰冷，手指戳上去凹下一個圓，看起來甚至有點(diǎn)可愛，使得整個人都柔和了不少。

　　“伏見先生，你知道嗎？”我低著頭掰著手指，壓低的聲音在寂靜的客廳里響起：

　　“我喜歡你哦�！�

　　也只有這個時候，我才敢真正對眼前這個男人說這樣的話。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爭取的機(jī)會，我的存在會讓伏見永遠(yuǎn)想著我的母親。我曾經(jīng)想過就這樣把這份感情永遠(yuǎn)珍藏在心底，可是，現(xiàn)在的我還做不到。

　　“因?yàn)榉娤壬珳厝崃税�，都是伏見先生的錯。”我揉揉酸澀的眼睛，站起身準(zhǔn)備換衣服離開。

　　手臂被人握住，身體在下一秒天旋地轉(zhuǎn)，壓在了男人身下，我驚訝地看著他：“伏見先生？”

　　男人睜著眼，深色的眼睛里是快要把人融化的溫柔，他小心翼翼地抱緊我，下巴擱在我的肩窩，呼吸炙熱溫軟：

　　“夏荔……我愛你�！�

　　呼出的酒精氣息噴薄在我脖頸上，我低下眼瞼，推了推身上的男人：“伏見先生，你醉了。

　　“我是禮物——宗像禮物�！�

　　“禮物？”他的目光清明了幾許，迅速直起身體扭過頭，似乎覺得不妥，又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

　　我不知道為什么哭得稀里嘩啦，手臂不斷揉搓著眼睛里溢出的淚水，抽咽著用力哭出聲來，像是要哭盡出生到現(xiàn)在所有的委屈不甘落寞。

　　伏見嚇壞了，一個勁兒地向我道歉：“哇——別哭了。是我不好，禮物，禮物！我不知道怎么哄小孩子啦！嘖，麻煩死了——那這樣呢？”

　　他辦了個鬼臉，因?yàn)椴簧瞄L，臉上的表情僵硬而扭曲，一點(diǎn)也不滑稽搞笑，甚至從某方面，可以說是成就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可怕。

　　我哭地更兇了。

　　就在剛才，我知道我的愛戀永遠(yuǎn)都不可能有結(jié)果了。

　　那雙眼眸里的愛意，我沒有勇氣能夠打敗它。我終于明白淡島阿姨所說的“很喜歡很喜歡”是何種程度，但如果可以——我寧愿不明白。

　　我把自己置在了一個太過卑微的位置上，我以為只要陪伴在他身邊，不論什么時候，只要他回頭，就可以擁抱我。

　　可是只要是“我”，他所擁抱的人，就會只剩下“夏荔”。

　　明白這一點(diǎn)的那一刻，淚水怎么也無法止住地落下。

　　[八]

　　幾年后我結(jié)婚回家探望的時候，又一次見到了伏見君。他還是老樣子，一臉麻煩，看到我，勾著唇笑道：“禮物。好久不見�！�

　　我抿著唇笑了笑，抬手捋起鬢邊散落下的幾縷發(fā)絲：“伏見先生，好久不見�！�

　　走在路邊炙熱的柏油馬路上，我看著伏見君把傘撐在我這邊，擋下了大半陽光，我笑道：“伏見先生還是這么溫柔呢�！�

　　他瞥了我一眼，揚(yáng)唇：“會這么說我的，大概也只有你了�！�

　　熟悉的情景，熟悉的對話，讓我想起了十幾年前那個小小的女孩子。明明是艷陽高照的晴天，可是天空卻好像在我眼中暗了下來，搖搖欲墜仿若陰天。就像現(xiàn)在站在這里的，仍舊是十幾年前的我，連留在記憶里的東京，都?xì)埩糁睗裾趄v的熱氣。

　　十幾歲的我看著伏見先生的舊傘，跟著男人的腳步走在雨中。

　　——伏見先生說謊了。

　　伏見先生中午從來都不會去餐廳吃午飯。

　　那一天，他沒有打算去吃午飯，他只是認(rèn)真地把我從Scepter 4送到了學(xué)校，卻找了個別扭的借口。

　　伏見先生真是個溫柔的人呢。

　　那一天，我這樣想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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