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孔明一直在等待一個人，來結(jié)束他漫長而又注定不幸的生命。
　　出生那天，算命先生曾說，這孩子的一生將背負(fù)數(shù)以萬千的鮮血，在無人陪伴的寂寞中度過，不安，惶恐，愧疚。還將承受他所不能承受的名望折磨，孤獨終老，并且，不得解脫。
　　諸葛孔明很小的時候，父母就死了。
　　家族將他驅(qū)逐。
　　他躬耕于南陽，獨自一人。
　　智慧是他的一切財富，他用它名動天下，他用它幫另一個男人名動天下，他用它讓幾個名動天下的男人在一個既定的歷史舞臺上上演出一出出鬧劇。
　　一時間天下風(fēng)云，滿城血雨。
　　我并非善意之人，諸葛孔明勾起嘴角，唇線完美，無懈可擊。站在這個世界頂點的時候，什么都是可笑的。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他不過是稍加提點，然后他看們自相殘殺，走向一個早就被注定的結(jié)局。
　　如果有什么叫“無聊”的話，活這就是。一眼可以看穿的未來，沒有一點意義。
　　不得解脫。
　　算命先生這么說。
　　也許只是一個騙子無聊的批語，只是你信了，你的人生便會因循那句話，走著預(yù)言指定的軌跡。
　　因而諸葛孔明背負(fù)著所謂“天下運命”，雙手沾滿血腥，皮膚白皙細(xì)膩。他謙恭地笑著，“如此這般”，轉(zhuǎn)身，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滑落，來不及動手，被風(fēng)吹干。
　　他正為痛苦不得善終而糾結(jié)，可是除了活下去，繼續(xù)打著呵欠強(qiáng)作精神看那爛俗到極至的戲碼，他別無去處。
　　曲高和寡。

　　諸葛孔明一直在等待一個人，來結(jié)束他漫長而又注定不幸的生命。
　　那天他遇見了周瑜，周郎，周都督。周公瑾。
　　公瑾，公瑾。玩味著這個名字，諸葛孔明笑了。東吳大都督文武雙絕，雄姿英發(fā)，一笑傾城，風(fēng)流天下。何不利用他，結(jié)束自己無謂的生命。
　　既然自己無法解脫，就讓人來解脫罷。
　　草船借箭。
　　諸葛孔明并未料到此后多少年，此計會進(jìn)駐小學(xué)課本。他無法想象一個個天真幼稚的小孩子，用歪歪扭扭的字體，在方格本上寫著“諸葛亮”“周瑜”，一遍又一遍，用虔誠的目光，一遍又一遍。也許直到那個時候，兩人才以一種和諧的姿態(tài)，共存在同一時間、空間里。甚至彼此相鄰，親密無間。
　　這個時候，他只想施展自己所有的才華，讓那個驚才艷艷卻又小心眼的男人記恨。讓他的人生再也容不得他的自由談笑，劍上風(fēng)華。
　　對手，也許是死敵，諸葛亮，在此。
　　那個男人恨了，他問他敢不敢立軍令狀。
　　諸葛孔明滿意地輕搖羽扇，三天，三天便已足夠，我愿立此狀。
　　周公瑾并不知曉，對方是那個注定要活很久很久的男人。他嫉恨他的笑，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是一樣閑適的笑容。那個男人分明身在塵世，可是他的笑，早已超凡。就好象，全天下不過是他的玩物。
　　你周瑜也是。
　　盡管你自詡智慧過人，自詡無出其右。
　　在他眼里，也不過是掌心的白沙，風(fēng)一吹，就消散。
　　他留不下，他不會挽留。

　　諸葛孔明看著掌心的字，輕啜一口茶，淺笑。
　　他想起方才看過周瑜的手，因長期執(zhí)劍而布滿厚繭。一個“火”，蒼勁，意氣風(fēng)發(fā)。他突然有種沖動，從九霄之上沖下去，和那個也許能與自己一搏的男人玩一場游戲。到結(jié)局，看他是否真有資格殺了自己。
　　觀望，似乎比寂寞更寂寞。
　　亮冷笑，羽扇輕搖。
　　赤壁之戰(zhàn)，若你能讓我動搖，那么我便改寫我的劇本，讓游戲開始。

　　他早知道上天會給他東風(fēng)。只要他孔明想要的一切，上天都會慷慨賜予。他在七星壇上苦笑，旗風(fēng)獵獵。
　　那邊是漫天血火，滿江哀鴻。
　　他不忍心地閉眼，聽見遠(yuǎn)處愈發(fā)清晰的馬蹄，一陣陣踩進(jìn)心底。
　　東風(fēng)徐徐。
　　他緩緩睜開雙眼，看得見月光下那人飛揚的剪影，一點點靠近。
　　嘆一口氣。
　　終局。

　　周瑜提劍走上臺階，江風(fēng)繚亂他沾血的長發(fā)。他雙目一亮，隨即又黯淡下去。
　　我沒走。
　　諸葛孔明垂手而立。絢爛的火光映紅他蒼白的臉，深沉的眼。
　　我等你來殺我。
　　他突然笑了。
　　周公瑾見過諸葛亮的笑，不止一次，不止在一個地方。他的笑容總讓他很窩火，靜不下心來，直想給他一掌，告訴他目光應(yīng)該放在哪里，心應(yīng)該放在哪里；告訴他全天下不是他一個人的玩物。他若寂寞，那是他一個人的事，無關(guān)他們，無關(guān)天下蒼生。
　　這一次諸葛亮又笑了，依舊沒心沒肺。
　　這一次，對自己的一切，沒心沒肺。
　　周公瑾突然心痛了。
　　因為是突然的，他也不知道為什么，阻攔不住。他很清楚得知道自己恨著面前這個人，比恨當(dāng)年強(qiáng)讓他娶了小喬的孫策同學(xué)還要恨，比恨欠了他幾百金卻一臉好人樣整天在他面前轉(zhuǎn)悠就是對欠錢一事絕口不提的魯肅同學(xué)還要恨。他恨他是蜀國軍師，不能為自己所用。他恨他一次次讓自己沒轍。他恨他明明可以站在一起一決高下，對方深沉的眼底卻從來映不出自己的影子。
　　他恨。
　　于是他想趁著赤壁漫天火光殺了這個東吳未來最大的威脅，殺了他的心頭之刺，喉中之鯁。
　　可是對方卻氣定神閑站在那，沒心每肺地笑著說，我等你來殺我。
　　周公瑾感覺自己被耍了個徹底。
　　偏偏他還心痛了。

　　用這個殺了我。
　　諸葛孔明遞上一把精巧的匕首，刀柄的花紋尚留他掌心的余溫。周公瑾想起他的手掌，因農(nóng)事而粗糙。
　　清秀雋永地寫著一個字。
　　火。

　　諸葛孔明閉上眼睛，他一直在等一個人，他等到了。那把曾經(jīng)在他手腕劃下二十三道傷痕卻依舊留他在人世的匕首，終于也可以有一次產(chǎn)生效用了。
　　動手吧。

　　周公瑾沒有動手。
　　諸葛孔明睜開雙眼，看到那個近在咫尺的男人的眼，清晰，閃亮，映的是一張惶恐無助的臉。他低下頭想他不認(rèn)識那張臉。他是驕傲的，應(yīng)該是這樣的，全天下都在他的掌心運轉(zhuǎn)，他是天下第一的……寂寞。
　　周公瑾的手是溫暖的，并沒有用狠勁，掐在他的脖子上。
　　周公瑾的聲音有些猶豫，有些低沉，有些溫柔。
　　諸葛孔明，你好好看著，你是一個活著的人，在這里，在我面前。你在這里，活著，在我面前，活著。
　　只是重復(fù)那幾個字。
　　一遍又一遍。
　　不知道什么時候，周瑜松開了手。
　　不知道什么時候，孔明流了淚。
　　周瑜替他吻干，他沒有反抗。
　　孔明的眼淚很燙。
　　周瑜的懷抱很溫暖，有淡淡煙火的味道。
　　也許，不是終局。
　　諸葛孔明決定認(rèn)真地陪這個男人玩一場游戲。游戲里他扮演蜀國的軍師，而那人是吳國的都督。
　　他一把奪過匕首，倚著他的肩膀，刺向他的胸膛。
　　再次相見我們便是敵人，我斷不會手下留情。
　　然后抽身離開，笑容陰冷而詭魅。

　　游戲開始。
　　摧毀他，或者被他摧毀。
　　是你拉我進(jìn)這個塵世，自然要陪我玩到最后。

　　飛馳的白馬，長衫翩躚。
　　周公瑾一把抽出匕首，傷口并不深，不會致命。他用指腹摩挲著肩膀那個人靠過的地方，余溫已盡，淚痕未干。
　　傳令下去，諸葛孔明在本帥到達(dá)前已自行離開，全軍全速前進(jìn)挽留我朝恩人，以盡禮儀！
　　話雖如此，他還是讓他走了。就像那個人繼續(xù)玩弄著天下，在華容道放走了曹操。

　　諸葛孔明撥弄著他的琴弦。
　　試著彈錯一個音。
　　晚風(fēng)徐徐而來。
　　他無聊地摔了琴，離開。
　　腦海里是另一個人的殘像。

　　諸葛孔明有滿肚子的計謀，所以他的腦�？偸呛軡M，滿得要把某個人擠出去。
　　晚上風(fēng)很大，他突然覺得一個人站著，很冷。一個人彈琴，很悶。
　　每一天他都會花三分之一的時間來設(shè)一個局，周瑜參與其中，言笑晏晏。
　　諸葛孔明不想輸。
　　所以計得荊州顯得意料之中，水到渠成。他很好奇對方當(dāng)時是什么表情，氣得跳腳，還是恨恨地宣稱不殺孔明誓不為人……每一種都讓他好笑，輕啜一口茶，習(xí)慣性地瞥一眼左手掌心。那個曾經(jīng)清晰的字，已經(jīng)被模糊到看不清。
　　這是一個游戲。
　　他想他一定要贏。

　　此后他在江船上和那個人漸行漸遠(yuǎn)，他笑稱“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隔著浩蕩江水，他看見那個人吐出一口鮮血，嬌艷似紅梅，渲染了整個世界。
　　那個他不愛的世界，他不得不生存的，他恨的，他試圖摧毀的世界。
　　諸葛孔明突然伸出手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下意識的想扶他一把。
　　江水阻隔一切，士兵的歡呼，主公的笑顏。
　　那是他們穿越不了的永遠(yuǎn)。

　　你變了。
　　東吳的酒館，兩天前，周瑜笑著說。
　　諸葛孔明一直看著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那里蘊涵著什么偉大的哲理，或者上演著什么宇宙奇觀。
　　不喝酒么，周瑜問。
　　大都督，這酒中，可有毒。
　　你知道我恨你，既然不能拉攏你，我就殺了你。
　　我知道。
　　諸葛亮瞥了他一眼，一杯酒，一飲而盡。
　　他只是本能地覺得，那個男人，不會用這樣的手段。可是他忘記了，這是個游戲，結(jié)局是殺死對方，過程是任何手段。
　　或者說，他選擇刻意忘記。
　　周瑜讓他很開心。
　　前所未有的，覺得人生很有樂趣。
　　知道我恨你，你還喝？
　　我樂意。
　　我恨你。
　　我知道。
　　我很恨你，比誰都要恨你，比恨誰都要恨你。
　　我知道。
　　你要記得。
　　諸葛孔明沒有開口，并且一直沉默，直到這次會面結(jié)束。他毫不猶豫地走出酒肆，走向那個屬于他的地方。
　　此番來東吳為了兩國聯(lián)姻，永結(jié)秦晉。其實誰都知道，結(jié)親的背后，是赤裸裸的殺戮。
　　諸葛孔明在心頭默念。
　　這一次不殺了我，你會后悔一生。

　　被摔破的琴再次修補(bǔ)，還是可以彈出一曲變了音的高山流水。
　　都督馬從荊州過，所有計謀被一眼看穿。
　　諸葛孔明聞他吐血，手一抖，錯彈一音。
　　是不是下一次可以讓他一局，他有在認(rèn)真考慮。
　　曲有誤。
　　于是周郎顧。
　　滿眼疲憊，卻沒有恨意。

　　諸葛孔明在夜下喘息。
　　周公瑾親吻著他的唇，笑得溫柔卻冰冷。像是一張軀殼，早已喪失了靈魂。
　　孔明，你終究不明白。
　　諸葛孔明望著他，又一次在對方明亮的瞳孔中看見那個暗淡的自己。
　　難過的，有點絕望的，試圖挽回的，痛苦掙扎的自己。
　　他不相信自己也會有這樣的表情。
　　不知道很多年后，看著這彎新月，是否還有人會記得我周瑜。
　　沒有人回答。
　　孔明專注地凝視著對方胸膛的傷口。
　　那個被自己刺過的傷口。
　　結(jié)了痂，又一次次裂開，越來越深，直達(dá)心臟。
　　鮮血汩汩而出，好象一道洪流，從心臟里宣泄而出。
　　他用舌尖去嘗那味道，滿口苦澀。
　　皺眉。
　　你呢，周瑜的聲音溫柔又低沉，你是否還會記得我。
　　沒有回答。
　　周瑜嘆了口氣。
　　也罷。還是忘了吧。

　　終究是七星壇上他給他的一道傷口，一次次潰爛，了結(jié)一切。
　　終究是七星壇上他給他的一點觸動，一次次挑撥，匱然決堤。
　　諸葛孔明攬著周公瑾的脖子，用盡全身的力氣，迎上他的律動他的吻，痛苦得就要窒息。他努力將自己深刻地與對方的靈魂碰撞，用劇烈的疼痛，滿地的鮮血一次次提醒自己：
　　我還活著，活在這里，在你面前活著，不是一個人。
　　我們鑲嵌進(jìn)彼此的生命里。
　　不會什么都不留下，不會。
　　只是他忘記，對方的靈魂，早就腐朽，凋零。
　　周公瑾嘆息一聲，你始終都不明白。
　　我恨你。
　　比誰都恨你。

　　結(jié)束一切后他離開。
　　嘆息。
　　這個游戲，你可滿意。
　　你贏了，我殺不了你。
　　那是他們最后的對話。很多年后諸葛孔明想起來，左手掌心還是會有些微的抽痛。他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決定開始這局游戲，他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決定開始放水，他不知道為什么贏了游戲他一點都不開心，惶惶不安地繼續(xù)著他無聊又痛苦的生命。不想被他殺死，第一次想活下去。那個人的懷抱絕望而溫暖，那個人的笑容溫柔而真實。
　　他讓他的心臟學(xué)會如何跳動，他讓他的目光有了焦點。
　　這是否，便是愛。

　　諸葛孔明一直在等待一個人，來結(jié)束他漫長而又注定不幸的生命。
　　他等到了。
　　他愛上了。
　　他錯過了。

　　那一年，周公瑾，歿。
　　諸葛孔明第一次為一個人流淚，然后伴著對那個人的恨或者是懷念，度過自己漫長的一生，直到某一天，戰(zhàn)死沙場。
　　那是周公瑾的夢想，他曾在某天吻他的時候說過。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是死在戰(zhàn)場，而不是你的手里。
　　他沒有做到。
　　諸葛孔明做到了。
　　他死在戰(zhàn)場。
　　但他也死在了周瑜的手里。
　　他剛復(fù)蘇的靈魂，在很多年前那個人的靈堂，一同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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