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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陌封塵雪已深
。ㄒ唬
祁國最冷的時分,是在第一場雪欲下未下之際,暗濁的天空仿佛凝聚著一種長久壓抑的悲愴,街上的風像無處可去的孤魂一樣四處亂竄。
“怎么還不來,都等了快半柱香了,真冷!
“不過是一個戰(zhàn)敗國的質子,居然還敢如此怠慢,訾國人是想嘗一次火燒禹城的教訓么!
街上擠擠攘攘的人群中開始出現(xiàn)了不耐煩的騷動。在這個既非節(jié)日也非國君出巡的冬日里,祁國國都的百姓竟都自發(fā)的聚集街頭,萬人空巷的陣仗只為觀看今日途經此路入宮覲見的一個人,訾國七皇子,蘇陵鴻。
“白鳳白鳳生南陵,朝辭訾國越千嶺,暮棲祁宮靜,低低鳴清音!
忽聞一串稚嫩的童音從城門的方向傳來,幾個孩童圍著一輛白幃馬車笑笑鬧鬧地哼著一首在早已在國都大街小心傳遍的童謠。
“就這么幾個人么!宾松邪,以鳳鳥為圖騰。待馬車走近時,人們觀得馬車的幃布四周具用銀線繡了鳳凰的暗紋,便知馬車中坐的便是訾國皇子了。
“本來以為皇子出行,多少有點熱鬧陣仗看,沒想到訾國的國力已衰退成這樣了么!泵鎸\統(tǒng)不過二三十人的求和隊伍,祁國百姓面露戲謔,頗有種自居大國的滿足感。
“皇子請駐步!瘪R車對面不緊不慢走來兩位傳旨官,正聲到,“國君有旨,因皇后近日身體抱恙,難受喧鬧,一般人進宮不可駕車。請皇子下車,步行入宮!
語音一落,四周皆為靜默,宣旨官話中言語曖昧的“一般人”一詞,莫不是給了這位遠道而來皇子一個莫大的下馬威,四周看熱鬧的百姓眼中的戲謔更深了。
“胡說……”領隊的一位黑衣武官正要開口駁斥,卻被馬車中一個溫和的聲音打住了。
“既然是為皇后納福,罪國之臣理應棄車自步!蔽D的語氣,小心的措施,似乎透露著馬車中這位七皇子的幾許卑微。
但當下一刻他從車中走出來,沒有人再會覺得他是一個卑微的人。
一雙色如白玉的手輕拂車幃,一個修長的白色身影已輕俯身下車來。墨色的長發(fā)整齊束于腦后,配以一枚月型青玉為飾,身著訾國貴族的束腰禮服,紛繁綽約的廣袖緊貼身側。
他只是站在那,卻有種另人一眼傾倒的絕代風華,仿佛古玉出匣,又若蘭芝凌風;似乎是從那些高貴的詩書樂章中踏著舊月光走來的,周身卻又透山林溪風的自然靈韻。
這樣的人無論說什么樣的話做什么樣的事都只會讓人覺得高貴自然,哪里還會有半分卑微之感呢。
“陸離,你去取求和帛書來,今日我一人進宮便可,你先帶人下去安頓!比允悄菢悠椒(wěn)的聽不出太多情緒語氣,他溫和的吩咐那名黑衣武官。
“七皇子……”似乎也為他的容姿所懾,兩名宣旨官言語間竟開始吞吐起來,“國君還有言,早聽聞皇子琴藝冠絕七國,天下難雙,所以,請皇子在今日議和典禮之上,獻藝一曲!
明明是來朝使臣,卻被要求向伶人一樣獻藝。聽其言罷,蘇陵鴻卻連眉頭也沒皺一下,也只是淡然的吩咐陸離,“將掘閱也取來!
袖藏帛書,身負長琴,他一步步向那座高門深院的宮殿走去,突然天空中有點點微雪落下來,這象征著這個北方國都漫長凄愴的寒冬的開始。
。ǘ
這初冬的第一場雪時斷時續(xù),時大時小的下到后半夜。議和會和晚宴結束之后,蘇陵鴻在兩名內侍官的引導下,左繞右拐的來到宮內一處偏遠的院子,據說是國君親賜于他的住處。
昏暗的燈光下,陸離默默站立門口等候,在他的頭頂上,一塊低矮的牌子用新墨工正的書寫著“瓏園”兩字。
“情況怎么樣?”送走了內侍官,陸離便迫不及待的問。
“條件比我們預想的還要苛刻,我們進去說!眱扇耸樟藗,沿著回廊朝屋里走,忽然聽到后院一陣刺耳地喧鬧,似乎有人在一邊追逐一邊大喊“站住”“別跑”。
兩人隨著聲響往后院而去,卻不想還未進后院門,已有一團瘦小的黑影跌跌撞撞的朝兩人沖來。
陸離身為武將反應不一般,早在黑影離他們還要三步之遙時,便一步上前,將那團影子踹翻在地。
這一腳踢的極重,那影子悶哼一聲,在地上掙扎兩下,竟一時爬不起來,便在此時兩個士兵已追上來,架出影子要往回拖。
“啊”一名士兵手臂被咬,促然松手,那影子突然爆發(fā)出超越自己身形幾倍的蠻力,甩開另一名士兵的手,向前猛沖幾步,匍在蘇陵鴻的腳下,一只滿是血污的小手顫抖的攥著他的衣袍。
“是下午恭王府遣來的那批下人?”陸離向那兩個士兵冷冷發(fā)問,“為何還留有活口?”
“這……”見她牽扯住了七皇子,兩名士兵一時不敢上前造次,忙慌著分辯,“都處理掉了,只是這丫頭太狡猾,身材又瘦小,藏在幾個死人下面才沒叫人發(fā)現(xiàn),直到剛才搬運尸體時,猛地逃竄出來,才,才驚擾了皇子和將軍…….”
“你下令殺掉恭王府遣來的十三名下人?”昏暗的燈光下,蘇陵鴻質問陸離的表情模糊難識。
“國君是虎,恭王是狼,留太多他的人在身邊,恐怕我們一舉一動都將在他的掌握之中,早晚變成他的棋子!标戨x沉聲到。
“螻蟻尚且向生,這個孩子,就放過她吧!币宦芬詠淼钠D難險阻百般刁難沒有使這位皇子折眉,卻在低頭看見那個滿身血污的女孩一雙刻骨絕望悲傷的眼睛時,他覺得莫名的驚心。
陸離也領著那兩個士兵離去了,只留下那個從一場屠殺逃生的女孩,躺在冰冷刺骨的殘雪里。
這一年,岑紗十二歲,眼角滑落一滴不知是喜是悲的淚,她薄涼的想,原來一個人的性命也不過就是如此的輕似塵,賤似沙。
。ㄈ
有人說,最不能回憶的兩種東西便是股故去的愛和噩夢,但岑紗卻偏偏喜歡一遍遍的回憶那個比噩夢還令人窒息的夜晚,黒不見指的屋子,濃稠甜腥的血塊,她不哭也不發(fā)抖,只是一遍一遍掐著手心強迫自己鎮(zhèn)定,說服自己,只要夠鎮(zhèn)定一定還有最后一絲生存的機會。
就像那些嘗過貧寒滋味的人對物質有特別的強的占有欲一樣,她對自己的生命也有種特別強的占有欲。
所以她很努力的討好著瓏園里的人,凡是能引起他人好感的事她都盡力去做,凡是會引起別人注意的話她堅決不說。
瓏園里的人對她的態(tài)度從提防的、厭惡的、輕賤的,漸漸也對她與普通下人無異了。
而瓏園,這六年來也極為平靜,從祁訾兩國議和協(xié)定簽訂之后,蘇陵鴻作為質子一直深居簡出,從不過問與朝堂有關的事,不是看書下棋就是飲茶種花,若是有人來訪,也大多以身體抱恙推掉應酬。
然而這樣的平靜就在不久后被一張邀帖打破了。
是夜,蘇陵鴻的兩名侍女在房中一邊洗腳一邊聊起了此事。
“聽說是惠和公主學琴有成,要在宮中辦一個什么賞琴大會,特來請公子!
“那公子的反應?”
“還不是照常稱病推了唄!
“唉……說來也奇怪,到祁國后就再沒見公子碰過琴。”
“哎呀”其中一個嫌棄地叫了起來,“死丫頭,水太燙了啦,去廚房加點冷水來!
聽到她的抱怨,岑紗連忙拎了桶到廚房加了水,待她回來時,她們已經聊到了這個惠和公主是在宮中是如何的得國君的寵愛,又如何的恃寵而驕。
“聽說祁國的國君把朝中適婚的男子全令畫師畫了畫像一幅幅堆在合宜殿中讓她挑,她卻一個都看不上,硬生生的要把自己熬成老姑娘。”
“哼,她才十八歲就算老姑娘,那我們算什么,生在帝王家就是命好,不比我們,背景離鄉(xiāng)不算,可能一輩子也沒機會覓個良人。”
倒好洗腳水,岑紗默默的關上門退了出去。這兩個侍女仍在喋喋不休的談論惠和公主與自己的云泥之別。卻萬萬沒想到,竟就在幾天之后,她們會死在這位公主的毒打之下。
(四)
請人不成,幾天后惠和公主干脆帶著一幫人來了瓏園,見門口的兩個侍女有阻攔之意,為首的侍衛(wèi)徑直給扇了兩個人各一個耳光,一行人氣勢洶洶,惠和公主更是一臉飛揚明艷。
等到見了蘇陵鴻,她卻突然軟了下來,像一只撒嬌的貓,用半是真摯半是羞澀的口氣抱琴對他說,“我自六年前開始學琴,是因為,因為那次曾躲在偏殿中偷聽公子在議和會上彈《鳳凰鳴》,所以,我一直在心里把公子當成我的啟蒙老師,學成之日,第一曲,愿公子為我雅正!
空庭之中,言笑晏晏的宮裝麗人抱琴而而坐,皓腕翻舞之間,音符如山間泉水般雀躍跳動,洋洋灑灑,曲調的正是《鳳凰鳴》。
“曲調宛轉,意韻呵成,公主才接觸音律六載,已頗有所成,可見天資很高,再潛加用心,成就一定不凡。”一曲終了,蘇陵鴻溫言道。
“那公子能否為我回奏一曲。”聽到蘇陵鴻的夸獎,她眉眼里都是滿足與得意。
“自到祁國,罪臣一直清心自省,很少操弄音律之事,技藝生疏,貿然演奏恐怕是會唐突公主!彪m然口氣謙卑,但言語間卻滿滿的都是婉拒之意。
然惠和公主似乎還在他剛才夸獎自己的高興勁中沒緩過來,只一廂情愿的當他只是謙虛,忙催促著蘇陵鴻的兩個侍女去取琴,“我雖然只聽過公子演奏過一次,也當知道公子已是當世的操琴天才。”
兩個侍女卻早已看出自己主子的意思,猶豫磨蹭著并不去取琴。而這位惠和公主的脾氣豈是好惹,見兩位侍女有怠慢自己的意思,隨手便取下身邊侍衛(wèi)的皮鞭,徑直上前各給了兩人一鞭子。
鞭子上有倒刺,抽在兩人身上立即皮開肉綻,痛兩人齜牙咧嘴,卻只敢低著頭跪地求饒。
“你倆去我房里把琴取來吧!碧K陵鴻閉目輕嘆。
侍女取來了琴,他臨案而坐,指動琴音出,仍是那首鳳凰鳴,曲調流暢不見生疏,卻便便在曲終時指間一顫,連錯好幾個調,草草收尾。
站在一邊的惠和公主卻漸漸變了臉色,一種冰涼的鈍痛感從她的指間爬上心頭,似乎自己自導自演了一場巨大的笑話。
“原來公子勉為其難不過是為這兩個侍女解圍,并不是為我。”她迅速的換上了一臉冷艷的笑,“可惜我自小便有習慣,自己看上的東西,絕不允許別人染指一分一毫!
“而且我更不喜歡別人欠我的!彼龑⑹种衅け捱f給身后侍衛(wèi),侍衛(wèi)馬上就領會了她的意思,上前壓住兩個侍女,揮鞭毒打。
一時間,皮鞭撕裂皮肉的悶響聲,侍女凄厲哭喊的求饒聲,把原本只有沉靜死寂的瓏園鬧的人心惶惶。
而在這一片雞飛狗跳中,惠和公主下巴輕抬,仿佛只有這樣的陣仗才能襯托出她公主的驕傲。
而蘇陵鴻仍然端坐自然,淡漠的始終不發(fā)一言。
眼見兩名婢女哭聲漸弱,已經快沒幾口進的氣,遠處偷看的下人開始忍不住埋怨蘇陵鴻的冷酷。
同樣在一旁偷看的岑紗卻覺得自己能體會到藏在他那雙平靜眼睛下的一點點隱忍、悲傷、寒涼。
似乎自己很多時候的心境莫名契合,她的心里開始埋下莫名的情愫。
。ㄎ澹
沒過兩日,那兩個受責打的婢女就因傷情惡化而死掉了,兩卷裹著白布的竹席抬走了尸體,卻抬不走下人們心里的陰霾。
那位刁蠻跋扈的惠和公主,仍然不時造訪瓏園,對待這里下人的態(tài)度也依舊苛刻,特別是侍女,稍有不如意便隨意責打。
不久后,蘇陵鴻干脆下令遣散那些愿意回鄉(xiāng)的下人,侍女們一下子便走了個干凈,還順便帶走了不少平時便與她們有私情的侍衛(wèi)。
就在這個時候她靠近了蘇陵鴻,就像注定好了似,必然逃不脫的命運,只因為他是質子,而她是探子。
恭王府對他和惠和公主交涉過密的行為十分警惕,突然一下子想起了她這名廢棄已久的暗棋,遣她那一胞雙生的妹妹秘密地吩咐她多留心蘇陵鴻最近的動向。
那一日,他背對著她在給一棵新栽的山櫻澆水,一個人對著樹溫柔的自言自語,“這每日三次的澆水也不懈怠,為何這株你便總也是恢復不了元氣呢?”
或者她該默默走掉的,但在這個空寂的院子里,一個孤獨的人忍不住答了另一個孤獨的人的話。
“我曾聽說,新樹移栽時,必須要將絕大部分枝葉斬去,將養(yǎng)分留與根部,將其根深埋,初始的一兩個月,看似死氣,實則深根遍扎,直到第三月,便會枝葉迸發(fā),難擋蔥榮!彼~步走進庭院,“但我看這株山櫻,枝葉仍然繁多,想必是養(yǎng)分和水分都流失太快,所以才會萎靡不振!
他驀然轉身,眼中有幾分驚嘆,“我似乎記得訾國來的侍女都已經走完了!
“我是祁國人!彼挥谐姓J,“公子不記得六年前的雪夜曾讓人饒過一個小女孩一命?”
“原來是恭王府的人!彼p聲苦笑,“所以我也幫不了你離開,如果你愿意,可以在著幫我打理這些花花草草。”
“公子似乎很愛好園藝,而這些花草又多是從公子的故鄉(xiāng)訾國運來!彼囂降膯柕。
“不,這些花草只是我和訾國保持少數(shù)聯(lián)系的唯一途經而已!彼f得風輕云淡。
岑紗卻吃了一驚,她早看出來那些來送花的都器宇不凡暗藏兵器,絕不是普通花農,卻不想蘇陵鴻卻能當著她的面說的如此坦誠,不過轉念一想,他只不過是說破了一件兩人其實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而已,于是她索性也大方的回答,“我也會如實向恭王府回答,公子的志趣只是在這些花花草草上!
他驀然一笑,暖意綴彎了眉頭。一直覺得他是心冷如十二月寒冰的人,卻在不經意間見到他溫暖如三月春風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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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陵鴻每日最多的時間便是在院子中閑坐,有時是看書,有時卻是什么也不看,只是靜靜的發(fā)呆。
那株山櫻的秋葉三三兩兩的落下來,綴滿了他的肩頭與衣袍,似乎他在那里坐了百年千年,而且還會天長地久的坐下去,他是這幅寒涼秋景中的一抹魂。
而岑紗只能在不遠處默默凝視他的背影,心里卻忍不住更為蒼涼,她只是不斷的想,他這樣的人應該像鴻鵠一樣,屬于正真廣闊自由的天空,可命運為何偏偏要將他囚于這連時間也要死去的籠子中呢。
世上的男女感情發(fā)展過程大多十分相似,先是意氣相投,覺得彼此有無限相似;然后相互試探,覺得棋逢對手相見恨晚;最后卻只能愛恨相纏抵死拼殺,直到一方戰(zhàn)敗犧牲。
而且這些危險過程環(huán)環(huán)相扣,只要踏過了第一步,往往就很難剎住車。就如岑紗對蘇陵鴻,從一個笑容的銘記或是一個背影的眺望開始。
雖然一個貴為皇子一個賤為婢女,身份曾有云泥之別,但在這里,兩人不過都是一樣的籠中鳥而已,每日相對的也只有彼此。
時間一轉便是一年零三個月,日子風平浪靜到岑紗開始幻想,也許他們真會這樣默默相對到白頭呢。
也只有恵和公主還是會堅持上門軟磨硬泡。
一般這個時候岑紗都會默默躲出屋去,但這次惠和公主在屋里待的格外久,她仍不住伏在屋外偷聽。
“放棄封王,主動請求留著國都侍奉,你還說你弟弟沒有想當國君的心思?”惠和公主口氣有些急促。
“公主何以對訾國的政事如此操心?”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當年你是代你弟弟來祁國做質子的吧,如今他卻想對你取而代之,置你于死地。”她的口氣仍是咄咄逼人。
蘇陵鴻卻再不發(fā)一言。
隔著窗紗岑紗也察覺出氣氛不對,便去廚房端了熱水。
“我不信你就甘心在這里坐以待斃,但如果你愿意娶了我,你就有機會借兵會訾國,父親一向寵我,只要你點頭,我就去求他,我對你的心意……”她的話還沒說完,已被端著熱水壺走進來的岑紗打斷,“茶涼了……”
話還沒說完,惠和公主已奪過她手中的熱水壺,將滾燙的開水一點點朝她手背淋去。
平常人受這種巨痛,一定大叫著閃躲,而岑紗偏只是死死咬緊牙,不躲不閃,一言不發(fā),唯有額上冷汗頓如珠落。
淋了一會,惠和公主便興趣索然的住了手,冷哼到,“別人受罰,眼里都是驚恐卑微求饒,偏偏你,總是表情全無,最沒意思!
“謝公主恕罪!彼n白的嘴唇輕動,面上的表情仍是麻木。
“哼!睈{和公主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屋里又只剩兩人,蘇陵鴻忙拿了冷卻的濕茶葉為她冷敷,敷到最紅腫處,他指尖微顫,突然問道,“疼么?”
本以為他會問自己為何要冒失闖進來,已被灼痛感漲的發(fā)暈的腦袋還在努力想著各種說辭,卻不想他一開口竟是關心自己,受傷的最怕人關心,已有兩行清淚猝然而下。
。ㄆ撸
“你千萬不能答應與公主結姻的提議,如果恭王知道了,一定會馬上不擇手段殺你,你知道么,恭王和你弟弟已是同盟了……”岑紗躺在床上睜著眼說胡話,手上發(fā)炎的傷口使她高燒不退,意識模糊。
“我知道!碧K陵鴻在床頭給她換著涼毛巾,聽著她的絮語。
“還有,陸離也已經投靠了恭王,所以,你身邊已經沒有一個可信之人了。”
“我知道!蔽龅闹讣馓讲樗膬深a的熱度。
岑紗卻突然兀自笑的停不下來,“是呀,你知道,你都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這種清醒著等死的感覺,你比誰都清楚!
“你知道么,其實當初被選中來這里為婢的也是我妹妹,那晚,她縮在我懷里害怕的哭了一整夜,于是第二天我便求了管事的讓我替了她?墒撬賮碚椅遥故菨M面春風的來勸我,勸我找點拿到你的把柄,在恭王面前立下一功,她還說,她想嫁給恭王的二兒子做妾…….哈哈哈…….原來只有我倆是可憐到沒人可憐的笨蛋…….”
“你若是還睡不著,我彈一首曲子給你聽吧!彼弥讣鈮鹤×怂碾p唇。
在模糊的視線中看他取了琴臨案而坐,背影清冷寂寞,廣袖翻舞中,卻是一首極空靈輕快的曲子。
閉眼之間,仿佛無數(shù)流螢一般的光點于平地之上浮起,擠擠攘攘之間,卻又在一陣輕風之間,乍然四散。
好美呀,仿佛自己置身于一片無垠天地間,忍不住追隨著那些流螢盡情奔跑,參紗便在這樣的夢里熟睡了。
一直到第二日,被一聲巨大的摔門聲震醒,直沖眼里的便是門口恵和公主的滿面怒容。剛剛退燒腦子清醒的岑紗只覺得一股涼意從脊骨上升起,她沒有忘記自己還躺在蘇陵鴻的床上,當恵和公主用妒恨的眼神在她,蘇陵鴻和窗前的那張琴之間來回掃動之時,她幾乎覺得死期已近。
“聽說,你昨晚興致好得彈了一晚上琴,是為,為什么……”恵和公主安排在瓏園的探子不少,又豈會不知道事情的原本,只是她始終不愿相信而已。
“不為什么,只是突然決定從此以后不再操琴!彼驹诖扒,背影仍美得像謫仙,卻連頭也不回。
“你騙我,是不是為了她?!”她只覺得怒火燒的五臟六腑都生疼,下意識的用手去握腰間皮鞭,“為什么?為什么我對你百般討好千般遷就你就是不肯為我動過一指頭,卻肯為了一個下賤的婢女…….”
“我說了不是為她!彼D過身來,眼里的一點怒意讓恵和公主心驚。
“那我也要她死!彼辉冈倏此难劬Γ挥欣淅涞耐蜥。
“不知這樣公主可會信我!彼叩絻扇酥g,用身體隔開恵和公主的視線。
突然之間他從袖中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插于指間,鋒刃突轉間,硬生生切斷了自己左手的小指和無名指。
匕首落地,血噴如涌。他疼的站不穩(wěn),連退幾步后瑟縮于墻角。恵和公主顫抖著想要去扶他,卻被他絕決的推開那還浮在半空中的手。
“琴藝誤人,如果公主曾是因為這一點雕蟲小技才對我青眼有加的話,現(xiàn)在我手已廢,所以,還請公主就此放過我……”
恵和公主只覺得自己的心砰然四裂,比他自殘的行為更傷人的是那三個字“放過我,放過我…….”原來至始至終都是自欺欺人的一廂情愿罷了,他所有對自己的感情不過只有此刻最真,那雙倒映著自己丑相的清亮眸子里,有的不過是一種…….恨意…….
“哈哈…….原來你只是恨我…….”她大笑著跑出了門,從此后便再沒有進過瓏園。
房里只剩了蘇陵鴻和岑紗兩人,對視間,兩人眼底盡是劫后余生的疲憊。蘇陵鴻突然笑了,眼里卻有釋然和安寧。
而岑紗的眼淚卻在捂不住的指縫間滾滾滑落。
(八)
從那日斷指失血過多,蘇陵鴻的身體變差了很多,每天的大多時間變成了半倚在床上看書,發(fā)呆的時候卻會直直望著窗外。
入了深秋,風意轉涼,岑紗想為他掩上窗,卻有一只白色的小蟲子打著旋,跌跌撞撞的穿過她的指縫撲進屋子里來。
白色蟲子撲到蘇陵鴻的床間,在錦被的褶子里被拌了好幾個旋,一下子停住了去勢。蘇陵鴻輕捻了它的翅膀,下床來到窗邊,把它輕放在岑紗手心里。
“這是什么蟲子?”她觀察手中小蟲,全身雪白,羽翼晶瑩,尾部有兩根微翹的長毛,讓人想到貴族的曳地長袍,明明是柔弱渺小的姿態(tài),卻又讓人覺得華貴凄美的很。
“還記得我給你彈的那首曲子么,就是以這種蟲子為名!彼抗庵杏悬c點溫柔,“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于我歸說!
“這首詩聽起來似乎很悲傷。”她凝視著手中小蟲。
“嗯,因為蜉蝣的生命很短暫,不過一日之間,便因風而起,遇水而散!
“這樣短暫的生命有什么意義呢?”她怔怔出了神。
“也許此刻的存在就是它的意義吧,又或者它此生的意義只是為了來到我們窗前。”他扶住她的手往空中一抬,那只蜉蝣借勢飛出窗去,很快便不見了,“對人來說,蜉蝣的生命渺若塵埃。而對于天地來說,人又何嘗不是呢。”
她側頭望向他平靜卻堅定的神情,默默的在心里苦笑,她可以是那只跌跌撞撞的蜉蝣,但他絕不能是,也不會是。
入夜時分,岑紗走在院子里,秋風掃的落葉嘩嘩作響,原來冬天又快到了么,她暗暗的想,抬頭間卻見回廊上斜倚一個黑色的人影,似乎是在等她。
她一向有點怕見陸離,畢竟在六年前他曾要了她的命。于是草草的行過禮后便想趕快離開。
手卻突然被一把擰住,往回一拉,撞上一根檐柱,他也在同時欺身過來。
“你們兩情相悅了?”
聞到他吐息間的濃濃酒味,岑紗選擇沉默來自保。
“不說話是代表默認么?你愛上他了,你愿意為他去死么?”,他開始下意識的用手去撫摸額間的一道斷眉傷疤,冷笑到 “原來這世間像她一樣的蠢女人還不止一個……可是他不見得會愛上你,你知道么,也曾有個蠢女人為他甘受凌遲之刑,他卻連眼淚都沒掉一滴,皇家的人,天生無情。”
“我沒有愛上他,更不會為他去死,在這世間沒有任何人和事會比我自己的命重要!庇^定而后動作一向是她的說話方式。
“哈哈哈。”他突然放聲笑起來,“我有理由相信你的話,一個十三歲就知道躲在死人堆里求生的丫頭!
“那你為何接近他?”他用手抬起她的下巴,逼她直視自己的眼睛。
“接近他是為了完全取得他的信任,然后,我要親手制造一個讓他死的合情合理的計劃,我要親手為恭王立下這個大功,讓自己不會成為兔死之后馬上就烹熟的狗!彼婚W不避的對上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
“哦?那計劃有了么?”他眼里的探究意味更深。
“當然,要奴婢詳說與將軍聽么?”她妖嬈一笑。
“不如,你以后就跟著我混,我保你不死如何!彼铝祟^,在她耳邊說到,熱氣混合著酒氣濡濕了她的鬢角。
“奴婢當然求之不得!弊焐险f著,手卻下意識的要推開他。
他欺身而上,唇卻順勢而下,“要我信你,你總得先付出點誠意不是么。”
岑紗身體一頓,那只隔在兩人之間的手終于無力垂下。
(九)
在岑紗提出那個計劃之后,恭王果然是同意了,因為那的確是個完美無缺的計劃。
初冬之時,城郊禪元寺的臘梅開的正好,只要借賞花之機,將恵和公主和蘇陵鴻同時約出來,兩人定都不會疑心,再在兩人到達的時間上稍動手腳,使公主到達時蘇陵鴻未來,而蘇陵鴻再來時公主已離開,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將蘇陵鴻射殺在城外。
畢竟根據祁國律法,質子不可單獨離城,最后只要一口咬定蘇陵鴻有潛逃意向,任誰也拿不住話柄,恭王只能是有功無過的功臣。
計劃定下來,小寒的前一天,岑紗去公主府送了帖子,婉約的表達了蘇陵鴻想與她冰釋前嫌的想法。
恵和公主捏著帖子驚喜半參,口里卻只是淡淡的回復到,“如果他愿意來,我多久都會等!
第二日,岑紗端著琴盒走進了蘇陵鴻的屋子,對著他窗前的背影輕輕說到,“公子,辰時了。”
他轉過身來,岑紗將琴盒交到他手中,極力壓抑著使自己的聲音平靜。
“這里面是一套乞丐衣服與頭巾,你上車之后可以換好,我買通了一群乞丐,在馬車即將出城之時,他們會借乞討一擁而上圍住馬車制造混亂,你便可以從馬車底下預先留下的活洞溜出馬車混在他們其中,在他們還沒反應過來之時,馬上出城!
“多謝!苯舆^琴匣負于身上,他卻想不出更多的話。
窄小的屋子光線明暗的交錯,縱使兩人相對而立,他站在光明里,輪廓明亮,面容卻始終模糊難辨。
“走吧!贬喌皖^避開了那刺眼的光芒。
蘇陵鴻邁步,衣裳拂動間,與站立不動的岑紗擦肩而去。明亮的光線又重新照到她的臉上,而他就像一片陰影倏然的從她心中過了,來無影去無蹤。
他就這樣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心里一遍遍回蕩這句話,下意識的,在擦身的最后一刻,用手抓住了他的衣角,一如六年前的那個雪夜。
“你愛過我么?”她問。
“我愿意把生命交給你!彼f的毫不猶豫。
“我也是。”她閉上了眼眸,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手一松之間,兩人擦身而過了。
“你怎么沒跟著一起去?”陸離提前去打發(fā)恵和公主,所以也提前回來了,見到仍站在蓮池邊的岑紗微微驚詫,“不忍親眼見他死,還對他有情?”
“他的死就是我們的自由,我只是在等將軍回來慶功!彼Φ瞄_心,還主動上前摟了陸離的腰。
陸離只覺得異樣,下意識想要推開她,卻覺得胸口一涼,一把匕首已扎在他胸口上。
陸離滿眼皆是驚怒之意,硬生生拔出自己胸口的匕首向岑紗扎去。岑紗想逃,卻掙不脫他巨大的腕力,身上頓時被他扎的血流如柱,眼見求生無望,她所幸拼死力撲倒陸離。在廝打翻滾中,兩人順著陡岸落下了池塘,種荷之塘,淤泥深深,兩人很快便滑向深處。
在冰冷刺骨的池水中掙扎了一會,兩人具因失血過度沒了聲響。最先放手的是陸離,沉入水中的那一刻,他始終不肯閉眼,緊盯著岑紗的眼神似乎穿透她看到了另一個人,他哆嗦的嘴唇只留下一句不完整的話!鞍⑸,我…….”
眼見一個人在自己面前死去,恐怖感點燃她最后的求生意識,她下意識攀上橋的一塊石頭。
可下一刻,她想,就算上了岸自己又能逃到哪去呢,也許沉匿水中還能為他多拖延一刻時間,這樣也好,他此刻應當縱馬疾奔在遠去的路上吧…….
默默放了手,她閉眼沉入水中。
一念對,一念錯;一念生,一念死;一念愛,一念恨。原來,人生不過是如此。
那時候,一點點的微雪從空中落下來了,靜靜無言的滑落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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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年后,訾國大軍攻破祁國都城。一夜之間滿上上下皆舉白旗,王公貴族皆成階下之囚。
百官跪拜,俯首無聲。蘇陵鴻默默走在那條二十九年前他曾獨自走過的求和道路上,那時他還是弱冠之年的文質少年,如今他已是殺伐無數(shù)的白發(fā)老者。
那時他來求和,此刻他來受降。
祁國年輕的國君跪于他面前,唯唯諾諾的念完了受降詔書。
“祁國的皇族都來受降了么?”蘇陵鴻突然發(fā)問。
年輕的國君一愣,只有答到,“只有長姐恵和堅持不肯來受降!
他的話剛落音,突然一個侍衛(wèi)突然慌張不已的潛到他身邊,用壓抑不住的顫抖聲音說著,“國君,恵和公主在寢宮里抱著一把琴自焚了…….”
他的聲音使在場的幾個人都聽的清楚,于是大家都紛紛向祁宮的方向望去,只見果然有一縷濃煙沖云而上,始終不散。
當他再回當個囚禁過他七年的院子時,已是紫陌封塵雪已深,白雪皚皚之下,草木蕭條,卻見當年那株山櫻確是姿態(tài)雄偉,已經有兩丈高了。
那晚,老邁的君王夢到了那株櫻花盛開的樣子,紛紛揚揚的花雨下,倚樹睡著一個單薄的女孩子,他默默走近,還沒來得及叫她,她卻自己醒了。
她揉著眼笑著看他,“你是公子么?你突然變得這么老了?”
“對呀,是我。我不是說過么,人這一生短暫如蜉蝣,所以一瞬之后我就老了。”
“那為什么我還沒變老?”她仍是執(zhí)著的問。
“因為,你在我心里一直是初見的模樣。”他上前默默的攬了她的肩。
“你會想我么?”她把頭倚在他的肩上。
“在每個當我覺得很絕望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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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短篇的名字是用了霹靂布袋戲的一首曲子名,之前也是因為聽了這首曲子突發(fā)奇想要寫這樣一個短篇,后面趕著做畢業(yè)設計就擱置了,再回頭看果然是想棄坑呀。但是我的好基友每天定時鞭打我,哦不,鞭笞。就含淚寫完。所以這是一個為了娛己娛基友的文。
寫的時候我心里是有很多悲愴的情緒的,但是筆力不夠,也不知道看文的小朋友們是否能感受幾分呢?
第一次在晉江發(fā)文,歡迎各種地雷、拖鞋、臭雞蛋向作者菌砸來,嚶嚶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