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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中花
我記得初次見到瑤君,是在夫人的別苑。
夫人的人間男寵甚多,那日的瑤君穿著一襲人間書生的青衫,若不是那張好看得過分的臉,恐怕我真會當(dāng)他只是凡間一個普通的書生。
他攬著夫人,流金的眸子里說不出的溫柔。
而那時的我,跪在廊下,不由得看癡了。
萬籟俱寂,風(fēng)兒把葉吹得沙沙作響,蟬鳴高高低低。汗珠順著我的臉頰滑落。我聽見我的骨頭在疲憊地喘息。
夫人與他調(diào)笑幾句,二人便進(jìn)了屋子,卻始終沒有想起跪在廊下的我。
我向來就是這樣不引人注目。
瑤君也從未將我放在心上。
夫人死后,下了三天三夜的雨。
是傾盆的雨。
寒夜更漏長,瑤君坐在別苑前的屋檐下,青衫濕透。
是我提著燈撐著傘,走到他身邊。
他抬眼看我,酒醉的他眼中的金色仿佛碎了開來,如同夕陽下的江水,波光粼粼。
他似是茫然,卻拉住了我的裙擺,低低地喚我,阿湘,阿湘。
他臉上水痕斑駁,不知是雨是淚。
不知為何,我忽然一陣心悸。
若他這般狼狽,是為我就好了。
可惜我從來不是阿湘。
我是花鏡。
之后我便跟在了瑤君的身邊。
其實也不只是我,還有夫人生前所有的丫鬟。然而只有我,是做了瑤君身邊的丫鬟。
雖然瑤君從未向我挑破原因,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只有我的容貌,與夫人有七分相似。當(dāng)初夫人會讓我留在她身邊,也是托了這皮面的福氣。
說是做丫鬟,不過是做了夫人的替身。他不過是透過我,緬懷著夫人。
我沒有什么不滿,只是有些失落。
在我還是我自己的時候,從來沒有人在意過;有人在意的時候,我代表的卻不再是我。
我從來都不是我。
當(dāng)年夫人散著發(fā),摘了海棠,花瓣銜在唇間,嬌笑著喂食給瑤君。美目一轉(zhuǎn),便成就了化不開的風(fēng)情。
那時眾仙都唾棄夫人的放蕩,我卻欽羨她的恣意瀟灑。正是因為夫人與旁人不同,才會讓高傲的瑤君也為她折服。
而我,就算是作為替身,也做不來這樣的姿態(tài)。
所幸瑤君也從未勉強(qiáng)我什么,只是看著我,不管我做什么都好。
最初我相當(dāng)拘謹(jǐn),后來便也習(xí)慣了,自己看看書寫寫字繡繡花。
瑤君只是看著我,偶爾會忽然抱住我,把我當(dāng)作夫人,極盡親昵。
他的眸子很溫柔,溫柔到滲透了我的三魂七魄。
有時候我會誤以為,他看著的人,是我。
瑤君曾帶我去看過一次雪。
山頂盡是白茫茫的雪,往日里駭人的懸崖峭壁似乎也柔軟了起來。
天高地廣,雪一片一片落下,四周有一種很奇妙的聲音。如生,如死。
“我曾答應(yīng)帶她來氓山看雪。”瑤君說。他的眼里是萬里銀裝。
我低頭不語。
瑤君不知是不是在與我說,只是很執(zhí)著且自顧自地說:“氓山每一年冬都會下雪!
“我和她辜負(fù)了很多個冬!
“卻始終沒有來!
他說得斷斷續(xù)續(xù),最后一句有一些哽咽。
他不在乎我來到這里的時候在想些什么,他只是想知道若今天夫人站在這里,會想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無法自欺欺人,無法對自己說他看著的是花鏡。
我笑道:“那瑤君,未來的每一個冬天,你可都要陪我來啊!
若是夫人,一定會這樣說吧。
瑤君怔了片刻,忽然神情無比柔和,他溫聲應(yīng)了句“好”。
可我不知道,我說的話到底是夫人的想法,還是我的想法。
不過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想要的從來只是阿湘,而不是花鏡。
瑤君私用禁術(shù),妄圖復(fù)活夫人。
我是無意間在從前同一個院子的丫鬟那兒聽到的。
那時她與其他人正站在廊下,自以為聲音不大。
“那花鏡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么東西,不就是長得像夫人么,借著這個爬主子的床,我呸,不要臉。待夫人回來了,可夠得她受呢!”
我淡淡地回了一句:“只是你沒長這樣一張臉。”
她嚇了一跳,回過頭來,臉上的表情又驚又怕,還有幾分不甘,卻始終沒敢說什么。
這奴才樣像極了當(dāng)初跪在廊下的我。
我不再說什么,轉(zhuǎn)身便走。其實她并不需要害怕,反正事實上我什么也做不了。
然而有東西可以千變?nèi)f化,就有東西根深蒂固一成不變,尤其表現(xiàn)在劣習(xí)。
我現(xiàn)在依舊是個奴才相,狐假虎威,實際上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夫人死時肉身焚毀,三魂七魄分離,想要找回已極其艱難。而當(dāng)我看見瑤君手中的玉瓶時,我便知道,他已經(jīng)成功了。
他說,花鏡,阿湘還差一副身子。
我的心頭有些涼。
這是他頭一次叫我花鏡。
我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我在心中預(yù)演過無數(shù)次的事即將發(fā)生了,我本來以為我可以無動于衷。
我不行。
“我希望,”他金色的眼睛看著我,第一次不帶半分柔情,“你能把身子讓出來。”
他終于分清楚了花鏡和阿湘。
我在心中無聲地笑,覺得有些凄楚:“是……夫人的意思?”
他的眼神又變得柔和,手指拂過玉瓶:“阿湘自然是想要和自己接近的容貌!
也的確是夫人的秉性。
“當(dāng)年夫人救下花鏡,花鏡的命都是夫人的,更莫說區(qū)區(qū)一副軀殼。”我聽見自己這么說。
瑤君似是十分滿意,連唇角也帶了笑意。
我的三魂七魄一點一點被擠出體外。
我很疼,是魂魄在疼,疼得讓我覺得還不如真的死去。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無比脆弱,脆弱到想要放聲大哭。然而魂魄是沒有眼淚的。
我看見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的我又開始呼吸,睫毛微微顫動,隨后睜開了眼。
她把眼半瞇,這個神態(tài)一點都不像我。不過她本來就不再是我。
瑤君欣喜若狂,他抱住了她,肩頭微微顫抖。她拍了拍他的背,在他耳邊低喃。
用的是我的身體,我卻沒有存在的余地。
我多么希望瑤君能為我哭一場。
不是身體上的我,而是真正的花鏡。
我多希望他也會為我難過,為我惋惜。
但是我與他,從來都是我內(nèi)心的獨角戲。
我什么也不會說,什么也不會做,于是沒有因,也沒有果。我滿足了自己,也傷害了自己。
我覺得這很荒誕,然而我也清楚地明白即使我坦白所有的我,瑤君也一點兒都不會在意。
慕君情深至此,奈何不為花鏡。
我沒有附在瑤君為我準(zhǔn)備的身體,我來到了地府。
我站在奈何橋前。
聽說瑤君擅用禁術(shù)被天責(zé)罰,讓其在氓山下思過千年。
聽說那一向脾氣了得的湘女夫人每日都要去天庭鬧上半日,其余時候都會在氓山,陪著思過的瑤君。
他們可以一起看一千年的雪。
我閉上眼,端起孟婆湯,一飲而盡。
我想,今生的債,我已經(jīng)還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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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完結(jié),之后會寫一篇交代一下湘女。
其實這篇文應(yīng)該叫《鏡花》,然而…貌似不給過。
深夜報社的產(chǎn)物,寫得自己挺難過的…。
嗯大概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