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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大漠月光
“江南是個好地方,”閻危單手接住陸傾樓扔過去的唯希法水囊,毫不客氣地傾倒沖洗自己手臂上的傷口!叭粘鼋t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陸傾樓盯著他,綠色的眼睛里閃爍著熒熒的光點,似是在催促著他往下說。閻危把手臂伸過去,陸傾樓隨意掃了一眼,抽出一把彎刀在火堆上燒紅刀尖,干脆利索地挑出了卡在閻危手臂里的斷矢。
“嘶——”
閻危倒抽了一口冷氣,迅速地止血包扎好,然后微微放松肢體靠在了城墻上。見陸傾樓還是一直盯著他,他無奈道:“你且容我緩緩。”
閻危把劍平放在膝上,手指一下一下點著劍身。劍身在跳躍火光的映射下好似一汪盛了斜陽暮色的潭水,指尖點一下,水面就輕輕蕩開了一圈圈破碎的漣漪。
“江南啊……”
他的目光放空,不知在看向何方。
值得懷念的東西太多了,從哪里開始好呢。
許是前年年初,煙雨三月,江南春至翠色流淌,葉長風寫信邀他小聚。許多年前葉長風欠了他和葉溪亭一席酒,后來誰也沒提起過,就這么欠了好幾年。直到察覺世道不穩(wěn),幾人才用這個借口小聚一次。
葉長風能用這次欠條當借口,想必也是已經放下了。
閻危面不改色地看著桌子對面正推杯換盞的葉長風和唐廿九,強行忽略了葉溪亭略微擔憂的表情。
這一桌子除了閻危,個個都是酒中好手。就連葉溪亭,師從燕秀的她也是豪爽不遜男子。葉長風喝得盡興,扛起重劍就要拉唐廿九出去切磋,還沒走幾步一抹只看見銀光一閃而過,沒入他鞋前的地面。
葉長風脊背一寒,堪堪停住腳步。
葉溪亭一手拎著酒壇,把那對雙劍中剩下的另一把啪的一聲排在桌子上。
“這才喝了多少就想溜,接著喝!”
閻危端著酒杯淺淺抿著,等幾人東倒西歪地睡作一堆,才放下酒盞。他開了三間上房,把葉長風和唐廿九扔進了一間里。
嗯,不用謝。
然后他扶著半醉半醒的葉溪亭上樓梯,費盡心力才沒發(fā)生七秀女俠離奇摔死在客棧這種慘絕人寰的悲劇。
給葉溪亭蓋上被子后,閻危長出了一口氣,精疲力盡地轉身欲離去。
“道、道長啊……”
“嗯?”
閻危轉身看向葉溪亭。
“一定要看好你的小軍娘啊……”
“你說……蓮麓?”
雖然并不明白葉溪亭口中軍娘是什么意思,不過他身邊從軍的只有蓮麓一人。
“是啊……現(xiàn)在世道又要亂,好不容易撩到的情緣,千萬別讓人跑了……薛笙……大魔王我給你跪了,把我小徒弟還給我啊嚶嚶……”
葉溪亭聲音漸漸小了,模糊似夢囈。
閻危聽不太明白她講的話,只是輕輕替她掩上了門。
現(xiàn)在想來,安史之亂前葉溪亭有諸多不尋常的地方,許是她早就意料到了這一場天下動蕩的浩劫,才會一直強顏歡笑地掩飾心中的惴惴不安。
陷入回憶的閻危眼前瞬間閃過無數(shù)畫面,好像是淮水畫舫中紅綃飛揚,或者竹林聽濤長風拂耳,亦或是其他什么他也說不上來的東西。
所有的一切,再娓娓道來,似乎又是上輩子的事了。
陸傾樓似乎聽得入了神,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直愣愣地注視著火堆。閻危一腳踢向他的手,他一驚,抽回手快速地探向了背后的彎刀。閻危趁機把原本陸傾樓握在手里的酒囊勾了過來。
陸傾樓的手慢慢地放了下來,明亮的綠色眸子里有點委屈。
“我的、最后一袋、酒。”
他操著生硬的漢話,試圖搶回酒囊。閻危果斷梯云縱翻身上了城墻。陸傾樓抿抿嘴靠坐回原地,沒打算去追。
陸傾樓不知道閻危總是一個人坐在城墻上干什么,可是他明白,這時候最好不要去打擾他。
除了他,每個人都好像有不能提起的傷心事。
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他默念幾句明尊在上。
說到陸傾樓為什么尤為偏愛江南,可能是因為江南總是一幕花滿枝的盛景。
大漠里不分時令,日光較火烈,月光似鐵寒。陸傾樓從未見過閻危描述的泛舟春水,聽雨淺眠的景象。即便是在少有的寥寥綠洲里,也只有與沙漠一般冷硬的樹,和看似只有極淺一層,其實永遠不會枯涸的水潭。
他自一睜眼便跟著師父學習暗殺,刺襲,隱藏一類技巧,出師后還沒來得及到江湖上走動一番便迎來了這片亂世。
從未見過生機勃勃的江南春景的他有時會悄悄地在內心向往,每當閻危感慨陳年舊事時這種心情尤甚。
閻危沒想到與陸傾樓的分別來的如此之快,令他措手不及。與上次夜談才不過三五日,他在三三兩兩零落的回城隊伍里沒見到陸傾樓。
少有人會注意明教,他們向來來去無影。閻危一連拉住了幾個人,沒人能說得上來他在哪,只一個長歌門的弟子模糊指出了一個方向。
“好像是在那邊見過!
閻危道謝后匆匆趕去,狼牙軍神策軍,還有各個門派的弟子,尸體躺了一路。他心中一緊,注意著是否有熟悉的背影。
驀然他瞳孔緊縮,只見到適才心中念著的人背朝他側臥在地上,半身掩進了黃沙塵土,一派了無生機的樣子。他顫抖著伸出手去試陸傾樓的氣息,看到這人勉力撐開眸子,似乎有一泓碧影掩映閃爍。
陸傾樓身上一道長長的刀傷貫徹心府,流出的血浸透了他身下的土地,讓人心驚他的身體里統(tǒng)共有多少血可以流出。
“你莫動……我給你包扎!
閻危絲毫不猶豫地撕開了道袍,卻因為布條上的臟污有幾分踟躇,又不知這樣處處致命的巨大傷痕,到底要從何處包扎合適。
“道長,待我、我死后,你能帶我去江南嗎?”
“不要,”閻危嗓音有些不穩(wěn),“去江南的路程甚遠,而戰(zhàn)事若是結束,我還要去尋一位故友。你不如自己去,總比我要將繁華轉述給你,還得給你燒紙錢要好!
那明教微微勾起唇角,眼里總是帶著的光芒有些黯淡。
此時趕上來的萬花弟子查看了一下陸傾樓的傷口,俯身把了把他的脈。
閻危不愿他一直想著死后,便出聲問道,“你為什么總是想去江南?”
陸傾樓輕輕地咳嗽幾聲,仿佛這幾下動作就耗去了他全部的力氣。
“我想,既然……既然你這么喜歡那里,那江南一定是個很好的地方!
那萬花弟子微微搖了搖頭,還來不及顯露出內心感傷,立刻轉身檢查另一人的傷勢。
閻危眼中終是透出了幾分深深的悲傷。他總是在失去同伴,可是從未適應。這種悲傷與得知蓮麓疑似的死訊時又不同。蓮麓或許死了,但是他更相信她還在某處活著,因為沒有人見證她的死亡,也因為他們之間的那個約定。
而陸傾樓臥在他的面前。陸傾樓還活著。但是他在他面前一點一點失去了生的氣息。
“……
啊!
閻危緩緩坐下,背輕靠上陸傾樓的背,輕輕地應了一聲。他忽然有些不敢看陸傾樓現(xiàn)在的樣子。一個簡單的發(fā)音卻讓閻危的喉嚨有些疼痛。
“江南確實,是個好地方。以后你來江南,我請你喝酒。”
“…嗯……”
陸傾樓的聲音有些淺,已經聽不大出來他的異域口音。他在光明頂?shù)臅r候還不會講漢話,而今卻已經相當流利了。
“你一定要記得,我還搶了你一袋酒!
閻危等了許久,身后再沒傳來一句回應。他闔上雙眼,平日從不離手的青鋒斜插在身邊。自戰(zhàn)亂開始后,除了那次得到潼關的消息,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么疲憊過了。
寥曠的天際沒有一絲浮云,穹蒼之上遙遙傳來一聲清唳。
閻危仰起頭,被日光刺得瞇起眼睛,一道陰影從他身上極快地一閃而過。天穹上展翼飛過的是一只軍中傳信的馴鷹。淺灰色的影子筆直而堅定地向前方飛去。
寶應二年,田承嗣獻莫州投降,送史朝義母親及妻子與唐軍,史朝義部下李懷仙獻范陽投降。史朝義無路可走,于林中自縊。歷時七年又兩個月,席卷大半中原的安史之亂告終。
來自云端的風消減了最后一分寒意,卻是暮春已過,花褪殘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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