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伯納今天很沉默。
　　按哈克的說法，他今天沉默到“膽大妄為”的地步。早上行政事務(wù)部大臣進(jìn)門的時候，他沒有像他應(yīng)該做的那樣從雪片般的文件里倉促地抬起頭來，匆匆說一句哈克根本不在意的“早上好，大臣”，然后再埋頭苦干。他只是向哈克點(diǎn)了點(diǎn)頭，大臣甚至都不會用這種態(tài)度對待自己的私人秘書。雖然即使他說了，哈克也不會在意，但如果他不說，哈克就會在意了。
　　情況在漢弗萊那里也不好。今天工會代表來見面的時候，常任秘書走到剛剛坐下的小伯納旁邊說：“謝謝你，Bernard�！辈⑶乙呀�(jīng)準(zhǔn)備好看見私人秘書忙不迭地從椅子上跳起來，臉上還帶著懊惱自己沒有眼力價的自嘲表情，說一聲：“是，漢弗萊爵士。”不是說他今天沒讓位——就是再沉默也到不了不怕丟工作的份上——但是他讓得十分，用漢弗萊的話說，牽強(qiáng)。沒有“是，爵士”，也沒有笑容。小伯納慢吞吞地站起來，把椅子空出來，自始至終低著頭，沒發(fā)出聲音，也看不見表情。漢弗萊詫異地盯著他看了半天，他反而無辜地抬起頭看著常任秘書不說話，仿佛在問：我怎么了，爵士？這個眼神傳達(dá)的疑問如此傳神，以至于漢弗萊幾乎當(dāng)著哈克和工會代表的面脫口而出：
　　“難道不是應(yīng)該我問你怎么了嗎，Bernard？”
　　但是他馬上發(fā)現(xiàn)哈克和工會代表都在盯著他盯著小伯納，于是訕訕地笑了一下，在椅子上坐直，挑了一下感情表達(dá)豐富的眉毛。
　　大臣和常任秘書很快就意識到，這只是個開始。小伯納這一整天除了接電話和通報(bào)來訪者，沒有多說過一個字，連他最游刃有余的冷笑話都沒有。哈克一早就被工會的人堵住，好容易閑下來可以在只有兩個人在辦公室的時候說幾句閑話。他極不明智地說到今天汽車拋錨雨傘又突然壞了，以至于不得不一路小跑沖進(jìn)行政部避雨的時候，他已經(jīng)條件反射地在頭腦里形成了小伯納誠懇而學(xué)院派的聲音：
　　“下雨天的時候如果傘漏了，就是躲進(jìn)行政部也好不到哪兒去�！�
　　這句語調(diào)平和卻冷得讓人顫栗的妙語真切得讓哈克真的打了個冷戰(zhàn)，并且忿忿地向小伯納轉(zhuǎn)過頭去，卻吃驚地發(fā)現(xiàn)私人秘書正安靜地站在辦公桌旁低頭整理文件盒子，不像剛說過話的樣子。
　　“Bernard，你剛才說什么了嗎？”
　　小伯納抬頭看了大臣一眼，驚訝得很單純，但那時沒吱聲。就在哈克幾乎以為他不會回答自己，而他們兩個就要把這個可笑的對視姿態(tài)永遠(yuǎn)持續(xù)下去的時候，小伯納淡淡地說：
　　“沒有，大臣�！�
　　“哦，那也許是我剛才走神了�！�
　　哈克自嘲的玩笑沒能改善氣氛。小伯納沒領(lǐng)情，什么也沒說就又繼續(xù)理文件了。哈克尷尬地正要戴上眼鏡繼續(xù)看自己的，突然又想明白了什么，扔了眼鏡瞪著小伯納：
　　“喂，Bernard，你剛才什么也沒說，也就是說，你無視了我的話？”
　　小伯納的動作頓了頓，抬眼看著大臣。
　　“您剛才說什么了，大臣？”
　　“我說……我……”哈克卡殼了，“我說……我說什么了？哦，我好像忘了。”
　　辦事體貼，風(fēng)格幽默的小伯納本應(yīng)在這個時候一臉誠摯地補(bǔ)一句“也許是您走神了”什么的，以緩解氣氛。然而讓哈克差點(diǎn)跳起來的是，小伯納什么也沒說——繼續(xù)低頭理文件了。
　　“Bernard，我剛才說我的雨傘漏了�！惫藝�(yán)肅地說。
　　“是的，大臣�！�
　　“不，Bernard，這不是你應(yīng)該說的。我是說……”看見小伯納驚詫的眼神，他又改了口，“……和你平常說的不太一樣。
　　哈克自己也不知道說這些是出于什么目的，也許是希望小伯納問一句：“我平常說什么，大臣？”然后他好把剛剛自己反應(yīng)出來的笑話說一遍，然后氣氛也就正�！徊徊�，開什么玩笑！他行政部部長開玩笑說自己的部門漏得比壞雨傘還厲害，他還精確地排練好了他們每一句該怎么說！哈哈，吉姆哈克，你真是個好大臣。
　　哈克惱火地又瞪了一眼小伯納，暗自希望他這種守口如瓶的狀態(tài)能多持續(xù)幾天，為此在投入工作的過程中又多浪費(fèi)了五分鐘。
　　“大臣，工會的事……”
　　哈克驚訝地看著欲言又止的小伯納。這是他今天第一次主動開口。
　　“我想，也許您需要知道，事先有人許諾過他們，所以他們才來討說法的�！�
　　“誰？我沒有許諾過他們什么�！�
　　“我也沒有這個權(quán)力，大臣�！毙〔{憂傷地說，好像在打發(fā)一件他無法再躲，才不得不提上臺面的苦差事，“但是畢竟，如果您不能適當(dāng)處理這件事，之前改善工作條件的提案，就自相矛盾了�！�
　　“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我把提案放棄掉，對嗎？”
　　“是嗎？哦，我不知道，大臣。對不起，大臣。”
　　小伯納漫不經(jīng)心的話提醒了哈克一些事，一些漢弗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一帶而過的事，一些他明明覺得互不相干但最后都發(fā)展到一齊和他作對的事。工會的亂子很快就把私人秘書的反常從他腦子里擠掉了。
　　下午，漢弗萊憂心忡忡地從外面進(jìn)來，向小伯納打了個“回避”的手勢。私人秘書手腳麻利地收拾東西溜了，比糊弄一篇即席演講還嫻熟。
　　“工會，我看出來了�！惫艘灰姖h弗萊發(fā)愁的樣子，頓時也愁容滿面，“我就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础?br>　　“不，大臣，我不是說這個。”漢弗萊猶猶豫豫地打斷了他，“我是要說小伯納的事。工會那邊很容易�！�
　　“Bernard？他怎么了？”
　　“您沒覺得他今天不對勁嗎？”
　　“你是想說揣測一個私人秘書的心情比對付工會還難，或者，還重要嗎？”哈克崩潰地說，“對不起，Humphrey，我的時間非常寶貴�！�
　　“不，大臣，您聽我說完，沒那么簡單�！睗h弗萊連忙說，“事情是這樣，今天中午我在休息室和阿諾德閑談……”
　　“嗯，閑談要務(wù)�！�
　　“不，大臣，請您別岔開話題。這時候我看見Bernard拿著文件夾從門口走進(jìn)來，于是說話的時候就開始當(dāng)心——不，就開始注意他。一般來說，他看見我在這兒，就會走過來打招呼�！�
　　“嗯。我知道。那副小心翼翼的樣子�！�
　　“對，可是還老說錯話�！�
　　“對，像個書呆子�！�
　　“對，說錯了就茫然失措。”
　　“對……”
　　“請您別接下去了，謝謝�？墒墙裉欤叶⒘怂胩�，他也沒有要理我們的意思，但是他顯然已經(jīng)注意到我在注意他，如果這時候再沒人開口，情況就很尷尬了，尤其還是在我背對他的時候……”
　　“等等，Humphrey，”哈克哭笑不得地說，“我必須請你做個解釋，你是如何在背對著他的同時注意他的？”
　　“那就涉及到為什么這個情況很尷尬了。您這樣咬文嚼字簡直和Bernard那個小家伙一樣。沒有辦法，我只好先打了招呼，邀請他過來，并且讓服務(wù)生拿了杯咖啡。通常情況下，他會問一些愚蠢的小問題，得罪這棟建筑里所有的常任秘書，然后灰溜溜地逃出休息室�？墒�，大臣，您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嗎？他拉了把椅子坐下來，平安地把那杯咖啡，喝，完，了�！�
　　“我由衷地佩服你們的耐心，Humphrey�！惫艘荒槡J佩。
　　“不，不，大臣，不是這么回事�！睗h弗萊慢慢搖著頭說，“Bernard自始至終一言未發(fā)!”
　　哈克把眼鏡摘了下來。
　　“你說什么？你確定？”
　　“當(dāng)然確定。其實(shí)不需要他開口，我也知道他可能會說什么。為什么不能這樣，這有什么不對，如果這樣會不會很有趣……”
　　“怎樣？Humphrey？”
　　“都是些常識問題，您沒必要問。這些聲音精確地在平常出現(xiàn)的地方出現(xiàn)，然而我盯著他看的時候，他卻在專心低頭喝咖啡�！�
　　“也許是你小題大做了�！�
　　“大臣，他今天是否和您提起過工會？”
　　哈克懷疑地打量了漢弗萊一會兒。
　　“有的�！�
　　“他說什么了？”
　　“呃……你沒必要問。”
　　“您看，大臣，他需要消息來源。如果他不試圖在常任秘書消息網(wǎng)搭個邊，他就得不到……”
　　“允許我問一下，Humphrey，他要消息來源做什么？”哈克意味深長地問。他已經(jīng)懶得追究“常任秘書消息網(wǎng)”了。
　　“這應(yīng)該我問您，大臣�！睗h弗萊更意味深長地回答，“Bernard辦事向來周全。”
　　“唔，我不否認(rèn)。請繼續(xù)�！�
　　“如果他不感興趣，那無外乎有兩種可能性：第一，他不再向您身上投注和以前一樣多的努力，一般這種只在一種情況下發(fā)生，就是在發(fā)生了某種我們很遺憾未能順利……好好好，我說簡短點(diǎn)，就是他認(rèn)為在補(bǔ)選結(jié)束前已經(jīng)沒價值為這屆大臣提供任何東西了。這只是個假設(shè)，大臣，而且據(jù)我目前掌握的信息來看，這種情況尚未發(fā)生，即使發(fā)生了，他無論如何也不應(yīng)該先我得知。所以第一種可能性暫時排除�！�
　　“這很正常�！�
　　“這不正常�！�
　　“我的部門已經(jīng)漏得和雨傘一樣了，我是說，壞掉的雨傘。就算Bernard有別的信息來源也沒什么稀奇。”
　　“沒什么？那請問，大臣，假設(shè)工會的事他不是從我這里得知，而是從工程部知道的，這意味著什么？有些消息獲得的唯一渠道是——平等交易，而Bernard恰巧是您的私人秘書�！�
　　“你，你是說，Bernard……哦，我的上帝！”哈克嘴里能塞下一整個雞蛋的表情持續(xù)了至少五秒，“我們，呃，我們怎么辦？”
　　“我對正常事務(wù)有萬無一失的解決方法，大臣，您不用擔(dān)心，但是您的私人秘書只能您親自去問。”
　　“對，他是我的首席私人秘書，他應(yīng)當(dāng)首先對我負(fù)責(zé)。”
　　“好吧，大臣，您還是記住，真理凌駕于一切人為規(guī)律之上。任何人都首先對他自己負(fù)責(zé)�！�
　　“算了，Humphrey，你先出去。哦不，等一下，你說Bernard是不是其實(shí)平常話就不多？”
　　“確實(shí)，”漢弗萊站在門口說，“但是您覺得那個更難辦些？一天只說兩句話，每句都像在您心臟上開一槍，還是——像您一樣？”
　　漢弗萊在哈克反應(yīng)過來之前走了出去。幾乎是與此同時，小伯納和他擦肩而過走進(jìn)來，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個音節(jié)也沒發(fā)出。哈克如臨大敵地看著他穩(wěn)步走到自己寫字臺旁邊，站住，垂目望著桌上的文件。哈克沒法開口，甚至沒法開玩笑。小伯納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樣子。他和以前一樣，站姿端正，又不乏輕松的風(fēng)度，但他平靜下垂的眼神里有什么東西沒有了，或者是有什么東西多了。
　　“Bernard，你今天很沉默。”
　　小伯納抬起帶著一絲倦色的雙眼。哈克驚悚地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一點(diǎn)愁慮�？墒牵�(jīng)常發(fā)愁吧？
　　“是的，大臣�！�
　　小伯納前言不搭后語的一句回答差點(diǎn)讓哈克背過氣去，因?yàn)樗麕缀跻詾樗饺嗣貢窃诨卮鹱约喊底遭舛鹊膯栴}。
　　“為什么？”
　　“您需要我說什么，大臣？”
　　不，當(dāng)然不需要，可是見鬼，你現(xiàn)在站在這里簡直像個幽靈！哈克在心里沒好氣地說。
　　“你很，呃，我說不準(zhǔn)�！眰惗卣谓�(jīng)濟(jì)學(xué)院畢業(yè)的大臣希望牛津的高才生自覺給他提個詞，但是小伯納關(guān)切地看著他不說話。
　　“你，我想想看怎么說才合適……對啦，Bernard，你今天很‘憂郁’。”大臣口不擇言，“我也不想自己聽上去像個詩人，但事實(shí)如此。事實(shí)上，你憂郁得像個詩人。哈哈！哈！哈……哈�！�
　　哈克沒法看著一個沉默的小伯納愉快地笑完。他嘆了口氣。
　　“Bernard，如果有什么問題可以直接和我說。”
　　如果不是小伯納這時候露出了熟悉的有點(diǎn)不好意思的苦笑，哈克一定會篤定眼前這個小伯納是被調(diào)過包的。但是小伯納接下來的回答讓他把剛寬下來的心又提起來了：
　　“我沒問題，大臣。您有事嗎？”
　　“沒有，”哈克疲憊地?fù)u了搖頭，“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小伯納一聲不吭地把文件劃拉到手里，抱著出門了。他的腳步聲消失了好一會兒，哈克才“哎喲”一聲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Humphrey是不是要我問他什么事來著？！”

　　之后的一個星期里，小伯納的憂郁越發(fā)嚴(yán)重，越發(fā)無法忽視了。說他的話越來越少可能有點(diǎn)滑稽，因?yàn)榘醋謹(jǐn)?shù)計(jì)算，他以前說的也不比這多出多少。只不過除了工作上必要的對話，他那些妙語，還有省卻之后可能會引起上司不滿但又造不成實(shí)質(zhì)性傷害的客套，都從他嘴里消失了。雖然對小伯納來說，少幾句客套可能反而還少惹麻煩。一個每天只會埋頭寫字或走進(jìn)走出的小伯納，只會拿起電話說“您好”和“某某的電話”的小伯納，進(jìn)門說一句“某某來了”然后轉(zhuǎn)身就走的小伯納，沒有語氣也少有表情的小伯納，坐在寫字臺邊默不作聲地聽哈克和漢弗萊笑料百出地爭吵一下午的小伯納……漢弗萊對此漠不關(guān)心，既然大臣沒有在小伯納身上發(fā)現(xiàn)什么亂子，就算一切平安，這個私人秘書不說出格的話的時候，就在他眼里壓根不存在。小伯納沉默了一個星期，對漢弗萊來說就是消失了一個星期。只有哈克不安地覺得，小伯納越來越不像小伯納，反而越來越像僅僅是一個私人秘書了。
　　有一次曠日持久的爭吵之后，哈克忿忿地看了一眼低頭坐在桌邊的小伯納：
　　“Bernard，你去外面待一會兒�！�
　　私人秘書出去了。哈克揉了揉頭發(fā)。從前他在針鋒相對中無意瞥到小伯納的時候，看見的都是一張表情豐富，饒有興味的臉。還有那么一兩次他看見漢弗萊說話的時候，小伯納一皺眉頭，毫不掩飾地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如果不是正在火頭上，還要全神貫注地辨析漢弗萊的一長串術(shù)語，他覺得自己干脆可以通過小伯納夸張的“我就笑笑”和“你說什么？”的表情判斷漢弗萊話里的真實(shí)含義。
　　“怎么了，大臣？我以為我們已經(jīng)達(dá)成共識了�！�
　　“對，哦不，這個問題我們以后細(xì)談。Humphrey，你有沒有意識到我們今天吵了多久？”
　　“不長。三個小時？”漢弗萊隨口說。
　　“以前也是這樣的嗎？”
　　“沒注意，大臣。再說我以為我們以前都是和平……”
　　“別扯了。你知道我們今天為什么吵了這么久還沒頭緒嗎？”
　　“事實(shí)上，我認(rèn)為我們不僅有頭緒，而且還達(dá)成……”
　　“Humphrey，我知道你知道應(yīng)該從哪個角度回答�！�
　　“是的，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
　　“你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我在從您的角度回答您剛才的問題！我說我不知道�！�
　　“哦，是的，沒錯�！惫瞬亮艘话杨~頭上的汗，“我告訴你我們?yōu)槭裁闯沉诉@么久。因?yàn)樾〔{今天沒說話�！�
　　漢弗萊聽不懂哈克的邏輯時那副“抱歉，你剛才說什么？”的表情實(shí)在是萬分精彩。哈克得意地賣了會兒關(guān)子。
　　“恐怕需要您進(jìn)一步解釋一下。”
　　“如你所見，Humphrey，幾乎每次我們意見不合的時候，Bernard都在場說一些廢話，但是你可能沒有注意，有時候他的這些廢話有效縮短了我們的爭吵�！�
　　“您是說我們實(shí)在煩得吵不下去了嗎？”
　　“不，你會錯意了！要是能煩得吵不下去，我一分鐘也不跟你吵了……我是說，Bernard偶爾也能在調(diào)侃的時候找到事情的方向�！�
　　“您說什么？！”漢弗萊差點(diǎn)被哈克洋洋得意的樣子氣瘋了，“我看您才是在調(diào)侃，可惜沒找到方向！”
　　“隨你怎么說吧。事情是這樣。我覺得Bernard最近不太好。”
　　“我覺得很好。”
　　“沒覺得反常？”
　　“如果一定要這么說的話，他看起來有點(diǎn)情緒低落�！�
　　“不在狀態(tài)�！�
　　“不，大臣，不在狀態(tài)是就工作而言的。他很在狀態(tài)，從來沒有這么在狀態(tài)過�！�
　　“Humphrey，”哈克察覺到了一點(diǎn)可疑的空氣，“你不會是也訓(xùn)練過他了吧？”
　　“您說什么？”
　　“就像你們常任秘書‘訓(xùn)練’自己的大臣，讓他們都服服帖帖，不會思考一樣。不是你把他訓(xùn)成這樣的吧？”
　　“不！大臣，您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小伯納再小，他當(dāng)私人秘書的時間也比您當(dāng)大臣的時間長。綜上所述，他不需要像狗一樣被訓(xùn)練�！�
　　哈克挑起了眉毛。
　　“大臣，我們談?wù)務(wù)?jīng)事。”漢弗萊輕描淡寫地略過了上一回合，“我們不能把時間浪費(fèi)在這些上�！�
　　“可是你先提出我要關(guān)注Bernard的？”
　　“我是讓您關(guān)注他有沒有工作上不守本分的地方，不是關(guān)注一個秘書的心理狀態(tài)。如果您執(zhí)意要這么干的話，需要我重復(fù)一下我們這兒有多少秘書嗎？”
　　“不，謝謝，Humphrey，我懂你的意思了。”
　　“那么您已經(jīng)確定Bernard沒問題了——您已經(jīng)確定了吧？”
　　“呃，我，對，是的，但是我想可能還需要……”
　　“那就沒什么了�！�
　　漢弗萊心滿意足地走了。小伯納小心翼翼地走了進(jìn)來。哈克本想把他拋到腦后，但這個時候，小伯納冷靜地說了一句：
　　“大臣，Weisel先生來了�！�
　　很對不起弗蘭克。哈克聽到“Weisel”這個詞的時候，猛然想起了他第一天見到小伯納的情景。年輕的伯納德伍利穩(wěn)穩(wěn)地向弗蘭克伸出一只手，精明而文雅：
　　“是的，當(dāng)然了，Weasel（黃鼠狼）先生�！�
　　那時候都以為他是真心記錯了，因?yàn)槟且唤z老實(shí)的笑容，現(xiàn)在想來埋伏著一點(diǎn)狡猾的閃光，那一絲現(xiàn)在在他身上漸漸死掉的笑容。
　　“Bernard，等一下�！惫藬r住了不等回復(fù)就欲轉(zhuǎn)身出去通報(bào)的小伯納，“待會兒再叫Frank進(jìn)來。我有事和你說�！�
　　“Weisel先生很緊急�！� 小伯納平靜地說，把弗蘭克的姓氏咬得字正腔圓。
　　“他可以等�！�
　　“要通報(bào)一聲嗎？”
　　“不，你哪兒也不用去，就讓他在外面等著……”哈克站了起來，就像小伯納一旦試圖往外走，他就會躍過辦公桌把他抓住一樣。看見大臣這個大驚小怪的動作，小伯納久違地微笑了一下，但是淡淡的。
　　“您說，大臣�！�
　　“你坐下�！�
　　“不，我還是樂意站著�！�
　　哈克無奈地站了起來。這個對話他愿意面對面說，而不是仰頭看著馴順的小伯納。
　　“Humphrey是怎么知道我們關(guān)于工會的對話的？我沒有告訴過他�！�
　　小伯納沉默了。
　　“我需要一個回答，Bernard，哪怕不明確�！�
　　“您能夠推斷出來，大臣�！�
　　哈克近乎絕望地嘆了口氣。
　　“所以這就是我漏得比壞雨傘還厲害的行政部？我的私人秘書？”
　　“這兩個賓語不能并列，大臣，因?yàn)槁┑姆秶灰粯印！?br>　　“你怎么了，Bernard？”
　　小伯納眼眸低垂，不動聲色。哈克試圖觀察他的神情，被察覺了，結(jié)果就是他把頭更深地低了下去。
　　“您說的是什么？”
　　“你清楚我說的是什么�！�
　　“我不清楚。需要您解釋一下�！�
　　“……我說不清楚。”
　　小伯納嘴角微微上翹了一下，馬上又放平。
　　“那我無法回答您�！�
　　哈克絕望地把手放在額頭上。
　　“大臣，要我去叫Weisel先生嗎？”
　　“不用！”哈克把手放下來，惱火地說。當(dāng)他對上小伯納憂愁的眼神的時候，他又卡了。
　　“聽著，小伯納，”他決定無論多么艱難也要放手一搏。這個稱呼讓小伯納愣了一下，眼睛里多了一點(diǎn)神采。
　　“我可以肯定地說，你的工作沒問題，你很勤奮，認(rèn)真，而且……見鬼，我不是要說這個。我是想說，我對你的工作很滿意，偶爾的臨場發(fā)揮除外，但是無傷大雅。我沒有任何意見，呃，也不是沒有任何意見，但是沒有任何危及你工作或本人的意見。哦真見鬼，我也不是要說這個。我是想說——”哈克猶豫地看著認(rèn)真聽他每一個字的小伯納，“——Bernard，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不需要隱瞞什么，你是我的私人秘書。好吧，這話有點(diǎn)諷刺，但你畢竟和Humphrey不同。我不知道你有多少次稀里糊涂，或者心里明白得很只是不說出來，聽了常任秘書的指令為他開點(diǎn)門路置我于不利境地，或者他一問你就出賣了我的打算。但是這都沒有關(guān)系。因?yàn)橐灿泻芏啻文阍谖覀儬幍貌豢砷_交的時候用那些零七八碎的風(fēng)涼話提醒我注意，對，你經(jīng)常提醒我，第一次進(jìn)這辦公室的時候你說了一個椅子的笑話，其實(shí)是想提醒我，對吧？雖然他們都嘲笑大臣的智商，但事實(shí)上如果我是個十足的傻瓜，也當(dāng)不上大臣。雖然你那句話我也是近兩天才琢磨明白。很多次都是你在給我出主意，削減開支的那次，因?yàn)槟�，我才上任以來第一次辦成了什么事，我想……對不起，那主意是我出的，我忘了，對不起�？傊〔{，很多次。我不能阻止你在我和Humphrey之間搖擺，你自己說的，那是你的工作。但是你還是我的私人秘書，跟Humphrey不一樣，跟我和Humphrey不一樣，跟你和Humphrey也不一樣。如果你明白了我的意思的話�！�
　　“我是行政事務(wù)部大臣的私人秘書�！毙〔{輕聲說，和他平常一樣，說的時候猶猶豫豫，表達(dá)的意思卻斬釘截鐵。
　　“我知道，Bernard，但現(xiàn)在我是行政事務(wù)部大臣�！�
　　“我懂了。”
　　小伯納低下頭說這句話的時候，哈克覺得自己聽出了他聲音里有一點(diǎn)不對，如果他允許自己這么陳述的話，那會是——哽咽的。
　　“Bernard，到底怎么了？”
　　小伯納的再度沉默讓哈克明白，自己這番非同凡響，漏洞百出的感人演講在精明的公務(wù)員圈子里是行不通的，更不用說聰明得像小丑一樣（as clever as a fool）的小伯納。他無奈地嘆了口氣。
　　“我覺得累了�！毙〔{突然輕輕地說。
　　“你剛才說什么？”哈克立刻精神緊張，生怕又是幻覺。
　　“我累了。”
　　小伯納向哈克抬起頭來，深深的黑眼圈里，有點(diǎn)發(fā)紅的眼睛平靜到無神的地步。
　　“可是你已經(jīng)在這里干了很久了�！�
　　“您沒意識到這句話證明了我的意思嗎？”
　　“不！不是這個意思！”哈克有一瞬間覺得真正的小伯納回來了，“我是說，你不是早就知道該怎么對付工作了嗎？”
　　“我知道，大臣。工作不讓我覺得累。讓我筋疲力盡的是這些……還有那些�！�
　　小伯納機(jī)械地抬手，含糊地點(diǎn)了點(diǎn)哈克本人及桌上有關(guān)工會的材料，然后向門外畫了個圈。
　　“你是說……Humphrey？”
　　“是，也不是。”
　　“你不會說是我吧？”
　　“不，大臣，我沒這么說�！�
　　“那就是不止？”
　　小伯納的眼神向一旁游離了片刻。
　　“哦，Bernard，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看開了的。雖然你的那些——俏皮話，總是給我們找不痛快，但是你不知道，從另一方面說，它們給我們帶來了多大的樂趣�，F(xiàn)在你像個剛畢業(yè)的學(xué)生一樣垂頭喪氣地對我說，你對這一切都失望了，厭倦了？這完全說不通�！�
　　小伯納略思考了一下，安靜地抬眼直視哈克的眼睛。
　　“您有沒有聽說過這么個道理，大臣：最出類拔萃的喜劇演員反而有可能是個憂郁癥患者，因?yàn)樗芘沤馑腥说牟⊥�，卻沒有一個人能治好他�！�
　　辦公室里一瞬間安靜了。
　　“那么，呃，”哈克手足無措地注視著小伯納愈發(fā)像是充盈著淚水的眼睛，“你說的這個喜劇演員，當(dāng)然，是假設(shè)的人物，假設(shè)最終也沒有人治得了他的，問題，當(dāng)然這也是一個假設(shè)的情形，那么，這個假設(shè)的喜劇演員，他假設(shè)……會怎么樣？”
　　小伯納看著哈克，或者，更像是安靜地忍著眼淚。
　　“解脫永遠(yuǎn)只有一種，大臣，您知道的�！�
　　這次辦公室安靜了很久。哈克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他一點(diǎn)沒為此感覺到震驚，這一點(diǎn)倒是震驚了他自己。他看見小伯納臉上馬上就會哭出來的神情。
　　“好了，好了，Bernard，我明白了，”他嚴(yán)肅地說，“原來是這么回事，那很簡單。我和Humphrey每天都上演上百場喜劇，隨便哪天都夠你笑一年的。你不是一直這么覺得嗎？”
　　“我不只是在說這個，大臣�！�
　　哈克又卡了殼。
　　“那，那豈不是說，我，呃，抱歉，我想我沒幫上什么忙�！�
　　“不，大臣�！�
　　這個出人意料的回答讓哈克全蒙了。他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對面的小伯納。
　　“您剛才說的那些，我懂。只是——情形所迫，無能為力。您知道說這個沒有什么用，我也知道。Humphrey爵士更知道，只是他從來不說。這是沒辦法的事。但是如果笑不出來的話，偶爾一次能哭出來，也比沒有好，大臣�！�
　　哈克目瞪口呆。說這番話的又是那個真誠地苦笑著的小伯納了。
　　“你的意思是，你這就可以……”
　　“是的，大臣。（Yes, minister.）”
　　小伯納有點(diǎn)僵硬地轉(zhuǎn)過身去，悄悄抹了一把眼淚，迅速把有點(diǎn)不對勁的尾音壓了下去。再直起身來的時候，他鎮(zhèn)靜地向大臣露出了一個略帶調(diào)侃意味的笑容。
　　“如果Humphrey為難你，盡管告訴我�！惫送蝗卉P躇滿志，“他總不能把我怎么樣。”
　　“不，大臣，沒有這種事。”小伯納真摯地回答，不知道說的是哈克的哪一個命題。
　　這孩子知道我們所有人，哈克想，他也許會比漢弗萊活得還久，當(dāng)然，肯定比我久。
　　“是不是可以請Weisel先生進(jìn)來了？”他問。
　　“哦當(dāng)然，大臣�！�
　　“眼睛擦干了嗎？”
　　“我不知道您說的是什么，大臣�！�
　　“好好，去叫他進(jìn)來�！�
　　弗蘭克氣鼓鼓地跟著小伯納進(jìn)來的時候，哈克就知道肯定是工會的處理辦法讓政治顧問不滿了。但是在他開口之前，首先——
　　“大臣，Weasel先生來了。哦，對不起，Weisel先生�！�
　　小伯納臉上充滿無辜的歉意，然后轉(zhuǎn)向哈克，在火冒三丈的弗蘭克看不見的角度，慢慢展開了一個衷心又意味深長的笑容。

　　作者后記
　　這篇同人是在迅速刷完前兩季以及迅速粉上Bernard Wooley之后一氣呵成的。喜歡上伯納德也是意料之外的事，因?yàn)榇蠖味际谴蟪己统Ｈ蚊貢膶κ謶�，私人秘書大部分時間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觀。對，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他不是冷漠地看著，而是像觀眾一樣對兩個上司的對話充滿了興趣，并且即時做出反應(yīng)。再加上我本來就是一個偏愛冷吐槽的人，在伯納德精確的各種咬文嚼字的冷笑話之下立刻淪陷，死心塌地。很意外地沒有粉老奸巨猾的角色，可能是因?yàn)閭�人經(jīng)歷原因，當(dāng)時現(xiàn)實(shí)生活中發(fā)生了一些事情，導(dǎo)致我從第一次看見漢弗萊就對他沒有好感，也就沒有在這個人氣很高的角色上傾注什么感情。（對，人氣很高，請粉絲輕拍）
　　我對伯納德的理解也許會有點(diǎn)過度解讀。他是一個夾縫中求生存，苦中作樂的角色。如果當(dāng)真以為他和他表現(xiàn)得一樣天真，就會錯過很多精彩的地方。多少個貌似因?yàn)槊ё矡o知說錯的地方，其實(shí)都是犀利的芒刺，因?yàn)樗腥硕加X得他是年輕，口無遮攔，才沒有怎么樣。我高看伯納德的原因在于，不論大臣和常任秘書多么精彩，多么幽默，他們都完全是這個局里的人，是角色。他們自己并沒覺得自己好笑。唯一不同的是伯納德。他和我們一樣是觀眾，起碼是半個觀眾。他非常明白眼前這兩個人荒唐的地方在哪里，也知道自己說的那些冷笑話可笑在哪里。伯納德看得很清楚，但他不可能從這里面逃出來，這種角色一般的出路都是冷眼旁觀，冷嘲熱諷。
　　然后就說到我這篇文的設(shè)計(jì)�？赡苡行┖牡胤剑�?yàn)橛械奈易约阂卜治霾磺�，只是“感覺”應(yīng)該這樣。也有些地方看似是來自電視劇的，其實(shí)是我自己編的�，F(xiàn)在伯納德是個苦中作樂的角色，那他是不是這里心情最好的角色呢？也許，但是還有一種很大的可能，就是他是這里最憂愁的角色。不僅是因?yàn)閬碜詢煞矫娴膲浩�。我開始只是覺得性格翻轉(zhuǎn)梗很萌，但是后來越寫越脫，就想到，如果有一天這個插科打諢的角色累了，倦了，會怎么樣？他會不會有一天覺得說話很累，字里行間尋找笑料很無聊，周圍人都為一些無用的事情累死累活？如果是這樣，漢弗萊肯定不會在意他，哈克是個沒有主意的人，也無能為力。所以其實(shí)我的本意并不是哈克幫助他走出了低谷。哈克只是出于一種模糊的同情心和爭取下屬忠心的本能才關(guān)心他，他的本意哈克最終也沒有了解。伯納德最后說的是在行政部不會有人懂的話，是無論對誰說都沒關(guān)系的話。如果他感謝哈克，是因?yàn)樗倸w需要有一個人聽他說這些，勉為其難，這個人只可能是哈克。
　　那么，就是這樣了。讓我笑得停不下來的Yes,Minister最終給了我一個有點(diǎn)憂傷的靈感。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