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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橫濱的月光和以往一樣明亮。
今晚的溫度還是很低,凍得人手指發(fā)涼,不過我身體的溫度一年到頭都是冰冷的,不論什么天氣都沒有差別。
我將兩手插在風(fēng)衣的兜里,漫無目的地走在彌漫著濃郁霧氣的街道上,忽然想起,最后一次和中也打斗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是多少年之前,我自己都忘記了。
他也早已無法再站在我面前,一臉不屑地提醒我。
但我記得那一次。
我和他從橫濱的碼頭一路打到地下停車場。等到他終于喘著氣被我壓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我撐在他身上俯視他,然后笑著說,我贏了。
中原中也睜著眼角已經(jīng)生出細(xì)紋的湛藍(lán)的眼睛,愣怔地看著我從二十歲以后就沒再變過的臉,嘴角牽起自嘲的笑。
我有預(yù)感他想說什么,我沒來得及捂住他的嘴,就聽見他說出了令我比被他捅上幾刀還要痛苦的話。
他說,不,是我老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老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不愿意承認(rèn)他已經(jīng)老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再也沒有辦法用刀劍抵著我的喉嚨將我按在磚墻上,冷笑著問我死前還有什么遺言就快說。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能夠幾招就把他撂倒在地面上,看著他露出混雜了許多不明情緒的不甘心的神情。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再也沒有辦法跟我勢均力敵。
我轉(zhuǎn)過街頭,有女孩子站在那兒賣花。她有著稚氣未脫的年輕臉龐,但我知道那容顏終將老去。她穿著破舊卻干凈的衣裳,腿邊是放著新鮮切花的水桶。她臉上帶著怯弱的微笑,細(xì)瘦的手指拿著一枝紅玫瑰,問過往的路人,要來一朵嗎?
我走到她面前,低頭端詳那些花朵,她的紅玫瑰是我喜歡的薩曼莎。她小心翼翼地問我,先生,要來一朵嗎?
水桶里有那么多飽滿優(yōu)美的薩曼莎,花瓣有著柔軟的絨光。我伸出手去撥開那些漂亮的花朵,拿出一朵邊緣已經(jīng)開始腐爛了的,然后笑著對她說,就這朵吧。
我拿著那朵半枯萎的玫瑰花靠在街邊的圍墻上,將它舉在唇邊親吻它半干半軟的花瓣,仰頭望向頭頂?shù)脑铝痢M濱的月亮百年內(nèi)都沒有變過,還是一樣從圓到缺從缺到圓。
如我生而復(fù)死死而復(fù)生,日復(fù)一日令人絕望地循環(huán)。
我記得在公寓里時,我坐在窗邊一邊看書一邊拿了個瓶子,用吸管喝里面透明的液體,那時陽光很好,天氣晴朗,中也還是年輕時的模樣,漂亮的臉龐充滿生氣。他進(jìn)來翻衣柜找他的帽子,煩躁地問我是不是我又把他的帽子亂放。
我點頭說是啊是啊,和內(nèi)褲放到一起了,在第四個格還是第八個格來著,你可以自己再找找。
他青筋暴起地抬頭,突然看到我手里拿著的微微泛紅的液體,皺了眉,你在喝什么?
我就笑,我說草莓汁啊,挺甜的你要不要嘗嘗。
他上來劈手奪過我手里的瓶子,說騙鬼啊你這他媽明明就是從教堂拿來的圣水還有你的血吧!你他媽什么時候去的教堂!你不知道自己是吸血鬼嗎!
我說怎么了反正我又不會死。
中也拿著雕花精致的玻璃瓶子愣在那里,我看著他纖細(xì)的手一點點攥緊,知道他估計已經(jīng)出離地憤怒了。他一向不喜歡聽我陳述事實,大概是因為我說這些話的時候一點活人的氣息都沒有——本來也沒有。他總是跟我打架,甚至把我踩在腳下揍,因為在我露出疼痛神情的時候,他會覺得我像個和他一樣的活生生的人。
我變魔術(shù)般地又拿出了個瓶子,我說中也你看我給你表演個節(jié)目。
然后我喝了一口。圣水對于吸血鬼是和濃硫酸一樣的東西,我感到它在我體內(nèi)流淌灼燒,所過之處仿佛火燎。可是那些讓我感到我存在著的疼痛很快就消失了,沒有一絲痕跡地消失了。我刷地把自己癱在椅背上,又彈起來坐直,吐出一口血,揚起染著濃艷血色的雙唇笑了。
我說中也你看,我死不了哎。
他面無表情地上來就是一腳,把我踹飛到對面的墻上,赫然一個帶了放射狀裂紋的大坑。
我總是和中也打架,惹他生氣,然后互毆,或者被他單方面地毆打。在引起他的憤怒的時候,我切實地覺得我在人間活著,因為他給我的短暫的疼痛,比永生的□□更為生機勃勃。
我還記得我是怎么跟他告白的。
和他再一次斗毆的時候我還是輸給了他,那個時候我還能輸給他。他將我抵在墻上,翻出短刀橫在我脖子前,然后露出冷笑。他說喂,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要問你。
他就那么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刀尖還抵著我的喉嚨,他問,沒有什么能讓你留戀嗎?
他問出這句話時的臉色復(fù)雜極了,我從未見過。他大概是覺得自己終于能殺死我了,那時他還不知道我是怎么都死不掉的怪物。我還挺希望他問什么會用上腦子的問題,這樣的話能拖點時間,也許國木田他們還能及時趕到。怎么說呢,這么簡單的問題,比一加一等于二還要簡單。
漫長而無盡的生命里,沒有什么能讓你留戀嗎?
你啊。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中原中也手里的匕首一滑,刀尖貼著我脖子上的皮膚滑出一道細(xì)細(xì)的血痕,我感受到那絲細(xì)微的疼痛,皺著眉頭剛想說他要殺快殺還帶這么鋸的嗎。他咬牙切齒地重新抵緊了匕首,沖我低聲咆哮道,你他媽能用腦子想想再說嗎!
哦。我想了半晌,回答,你啊。
我一開始也覺得自己不過腦子就條件反射脫口而出是個很魯莽的行為,但這個問題無論想多少次答案都還是一樣。我想我為什么還沒有試圖將自己燒成灰燼看看能不能重組,除了討厭痛苦之外就是還留戀他的存在。
他聽到這個回答之后手腕有些輕微地顫抖,然后松開了我,像是覺得自己輸了一樣頹然地松了手。我聽到短刀落在地上發(fā)出清晰的金屬撞擊聲,摸了下脖子上已經(jīng)開始愈合的血痕,看著他笑,想再說一次騙你的。
但我沒有機會,我看著他的神情忽然就說不出口了。他沉默地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巴掌大的清秀臉龐上的顏色一陣白一陣紅來回變幻。我摸著脖子的手頓在那里,然后沖了上去。
我將他按在地面上吻他,近乎撕咬般吻他的唇,將他所有咒罵的話語都死死地堵在喉嚨里。我在黑手黨時就是素食主義的吸血鬼,因為那個時候我還奢望自己可以成為一個和他們一樣的人,進(jìn)了偵探社之后更是只食用過血袋之類的食物類血制品。鮮血腥甜的氣息彌漫在口腔里,他的血液散發(fā)的氣息比我曾經(jīng)想象過的還要香甜和令人迷戀。
我看著他湛藍(lán)的眼睛,知道他開始后悔剛才的詢問。我在廝磨間低聲喃喃,你為什么要問那個問題?
你如果不問,我也許就能一直不說,就這樣下去。
他咬牙切齒地道,是啊我為什么廢話那么多,我就該直接殺了你。
你殺不了我。我吻著他頸側(cè)的皮膚,低笑著說。
他陡然睜大了眼睛,有一瞬間的不可置信。我第一次把那兩顆獠牙刺進(jìn)了人的身體里,據(jù)說被吸血的快/感可以另一種快/感媲美。他掙扎不脫,幾乎要把十個指尖捅進(jìn)我的后背里,是憤怒,還有更多更復(fù)雜的情緒。
我很有自控力地吸了一會兒就停止了,伸出舌頭舔凈從那兩個小孔中流淌下來的血液,問他,你為什么要問那個問題?
他眼神發(fā)散地看向我,有氣無力地說,滾。
你愛上我了嗎中也?
滾。
你愛上我了中也。
……
你還想殺我嗎中也?
我要殺了你。他聲音沙啞地回答我,下一次我一定要殺了你。
我說剛才我說的那句命題你沒否認(rèn)啊。
他猛地瞪向我,因為失血過多,瞪人的目光都軟了。他張了張口,還什么都沒來得及說,我笑瞇瞇地告訴他,現(xiàn)在否認(rèn)已經(jīng)來不及了哦。
人類的生命是如此脆弱,而我如此羨慕他們的脆弱。中也不是我第一個送走的人,他是最后一個。
我參加的第一場葬禮是織田作的,第二場才是社長的。當(dāng)躺著福澤諭吉的棺材被推進(jìn)焚化爐的時候亂步先生站在殯儀館里大哭,我第一次看到他哭成這樣,像個失去了所有依靠的孩子。所有人都沉默著,有人紅了眼眶,有人攥緊了拳,還有的人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心里滑過淺淡的哀痛后就是麻木的無悲無喜。
最后那種人是我。
第二個是國木田。他那時已經(jīng)頭發(fā)花白,臉上全是皺紋。他躺在病床上,枕邊是他珍之重之的筆記本。我伸手戳他塌陷下去的臉,告訴他你滿臉都是老年斑啊國木田,青春永駐的果然還是只有我這個美男子。
他看起來很想揍我,很想像以前那樣拎著我的衣領(lǐng)前后搖晃,問我能不能正經(jīng)點。我善解人意地將衣領(lǐng)湊過去,但他只是閉上眼,嘆了口氣。
他發(fā)皺發(fā)黑的手上還連著輸液管,已經(jīng)抬不起來,一動就容易滾針。
后來他還是死了,病死。我綁著繃帶的雙手垂在身側(cè),站在病房門口,看著人到中年的醫(yī)生和年輕美貌的護(hù)士們圍在他床前展開急救,和旁邊已經(jīng)變成一條綠色直線的心電圖。
我看著他的家人在病房外相擁嚎啕,然后轉(zhuǎn)身離去。
我知道還會有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
醫(yī)院外下起了雨,雨絲被風(fēng)吹斜,濡濕了我的劉海。沙色長風(fēng)衣的衣擺的顏色一點點變深,我拂開眼前的頭發(fā),毫無情緒地望向這個世界。
我試過無數(shù)次自殺,試過安眠藥試過劇毒試過跳樓和溺水試過上吊和割腕,無一例外地失敗了。
我想從這個令人作嘔、充滿灰塵的世界離開,但最后卻只能看著他們離開,獨自一人在這里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日夜徘徊。
中也躺在床上,他的皮膚松弛蒼白,甚至有些透明了。他已經(jīng)站不起來,更別提再跟我打一架。他費勁地轉(zhuǎn)動生了血絲的湛藍(lán)的眼睛看向我,緩緩地說,太宰,我真討厭你。
我說,有多討厭?
他想了想,用蒼老的聲音對我說,唔……你叛逃的那天,我開了一瓶八九年的柏圖斯慶祝,就是那種價格高到能讓你眼珠飛出來的酒。就是這么討厭。
我坐在床前,執(zhí)起他的手吻他的指尖,說,你已經(jīng)說過很多回啦。
他茫然地看著我,連說完整個句子都有些吃力。他說,是嗎……我……又忘了。
我將短刀從床頭的抽屜里拿出來,擱在他的手心里讓他握住,然后握著他的手靠近我的喉嚨,我低垂著眼,溫柔地問他,我把你所有的帽子都燒了,要不要殺了我?
他定定地看著我,有那么一瞬間仿佛回到了幾十年之前,可是他很快就松了手。他笑,笑聲從破敗的風(fēng)箱般的肺里空洞地傳出來,他說算了吧太宰,我早就殺不掉你了。
真好啊,我再也不會見到你了。他說完,望著天花板,笑了一聲,問我,什么能讓你留戀呢,太宰?
我說你啊。
他說你跟多少女人說過這句話。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我想起另一句我跟很多女性說過的話,但我一次都沒有對中也說過。那是句有時令人想吐,有時又令人悲傷的情話,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常常只是隨口,但我知道,這世上的其他人們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總是那樣意味深長。
我傾身,廝磨著他干癟的唇,低聲說,我愛你。
……
中也?
他沒有回應(yīng)。
我撐起身,看到他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光芒的眼睛,他胸膛里那顆相擁時能與我一同跳動的心臟已經(jīng)停止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聽到那句話,也不知道那一刻我的身體里忽然涌起的疼痛來自何方,事到如今我應(yīng)該早已經(jīng)麻木得十分徹底。
我抱緊了他,幾乎要將他干瘦的身軀按進(jìn)自己的骨血肌膚里。我低聲說著,對那已經(jīng)不再接收聲音的耳朵,一遍遍地重復(fù)著。
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我將獠牙刺進(jìn)他的頸側(cè),吮吸他的血液。他的血已經(jīng)停止流動了,最后一絲暖意也漸漸失去了溫度。
我想不出來為什么我還要活著。
也想不出來我是不是還在活著。
已至深夜,賣花的姑娘抱著水桶轉(zhuǎn)過街角,看著我站在月光下的墻邊,愣了愣。她綻開美好的笑容,問我,先生,你在等人嗎?
我想了想,大概吧。
她問,他什么時候會來呢?
不知道啊,美麗的小姐。
您要等的人是誰呢?
我唇邊還沾著破碎的花瓣殘片和紅色的玫瑰汁液,我就那么笑了起來。
“我此生唯一的愛人!
但他早已不會再來。
Loneliness is Eternity.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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