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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影
我的天涯和夢
要你挽救
。
小西葬禮那天下午,我去看了爺爺。八月十四號,我特意看的日歷。倒不是因為想記住,而是怕忘了日期錯過該坐的飛機。葬禮剛結(jié)束就下起了雨,黏糊糊的又濕又悶。我把里面穿的襯衫脫了,直接讓黑色的棉質(zhì)長外套貼在身上,到處與肌膚粘連,幾乎變成了我的皮毛。
云層過濾后的陽光下,墓地看上去不過是一大片木頭、石塊和金屬的堆砌地。我已經(jīng)完全忘了小西在哪,以我路癡的本性一個月也找不著她。從墓地回市區(qū)的大巴上沒有空調(diào),旁邊的阿姨不停對自己數(shù)著什么。我的頭發(fā)全部打結(jié),睫毛膏洇在汗水里,干脆連其他殘留物一起用袖子全部抹掉。車身晃動不止,我在暈眩中不覺睡去,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靠在阿姨肩上,而雨已經(jīng)在窗外下了很久。
我向阿姨道了歉。
先坐輕軌,又一路穿過大學(xué)到了后門外的商業(yè)街,我在濕熱中已餓得有暈倒的沖動,就擠進人群買了酸辣粉和冰水,坐到路邊吃。正是暑假時間,這里卻還是這么熱鬧。大學(xué)生和打工者匯在一起穿梭不止,本地的老人在長椅上木然而容忍地看著他們。在按鐘點亮起的燈光映襯下,天光不知不覺地暗下去。養(yǎng)老院就在馬路對面,夾在小區(qū)和公園之間。我走走停停,生怕被誰發(fā)現(xiàn)。一進院門,四周就安靜了下來,跟外面儼然兩個世界。院子里,一位老奶奶拄拐溜達。我問她這里是否就是我要找的那個養(yǎng)老院,她大聲說道:“我八十五啦!”說著站穩(wěn)身體揮了揮拐棍,“身體還很好!”
我謝過她,直接推開離我最近的門,走進了這座黯淡褪色的樓房。這比想象中要容易得多。畢竟,我還不能確定爺爺就在這里。六年前他老年癡呆,被爸媽送進來以后,我一次也沒來過。連這個城市也沒來過。雖然從學(xué);丶、發(fā)現(xiàn)爺爺已不在了的那天,我差點離家出走,或者拿把菜刀砍了他們。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能原諒——和爺爺一直在一起的明明是我,憑什么這種決定卻由他們來做。但是那時,爺爺已經(jīng)坐著火車幾經(jīng)人手,半押半送到了我面前的這個地方。所以我徹底斷了念想。反正爺爺癡呆了,不會知道我從沒看過他,不會像我一樣不原諒。
值班的阿姨過來,我差點想不起爺爺?shù)拿。她以懷疑的眼光看我,卻不帶我以為會有的譴責(zé)!皠偽顾赃^晚飯,今天狀態(tài)還不錯!彼脦е鴿庵乜谝舻钠胀ㄔ捳f,隨即帶我過去。我問是不是從來都沒人看過爺爺,而她覺不覺得我很差勁。阿姨目光柔和地看了看我,說沒人看的老人并不在少數(shù),“你們家起碼每個月都按時把錢匯過來。”
他們總不能連這點都做不到。但不久之后這錢就將由我來付。我對自己說。走廊兩邊的房間里,老頭老太太們坐在床上,椅子上,有的在對著地面發(fā)呆,有的在對著電視發(fā)呆。也有來探望的家人,兒子媳婦和孫子排成一個半圓。我很想知道他們是否和我一樣,覺得這地方的天花板太矮,燈光太暗了。
爺爺被送走的那天,我曾對父親宣稱,如果他以后也變癡呆了,我也會一樣地把他送進老人院里,并且永遠不去探望,F(xiàn)在這決定還是一樣。腦海中,父親的形象不請自來,但那已經(jīng)是三年以前的了。為了不讓他在續(xù)弦妻子和我中間艱難抉擇、左右為難,我選擇了自動消失。因為我知道,如果留下來,我自己一定會逼著他選。
走廊盡頭有間稍大的屋子,里面的床位比剛才所見的要多出兩張,四位老人或坐或躺,都毫無動靜。值班阿姨徑直走進去,在靠窗那把輪椅面前向我轉(zhuǎn)回身來。我低下目光,看見爺爺陷在里面對我呆望。
“看看,誰來看您啦?還認得嗎?”值班阿姨在他耳邊大叫。爺爺只是呆呆地望著我,滿臉的陌生。他沒什么變化,只是頭發(fā)稀疏了不少,并且完全沒有反應(yīng)。“基本上誰都不認識了!敝蛋喟⒁虒ξ逸p聲說,語氣像是在道歉,“你在這呆會吧!
我問她有沒有洗頭之類的事情可以讓我為爺爺做,她搖搖頭,轉(zhuǎn)身走了。我在原地不知所措,轉(zhuǎn)了個圈發(fā)現(xiàn)他的屋子里連電視都沒有,估計是反正也看不懂了。回過頭重新看他,我撩開眼前的碎發(fā):“爺爺,是我。”
他沒有把所有皺紋聚在一起露出慈祥的微笑,沒有掀掀眼皮裝作正專注于某項事情沒空理我,也沒有充滿愛意地輕輕叫一聲“孫女”。他什么都沒干,什么都沒說,看起來也什么都沒想。他要么正在另一個世界里樂而忘返,要么就是已經(jīng)永遠地離我而去了。
我知道就算我哭出來他也不會感到心痛,但我還是忍住了。
“爺爺!蔽艺f,在他的床上輕輕坐下,望著他斑駁干癟的手。溫暖觸感的記憶不顧我的抵制,自己溜出來重放。我意識到自己正猛扯外套的邊襟。其實我一直覺得對沒有反應(yīng)的對象說話很傻,比如某人的照片,大樹,墻,還有現(xiàn)在這樣……空蕩的軀殼。我甚至無法完全相信眼前面容熟悉的老人就曾經(jīng)是我的爺爺。但是現(xiàn)在,除了說話,我不知道還能做什么分散注意力。
“爺爺,我是來參加小西的葬禮的!蔽倚÷曊f。如果爺爺還有意識,他也未必聽得見!靶∥髂阏J識吧。我的發(fā)小兒。她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也沒問。因為聽說搞不清楚是事故還是自殺。我也不想知道。她比我大一歲,下個月就該二十五了。來之前我翻看了我以前所有的日記,想看看我是不是欠她什么承諾沒還,結(jié)果還真有兩件東西忘了還,葬禮的時候給她了。一柜子的日記呢,看得我好累。不過爺爺你知道,我寫日記其實就是為了這個,在最后的時候看自己還欠不欠別人什么,然后還掉!
我想起小西的墓地。“然后我發(fā)現(xiàn),她以前說過,她只想活到二十五歲!笔算潔白,上面刻的只有她的名字!八晕也幌胫溃降资窃趺此赖。”我想小西一定會喜歡弄個碑文什么的,比如“我愛你們,可是我的時間到了”,或者“到此一游”,對了,“我死不是因為我只想活到二十五歲”也不錯嘛。
“爺爺,你希望被埋在哪里?”我稍微放大了聲音問!拔抑浪麄兘o你買好了,可是如果你喜歡別的地方,還可以換呀!
嗓子里有像金屬蛇的東西卡著,我考慮了一下要不要買些胖大海泡水喝。
爺爺坐的地方,旁邊就是窗戶。上面倒是擦得很干凈,可是外面的風(fēng)景就只是孤零零的一片平地,鋪著磚。它像所有隔著一定距離的地面,持續(xù)地呼喚著我。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它,期望可以縱身一躍,永不往返。
“爺爺,你想奶奶嗎?”我發(fā)現(xiàn)我的聲音風(fēng)干了似的萎縮起來,逼著它維持已有的頻率和語調(diào)。爺爺沒有反應(yīng)。他以前就是個非常耐心的人,我闖禍的時候家里只有他不會罵我,現(xiàn)在更將這種性格發(fā)揮到了極致。
“聲音聽不太清是嗎?接下來我要試試心靈感應(yīng),你要認真地接收哦!蔽艺f。但思緒不管不顧地亂成一團,接聽的爺爺一定會覺得又吵又頭暈!靶枰杨l率調(diào)好,你等一下!
我本來在參加模特比賽,聽說小西葬禮的消息就過來了,等于自動棄權(quán)。不知道小西的葬禮是起因,還只是壓死馬的最后一根稻草,反正所有事情都急轉(zhuǎn)直下,糟糕透頂。比如這比賽其實是最近一段時間里我事業(yè)上唯一值得爭取的機會,我在棄權(quán)之前還徹底地搞砸了,跟組織者吵了一架,也不知道負面影響會有多大。參加之前我就在想象那種勾心斗角、暗流洶涌的復(fù)雜情況,結(jié)果比我的想象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本來沒想棄權(quán),只打算請一天的假?墒俏野牙碛扇鐚崍蟾婧,組織者竟然打算用在比賽里,還說是為了我好,這種苦情背景很能贏得觀眾的同情、眼淚以及最重要的選票。誰愛拿自己家人和朋友的事情炒作誰就炒好了,跟我沒關(guān)系。所以我就走了。
我將意念對準爺爺?shù)念~頭!瓦@樣。爺爺,你說他們是不是很過分嘛?
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用這種語氣跟人說過話了。爺爺卻如大山亙古的基石般不為所動。憤怒的暗紫色火焰竄上我的頭頂。
“我不是專門來看你的,只是參加小西的葬禮順便路過。反正你都傻了!蔽乙е勒f。“我來看你也不是為了看你,只是為了得到些安慰,做回以前的自己,哪怕只有一秒也好。至于你是什么狀態(tài)什么需要,我從來都沒有考慮過。但是你根本就沒能給我任何安慰。你太讓我失望了!”
話出口的那一瞬間,我相信自己應(yīng)當(dāng)即刻死去。但爺爺不屑一顧地?zé)o動于衷,連白色的眉毛尖也沒有顫一下。
然后探視時間就結(jié)束了。
往外走的時候我在構(gòu)思今天的日記:雨轉(zhuǎn)陰。小西葬禮,把欠她的毛絨狗和折紙給她了。她欠我的勾銷?戳藸敔敗
就這樣。
外面的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四處的燈都亮起來,流光溢彩。校門外有小門臉掛著“長途電話”,我很想打給父親,告訴他我今天看了爺爺。我說過把他送養(yǎng)老院的話仍然有效。以后爺爺?shù)馁M用由我來付!谒麄冏约嚎措娨暟l(fā)現(xiàn)我已不在參賽選手之列以前,我不想告訴他們。再說我也不記得他們的號碼,手機沒帶。是故意的。我不會去上網(wǎng),也沒把住的賓館告訴任何人。我懷疑是否會有人找我。公司,父母,男朋友?公司大概正思量將我解雇,父母從不主動聯(lián)系,男朋友正在冷戰(zhàn)期間,不會這么快就自動認輸。我強烈需要了他們一瞬,隨即感到即使都失去也沒什么。
怎么樣,無非一個活字。
在大學(xué)河畔的長椅上睡了一覺,醒來時已是夜半,四周寂靜無聲。天倒是晴了,月亮在云層里若隱若現(xiàn),浮動的黑暗中陰影匆忙掠過,將我的影子顯得如此微不足道。我盯著涌動的河水望了半晌,將錢包留在椅上,脫了鞋跳下水去。發(fā)出的水聲比我預(yù)料中的小很多。水并不干凈,但片刻后我就習(xí)慣了它的味道。衣服很重,水很粘稠,我掙扎了一會,終于設(shè)法游動起來。身體上下的觸感都很奇怪,分不出是衣服還是浮萍,眼淚還是河水,木片還是魚尾。就像分不出你需要的和你奢望的,你擁有的和你失去的,你該做的和你能做的。我打算游一會泳,在淹死之前回到岸上,回賓館洗澡睡覺,明天坐飛機回我那自己一個人的家,然后一切從頭再來。
我如此相信著,或者說,我相信自己是如此相信著。路過的建筑工人大聲呵斥、將我從水里撈上去時,我意識到,在這世界上,可以讓我做回原來自己的地方,早已消失在空間的旋渦之中了。
永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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