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倚在椅間，手指在扶手上無意識地輕敲著，身邊擺著的，是他花了畢生積蓄買的一臺留聲機，此時正播放著一支唱片，是經(jīng)典昆曲劇目《牡丹亭》。唱牡丹亭的人有許多，可這版，是他自己所唱。
　　那年他執(zhí)著自己的手，將唱片放入自己掌中。給你的賀禮，預(yù)祝你演出成功。他這樣說。
　　他還記得他說這話時的模樣，眉眼平和，目光流露著溫情。他就這么淡淡笑著，說，我為你描眉吧。
　　你別添亂。自己是這么回他的，還拂去了他的手，徑自端坐在銅鏡前。
　　他走上前來，為自己拂青絲于耳后，又描著自己的耳廓，說你真美。
　　自己沒有理他，他又拿出根簪子插在發(fā)間。我上次去上海，見著這個精巧至極，我就想到了你，喜歡嗎。
　　嗯，自己淡淡應(yīng)了聲。
　　喜歡就好，它很襯你。
　　他又將簪子取出來，重新為他綰發(fā)。眉畫不好，頭發(fā)還是會梳的。他說。
　　那年還不曾有辛亥革命，那年人們都梳著長發(fā)。自己是戲子，沒有剃了半邊。他時常撫手自己發(fā)間，緩緩梳理，說他最喜歡這樣柔順的手感。
　　那時他以為這是對自己的嘲諷，說他像女子，還生氣地拍開了他。他又笑著纏上來，言說誤會。
　　自己描了眉，戴好頭冠，他已拿著戲服候著了。我給你更衣。他道，也不理會自己的忸怩之態(tài)。
　　他說，我買了第一排的票，在最近的地方看你。
　　而自己，全場演出都全力克制著看他的目光，覺得這是自己演的最差的一次了，有兩句唱腔甚至錯了。
　　你別再來了。
　　我來一次也不易，此次路過上海，特來蘇州看你，你看我對你這么專情，還不嫁與了我。
　　莫要胡說！
　　就當(dāng)我胡說罷，但我是真的這么想的。他靜靜地看著自己，目光深邃，意味深長。

　　他回想著那時的話，一時癡迷了。耳邊傳來“知怎生情悵然，知怎生淚暗懸？”的唱詞。
　　若是，若是再來一遍，若是再能聽到他言愛，怎能不滿心歡喜。
　　十五那年，他第一次上臺，演的還是丫環(huán)春香。那是在西廂演出，臺下坐了許多大人物，本不會輪到自己，只是原本演春香的人病了，自己才臨時頂替。
　　一曲唱罷，他回到后臺，還未及平復(fù)心情，就看見個高大的男人進(jìn)來了。
　　那便是第一面相逢。
　　那人穿著制服，看著是個高官，挺拔身姿，比自己高了一頭不止。開口便問，你就是那個唱丫環(huán)的嗎？
　　第一次有陌生人向自己搭話，他有些怯懦，小聲應(yīng)了。
　　我很喜歡你，這個送給你，你叫什么名字？他笑的極溫柔。
　　那人遞給他的是一副手帕，繡著兩個歪歪扭扭小字，是“平安”。
　　這是我母親繡的，她眼睛大不好了，繡的字也不好看，你別嫌棄。
　　這，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無妨，相見是緣，你收著吧。
　　這時有人來后臺喊他了。
　　他對自己抱歉一笑，說還有事，得走了。下次告訴我你的名字吧。他說。
　　自己不過是一個戲子，何德何能被當(dāng)官的惦記。他自嘲了一下，心下卻又不舍起來。
　　若是，若是他再能留一會兒，再與自己說說話......天下那么大，還能再相見嗎。
　　他撫過手帕上的兩個小字，珍重地貼身收了起來。

　　班主說他唱的好，也喜他聽話，便多給了他些表演機會。他每次都會在臺下尋找那個身影。而那抹笑意，卻是再也沒有尋見。
　　幾個月過去，自己已經(jīng)忘了他的面貌，畢竟當(dāng)時不過交談片刻，自己也沒有勇氣盯著他瞧。如今印象里只剩他的柔聲細(xì)語和偉岸的身形了。
　　又是一年中秋，他練習(xí)刻苦，又天生長了副好嗓子，已經(jīng)能唱杜麗娘了。
　　這天他們應(yīng)邀來到西廂，還是那折《游園驚夢》。本來是不打算唱的，是有人特地點了這曲。他想，會是你嗎？
　　他畫好麗娘的妝容，站定臺上，習(xí)慣性地往下一望。
　　那，那是！
　　那分明就是那位先生！
　　他差一點哭了出來。

　　臺后，他果然又來了。
　　他捧了一捧花，說，送你。
　　謝謝你。
　　你上次還演的丫環(huán)，現(xiàn)在已經(jīng)“晉升”了。他笑道。
　　你別嘲我。
　　我?guī)湍阈秺y可好？
　　你做這干什么，你不忙嗎，上次匆匆忙忙走了。
　　我今日有空，一會兒想帶你出去走走。
　　我，我得跟班主告假。
　　我已經(jīng)幫你說了，你且放心。
　　他拿起面巾，浸了水，看著自己。
　　無法，只得叫他幫忙潔面。
　　他閉上雙目，感受面上輕柔的觸碰。

　　半晌，男人沒有說話，他睜開了眼睛，以為人已經(jīng)不在了。
　　他還在面前，只是一副吃驚的樣子。
　　你是男孩兒。他說。
　　我當(dāng)然是男孩兒，你不知道嗎，演旦角的都是男孩兒，哪兒有女孩子做戲子的。
　　我不知。他搖搖頭。上次是朋友拉我來的，我第一次看戲，以為你是真的是女孩兒。
　　沉默。
　　那你后悔了嗎，我是男的。
　　他失語了一會兒，笑了。管什么男女，我就是覺得你出彩，一舞臺的人我就瞧見你了，可不是喜歡嗎。
　　自己也笑了起來。
　　你不說帶我去走走嗎。
　　嗯，我此次來蘇州，看了那園林，精致典雅，喜歡的不行，不知道你有沒有去過，陪陪我吧。
　　沒有，我沒去過。他在內(nèi)心回答，沒有說出口。自己從小在戲園長大，每日拼命練習(xí)，盼著出人頭地，哪兒有空閑，哪兒有能力私出戲園呢。那是大罪。
　　男人等他換好衣服，自然地牽起他的手，步出西廂。
　　自己的手被他緊緊握著。他卷起了一截袖子，露出有力的手腕。掌間傳遞過來的溫度似乎灼燒了自己的心，整個人都暈眩起來。
　　你手怎么這么涼。他怪道。
　　天生如此，沒事兒的。

　　那日他們走遍了蘇州的大街小巷，從學(xué)士路走到玄妙觀，又去了滄浪亭。
　　自己體弱，很快就走不動了。
　　他感覺到了，蹲下身，說，我背你。
　　自己紅著臉，趴伏在了他背后，不知作何言語。
　　那兒有賣糖葫蘆的，你吃嗎。
　　不，不用了。自己出來的匆忙，半文錢也沒有帶。
　　我想吃，老伯，來一串。
　　他拿著糖葫蘆，卻被山楂酸皺了眉。
　　你沒吃過嗎？
　　哪兒有，我一向以英武帥氣的形象示人的，怎么能吃這個。今日與你一起，卻想做回少年了。
　　自己當(dāng)時還笑了他一番，說他長倒了，最后還是拿了他剩下的糖葫蘆吃了。其實自己也很少吃，長在戲園，哪兒有什么零花錢。吃過那么兩次，都是過年的時候，至今還忘不了那甜蜜滋味。
　　和這人在一起，就像過年一樣，有家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的心都飄飄然起來了。
　　多少年過去他也忘不了男人背著自己行走的感覺，有人對他們指指點點也只當(dāng)看不見。他說了很多自己童年的事，說了和師兄弟們的事，還有被師父責(zé)打的事。
　　他細(xì)細(xì)聽著，偶爾回一兩句話。
　　自己問他是做什么的，他說，我為孫中/山先生工作，你知道他么？
　　自己搖了搖頭，確實不知。他所知的不過蘇州這片小小的天地，最熟的還是曲目唱詞。
　　他是個偉大的人，我很敬佩他。
　　嗯，我記住了。

　　孫中/山確實是個偉大的人，他和他的同盟/會發(fā)動了一系列起義，推翻了清政/府，后來這場起義有了名字，便是辛亥革/命。
　　一朝之間天翻地覆，人們都在談?wù)撨@件事情。不過這件事對他影響不大，他不過是個小人物，每日依舊練嗓站姿，日子要過下去，戲也是要唱下去的。
　　只是，可惜了這頭那人最愛的青絲。
　　辛亥革命后頒了新令，要求人人剪辮，以示自己不再是“清國”人了。
　　他拿出男人上次贈他的簪子，和剪下的頭發(fā)一起，封存在了木盒里，小心壓在箱子最底層。
　　不過男人不是很在意，依舊輕撫他的短發(fā)，說，這樣也很好。
　　但他總覺得，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確實是不一樣了。
　　一次相聚后，男人為他著衣，嘆息道，我要從軍了。
　　從軍？他睜大了眼。
　　是的，護(hù)/國戰(zhàn)/爭，我們準(zhǔn)備發(fā)動護(hù)/國戰(zhàn)/爭，我不能告訴你詳情。
　　那你要走多久？
　　不知道，戰(zhàn)事，誰能說得準(zhǔn)。若我回不來，你就找個女子過日子罷，但若我有一點回來的可能，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你什么時候走？
　　即刻便走了。
　　這么快？自己大驚失色。
　　我不忍提前告訴你，省得忍受離別之苦。
　　那相思之苦呢，你不曾想過嗎？他在內(nèi)心哭喊。
　　他吻了吻自己，道，珍重。
　　他終是走了，走了一年又一年。

　　他依舊在唱戲，卻多了分凄苦，就如夢醒后的麗娘。之前發(fā)生種種，過了太久，成了虛幻的夢境，成了前世的哀歌。
　　他無數(shù)次回想他們相處的畫面，回想他們走過的街巷，他為自己綰過的發(fā)，回想他們床榻間的細(xì)語和那些溫柔的撫慰。他回想了一年又一年。
　　他生在了動亂的年代，國不復(fù)，家不在，四處都是戰(zhàn)爭。
　　而他，也征戰(zhàn)四方，偶有來信都是寥寥數(shù)語，有時也很久不見一封信。
　　自己無法給他寄信，只能一遍一遍地讀著信上的“一切安好，勿念�！毕胂笾藭r的境況。
　　一九三七年八月，他終于收到了他的信。國/民/黨參與抗日了。
　　他語氣很高興，自己也能為抗日出一份力。他說，等抗日后我就來尋你，我?guī)阋黄鹱摺?br>　　這是他收到的最后一封信。
　　十一月，蘇州淪陷。
　　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人間地獄。
　　都是人，都是死/人，橫/尸街頭。
　　他不知道他該往哪兒走，他沒有親友，沒有依靠。他盲目地跟著人群走到街上，卻失了逃生的念頭。他想回到戲園，找他的箱子，找他贈的簪子。
　　可是他回不去了。
　　他被人推倒在地，磕在石階上，撞斷了腿。
　　他的世界轟然倒塌。
　　周圍都是奔走逃難的人，他還活著，卻仿佛已經(jīng)死了。
　　就這么死了？我還想，再見你一面。
　　他這么想著，昏了過去。

　　他昏迷數(shù)日，竟然清醒了過來。有人救了他。
　　他活了下來，腿卻沒有保住。
　　無妨，無妨，他還有希望能再見他。
　　日軍來襲，蘇州城未多做抵抗，損失不大，雖是死了些人，卻沒有上海那般慘烈。
　　他在哪兒呢，他想。
　　總得活下去，即使拼了命。
　　然而他是唱戲的，再不會別的，還殘了雙腿，能做些什么呢。
　　他回到戲園，映入眼簾的全是破敗，荒蕪。
　　他的師兄弟大多都不在了，或死活或逃，只余了幾個人。
　　他翻找他的箱子，沒有，到處都沒有。
　　他失去了往日的一切，只有最后那封信，那個承諾，還支撐著他。

　　日軍派駐蘇州城。
　　他們也找戲班聽?wèi)颉?br>　　他們不聽牡丹亭，不聽長生殿，他們叫編一些歌頌大/日本帝/國，歌頌天/皇的詞。
　　他覺得很恥辱，但還是作了。
　　那些詞，是恭維，是高歌，卻是他含恨寫的。
　　他不想。每當(dāng)那些日本人拿那種不懷好意的眼神看他，他都會吐。他不想活著了，無趣，空虛。
　　沒有了他，整個人都沒有了魂。
　　但是，他發(fā)過誓，要活下去，要等他。
　　他一日又一日地自我麻痹，告訴自己他會來的。
　　直到一九四五年，日/軍戰(zhàn)敗。
　　直到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敗退臺灣。
　　他終于等到了他的信。
　　“民國三十八年，我們戰(zhàn)敗了。南京失守。我將跟隨蔣先生同去臺灣，我將路過蘇州，來接你�！�
　　他喜極而泣。
　　終是有望了。

　　然而這仿佛是上天一個巨大的玩笑，他最后也沒有來。
　　他打聽到國/民/黨如過街老鼠被打去了臺灣，共/產(chǎn)/黨勝利了！
　　十月，新中國成立，可他卻高興不起來。
　　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內(nèi)，看著那面銅鏡。里面的人，是自己嗎？
　　面色憔悴，形容枯槁，嘴唇開裂，眼周已生皺紋。
　　再不復(fù)當(dāng)年初見，年少秀美，聲線婉轉(zhuǎn)，還被錯認(rèn)女子，贈了手帕留念。
　　那些年，他都喊他先生，從未叫過名字。
　　先生，我是男生，你后悔了嗎？
　　先生，我走不動了。
　　先生，我被剪了長發(fā)。
　　先生，你要離開了嗎？
　　先生，先生。
　　先生，我喜歡你。
　　先生，我好想你。
　　三十八年了，三十八年了。
　　第三十八年夏至，他打開了留聲機，放了他贈的唱片。
　　聽著自己的聲音，夢回初見的場景。他挑著門簾就進(jìn)了后臺，問他，你就是那個唱丫環(huán)的？
　　我想贈你個禮物。
　　你叫什么名字，下次相見，告訴我吧。
　　第三十八年的夏至，他永遠(yuǎn)進(jìn)入了沉睡，彌留之際，他喃喃念道，
　　先生。
　　我演了一世杜麗娘，不知在我夢中，能否見到先生。
　　那是，第三十八年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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