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殤者
　　我潛在河底，看魚群嬉戲，權當打發(fā)時間。
　　其實時間對我，并沒有多大意義。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兒究竟待了多久。
　　自從我葬身河底，時間同我就再無關系。我無法感知它的流逝，于我，它不過是個概念，僅此而已。
　　我曾經(jīng)真實的存在過，現(xiàn)在卻變得虛無。
　　當我被怪力拉扯沉到河底，丟掉呼吸時，我看到了上屆河主。它并不兇惡，只是滿臉歉意，不停在我耳邊重復:“對不起，我只是太過寂寞……”
　　它說這是一條被詛咒的河，不幸隕命于此的靈魂，若是不能找到替代者，就只能一直困在這里。
　　它說它并不想傷害我，它只是太過寂寞，所以想逃離。
　　我不恨它，不是因為它的歉意，也不是因為它說對不起。
　　我不恨它，只是因為，我感受到那可怕的寂寞。
　　最初的一段日子，我是恐懼的。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平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一寸寸脹大腐爛。
　　可是漸漸的，我就接受了現(xiàn)在的一切。
　　流動的水，搖曳的草，活潑的魚，一切的一切，都讓我覺得是那么的新奇。我喜歡在寂靜的夜里，隨著潺潺流水起伏游蕩；我喜歡猛地沖進魚群，看它們受驚逃竄，而后又重聚一起；我喜歡潛在河底，偶爾浮出水面，假裝自己還需要空氣。
　　遺憾的是我不能觸碰陽光，它的光亮會灼傷我的靈魂。盡管我仍向往光明，可我知道，那有多危險。所以大多的時間里，我都躲在黑暗里，玩著那些小把戲，樂此不疲。
　　我在河底，日復一日，看魚兒嬉戲，聽水流涓涓。
　　不知從何時起，我慢慢被寂寞纏繞。那種滋味非常糟糕，你看，我有永恒的時間去思考，卻無法告訴別人我的想法。
　　有一天，我想著，要是能擺脫這種感覺就好了。
　　可那意味著，要有另一個人失去生命，取代我的位置。想到那個人會經(jīng)歷我經(jīng)歷過的一切，我就很不忍心。
　　后來有一天，我想，如果有人不怕死，卻怕活。如果有這么一個人投河，我就讓他成為替代者。
　　這樣想著沒多久，我就遇到了第一個投河的人。
　　他站在河岸，神情悲戚；我潛在河底，興奮又不安。
　　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去哪里，我不知道該如何同他講述這奇怪的境遇，我不知道該如何同那些魚兒告別，我只知道，自己有機會離開這里了。
　　在他沉到水里時，我感知了他的記憶。
　　一個應屆畢業(yè)生，大學打了四年游戲，多科紅燈以至不能順利畢業(yè)。交往了兩年的女朋友說沒有未來，同他分了手。
　　前途、愛情無望，他想，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一落水，他就開始掙扎。想到死后人們會將他遺忘，想到他年邁的父母，想到媽媽打電話說還給他留了棗糕，他忽然就后悔了。
　　他想，他可以重修，也可以去找份工作，重要的是對父母來說，沒什么比他這個人重要。
　　他不想死了，他想要是能活著，該多好。
　　我游到他身后，扯著他浮向水面。在他爬到岸上大口喘氣那一刻，我想，下一次吧，下一次再有人投河，我就離開。
　　蟬鳴時節(jié)，我遇到了第二個投河的人。
　　那是一個年輕的姑娘，眼淚暈開了妝，花了她一張漂亮的臉。
　　她愛上了一個有家室的男人，她愿意不要名分愛著他，只要他愛她�？墒窃湔业焦緯r，他抱歉說算了吧，他有他的家。
　　她對他的愛，成了眾人議論的桃色話題，成了他的負擔，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她懷孕了，還沒來得及告訴他，他卻說，算了吧。
　　她那么愛他，可他不愛她。她想，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只是在她感到窒息時，她后悔了。她想，他不愛她，她又何必為他傷害自己。還有肚子里的小家伙，他沒有錯，自己這個決定對他并不公平。不過是愛錯了人，犯不著搭了命。她還年輕，總會遇到對的人。
　　她想著，便向上游了過去。走的時候，她洗干凈了她的臉。
　　我沒有去阻攔她，我想，下次吧，下次有人投河，我一定要離開。
　　之后我又陸續(xù)接觸到幾個輕生的人，他們境遇各不相同，唯一共通的是總有些事情讓他們覺得，不如死了算了�？墒撬劳稣娴呐R近時，他們反而懼怕它。
　　多好笑，他們本來一心尋死，可是就在尋死那一刻，他們卻不想死了。
　　而我，成全了他們的求生欲望后，總是想著，下次吧，下次有人投河，我一定要離開。
　　大多時候，我都是望著魚群發(fā)呆，因為沒有多少人，會專門跑來投河。
　　小H說，他最喜歡得明星跳了樓，那么高，不知道他會不會疼。
　　小H說，自殺的人越來越多，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想的。
　　小H說，你說人為什么會想死，活著才有無限可能不是。
　　我想人之所以會選擇結束自己，不過是因為膽怯，失去了面對未來的勇氣。所有的絕望、悲哀、憤怒，都是因為他們不愿意再走下去。
　　我還想告訴小H，很多時候，阻止人類輕生的原因也是膽怯。人對死亡總是有著與生俱來的畏懼，這種畏懼卻能讓他們活下去。當然，很多人會因為強烈的失望壓倒這種畏懼，也是因為這個，他們失去了再次看到希望的機會。
　　我有好多東西想告訴小H，可惜他都聽不到。
　　小H很小的時候，跟同伴玩耍，不小心滑到河里。那時我想，終于等來了離開的機會。
　　小H是我感受到的，擁有最澄澈的靈魂的人。他相信天是藍的，糖是甜的，山里是住著神仙的。
　　他掙扎著向上，只是單純的因為，他害怕，想回家。
　　我托著他，直到有大人路過，一把將他撈到岸上。
　　小H指著河，興奮地說，河里有神仙。
　　大人搖搖頭，警告他水深危險，以后不能到河里玩。
　　小孩擦著淚，有些后怕地說小H，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小H被簇擁著回家時，還不忘回頭對我說，神仙謝謝你。
　　我其實不太理解小H，他明明看不到我，為什么會固執(zhí)的相信我的存在？
　　只是不管我理不理解，小H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跑來同我講話。
　　誰跟誰打架了，誰又尿床了，誰一頓飯吃了三個雞蛋。小H總喜歡把他身邊的事情告訴我。有時候也會帶些他愛吃的零食投進河里，開心的同我分享他的喜好。
　　小H說他有好多秘密，他從來不告訴別人，他只告訴我。
　　每次他來，魚跟我都很高興。魚高興的是又有東西吃，我高興的是又能聽他講話。
　　小H是個干凈好看的男孩，聲音柔柔的很好聽。
　　小H總愛問我很多問題，有的我知道答案，有的我不知道答案。我總會認真思考他的問題，雖然我不能給他回答。
　　有時我會不想離開，因為有小H的日子其實也很開心。
　　所有人都告訴小H，河里沒有神仙。小H慢慢長大了，也知道沒有神仙，可他告訴我，他知道我在。
　　小H越來越高，課業(yè)也越來越多，來河邊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
　　小H說過會一直陪著我，可是我覺得，他總會離開。
　　在他考上大學的那個夏天，他在黃昏時分踱到河邊。
　　你真的存在嗎？他說。
　　有時候覺得自己蠻傻的，他嘆了口氣，又笑了，應該沒有人會像我，能跟一條河講了這么多年的話。
　　他蹲了下來，將手伸進水里，能回應一下我嗎哪怕就一次，讓我知道你是存在的。
　　我顫顫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真好看，像他的人一樣。我想他的手應該是溫熱的，好可惜我感受不到溫度。
　　他猛地抽回手，看著它發(fā)呆，有些自嘲道，果然河里怎么會有神仙再見啦，以后我不會再來了，再見啦！
　　我看著他起身走遠。我想躍出水面，可是太陽幾度把我燒焦。我蜷縮起沒有實質(zhì)的身體，向上，一次又一次，妄圖奇跡發(fā)生，妄圖沖出水面。
　　最終，我沒有引起他的注意。他也沒有回頭，太陽不知什么時候悄悄下了山。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小人魚，她救了王子，愛上了他。她不愿意王子死掉，留在海里，于是親手將他送回了陸地。
　　小人魚有多愛王子�。∷业轿灼�，用自己美好的聲音換了一雙腿。她成了一個每走一步便要忍受刀割痛楚的啞巴。
　　小人魚遇到了王子，她有多開心啊。
　　王子說他要娶另外一個姑娘，他說那個姑娘救了他，所以他愛她。
　　救你的明明是我啊，小人魚內(nèi)心無比難過，可她不能講話。
　　小人魚的姐姐們舍去了美麗的長發(fā)，將一把匕首送到她的手上。說只要刺向王子，把他的心血滴在腿上，小人魚就不用變成泡沫，可以回到海洋。
　　小人魚望著王子睡熟的臉龐，終是沒有狠下心腸。
　　最后的最后，她幻化成泡沫，在天空飄蕩。
　　我一直覺得小人魚很傻，她完全可以不救王子，然后同他的靈魂相守。
　　她也可以取了他的心頭血，反正他又不愛他。
　　她的家人都愛她，他沒有愛上她。
　　她交出了自己的聲音，行走在刀尖，最后變成了泡沫，一切都因為，她愛他。
　　你看，她多傻。
　　可是那天，我多希望能告訴他我在，哪怕變成泡沫，哪怕灰飛煙滅。
　　我想，小人魚多幸運啊。
　　河水結成冰，冰又化成水。小魚變大魚，大魚又生小魚。草綠了又黃，慌了又青。
　　我潛在河底，看季節(jié)交替，看春去秋來，看時光飛逝。
　　來河邊的人越來越少了，我也越來越寂寞。
　　我想我很快就會瘋吧，如果靈魂也會瘋狂。
　　要是我是高樓就好了，那么多人選擇一躍而下。水泥鋼筋沒有浮力，哪怕他們凌空的時候害怕了、后悔了，也不會有重來的機會。如果我是高樓禁錮的靈魂，應該早就得到解脫了吧。
　　不知為什么，河水越來越渾，魚兒越來越少。從前的鳥兒不知都飛到哪里去了，河邊寂靜，一如我的心。
　　小H沒有再來，他是個說話算話的孩子，一直都是。
　　我還是在等，等那個能替代我的靈魂，等一個我也說不清的理由。
　　忽然有一天，河邊熱鬧了起來。
　　機器轟鳴，人聲鼎沸。
　　我許久沒見過這么大的場面，激動了許久。
　　費了好大勁我才弄明白，原來是要填河修路。
　　我不知道，如果河沒了，我是否還能存在。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我已經(jīng)在這里這么久了，在或不在，又有什么關系。
　　引流那天，我貼在水面，看著忙碌的人群發(fā)呆。然后，我就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是小H��！
　　有多久沒見他了呢？他長大了啊，完全褪去了兒時的稚嫩，小H長成了H。他站在人群當中是那么顯眼，我可以一眼就認出他來。
　　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盼望著能再見到他，可是真的見到他時，我反而不知道該想什么好。
　　他抿著唇，好看的臉上沒有從前的笑意。他在想什么呢？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呢？他過得好嗎？
　　我有好多的疑問，可我不能告訴他，也沒想過得到回答。小H望著河，我望著他，周圍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
　　小H嘴唇動了動，我以為他要說什么，可他沒有。
　　他沒有說話，卻跳了進來。
　　岸上的人炸了鍋，我則嚇了一跳。
　　他不會游泳啊，我想著。
　　你在嗎？他想著，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碰到你的機會了，你在嗎？
　　他跳進水里，暫時屏住了呼吸，于是，我清晰地感知了他的靈魂。
　　我從來沒想過，我能同他這樣近。我毫不猶豫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看著我，十分驚訝。
　　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小H終于感受到我了！
　　小H啊，我是真實存在的。
　　小H，謝謝你，一直想對你說。
　　小H，你那次拿來的零食，不知加了什么東西，魚都不吃，你以后也不要吃了。
　　小H，上次我是握過你手的，可惜我沒有實體，你感受不到。
　　小H，我可能要去很遠的地方了，你別傷心，我一點兒都不難過。
　　小H，我很幸運，在一個冰冷的世界，觸碰到你溫暖的靈魂。
　　小H，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你問我的那些問題我都記得。
　　小H，上次沒能同你好好道別，這次一定要說的。
　　小H，再見啦！
　　在他即將失去意識那一刻，我同他講了再見，放開了他的手�？吹絼e人把他拖到岸上，看到他醒了過來，看到他失神的望著我。我想，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小H見到我了。
　　真是太好了，我同他講了話。
　　真是太好了，能跟他告別，沒有太失禮。
　　河水流向遠方，水位越來越淺。我看見那炙熱的太陽，內(nèi)心無比歡喜。
　　我好像，不寂寞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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