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太平。
　　宮廷夜宴是最靡麗的風景，在玉蟾月夜中體現(xiàn)出帝國內(nèi)部最華麗的歌舞升平。我在風中舞蹈著自己的身軀，那出自淮南最著名的畫師之手，精心描飾的團扇，持在我主人手中的又一件精貴的裝飾品。
　　我是主人的，所以我雖然只是一把團扇，卻也如同皇妃一樣的活著。太監(jiān)們從主人手中把我接過時的表情畢恭畢敬，如同我是稀世的古玩。迷離的夜，主人得到的是皇帝如癡如狂的寵愛，我靜躺在金閣的一角，聽到床帷帳中撥響的琴吟，像破空的劍嘯，直刺入大明宮的天際，彌散在整個宮廷的檐角里�；实蹖χ魅说膼�，癡迷到不可思議，然而宮內(nèi)常聽見的詩歌卻是——《怨歌行》。
　　新裂齊紈素，光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動搖微風發(fā)，出入君懷袖。�？智锕�(jié)至，寒飚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雖然我只是團扇，但是的聽得多了，便也會唱。凄楚的歌，唱的是團扇。這本該和主人集三千寵愛于一身的輝煌無關(guān)。興許正是如此，于是主人聽見，便把我輕輕擱下，如玉的絕世容顏上，沒有一點的不自然。
　　我在主人輕柔的掌間搖動，風中是誘人的脂粉香。我看主人和皇上看得多了，便也愛上了他們的那種相依相愛，耳鬢廝磨。秋節(jié)時分，我被奉入金閣，暗慕的是紅葉流水的浪漫凄美，然后有一次，月夜，飛來了一只受傷的蛾，棲于我柔軟華美的朱紅色流蘇上，微微擺動著觸角，耷拉著頭。
　　這是一件可愛而寒酸的物事。它的觸角輕輕地抵觸我黑色的扇柄，抬起小小的眼睛，圓潤單純得可人。我讓他在我身后住下，以讓他好好養(yǎng)傷，也作他的掩護。日久夜長，愛情便如初生的芳草，在這個本是秋葉紛飛的時節(jié)抽根發(fā)芽，渺小，然而卻郁郁青青。
　　他慢慢地會飛，便在空中輕舞。這是皇妃的所在，冬日仍溫暖如春。我看著這個由我呵護和拯救的生命，他快樂地在空中飛給我看，月夜，他身上的每一根絨毛都似涂染了霜雪，他歡樂的表演，累了便撲到我柔軟的流蘇上，輕輕地埋進去，接著安然入眠。
　　我們也會對話，自然是旁人無法聽懂的呢噥之聲。他趴在我光潔的扇面上，看栩栩如生的簪花仕女，那份獨具的高貴與嫻雅，然后睜大圓碌碌的黑眼睛，擺動觸角，撓我胳肢窩，于是笑聲悉悉傳了出來，卻也沒人聽得懂。
　　我仍然唱那首詩：新裂齊紈素，光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這是關(guān)于團扇的詩。他聽我唱，很認真的聽，睜著圓碌碌的黑眼睛。我們一起看閣外銀裝素裹的深冬雪景，恰有幾朵紅梅，不若牡丹雍容華貴，靜伺在白雪中，無人問津。
　　春季，這是萬物復蘇的季節(jié)，他仍然縮在我的流蘇里入眠，或者藏到我的背后，我們一起看著綠意一點一點代替白雪，花朵逐次綻放開來，一切都生機勃勃。他的舞跳得更美，更歡，我們度過了三個季節(jié)的漫長，躲過了嚴寒的冬季。我保護了他，他愉悅了我，彼此決定的是永不分離。
　　然而，在春末夏初的時候，宮人來了。他在金閣里尋找我的蹤影。還是清晨，我看見宮人熟悉的臉，便是驚喜，他也看見了我，以及正窩在我的流蘇里沉眠的蛾。接著他的臉色一變，然后咒罵了一聲，一把將我奪了過來，抓起了一旁的玉如意，朝蛾他滾到金閣上的身子狠狠地砸了下去。
　　我看到他消失在視線里，身體立刻變得冰涼。宮人將如意移開，他已經(jīng)變得白色扁平，嫌棄地望了一眼，然后如同會臟了手似用指尖將他彈到地上。我第一次體會到了什么叫撕心裂肺，看著他的身體再沒有了任何生命力，迅速如枯葉般墜落，卻無力挽回任何，只是在宮人的手中呆愣半晌后，突然瘋狂的掙扎，然而沒有任何作用。我甚至無法再看他一眼，便給帶出了金閣，送給了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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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仍然是盛世，太平。主人用她美麗的身體跳霓裳羽衣曲，飄舞的衣袂如蛾在空中給我舞蹈時那對被月光灑上霜雪顏色的翼，有著朦朧的透明�；厥幵诳罩械氖莾�(yōu)美的旋律，我回想起那個晚上，那個時候，那么靜謐，是我給他唱《怨歌行》的聲音。
　　我喜歡《怨歌行》。因為它是講團扇的詩，并且聽說也是愛情詩，然而沒過不久，當太監(jiān)給我的主人奉上了一把新的團扇的時候，我用懵懂的眼睛望著它更加光鮮美麗的身影。又是跳霓裳羽衣曲，她躺在我的身邊，一同仰望著天空萬里無云。
　　我跟她說我喜歡《怨歌行》，因為它是講團扇的詩。她嗤地笑了，告訴我說，你的確應該喜歡《怨歌行》，它是講團扇的詩。最后團扇被“棄捐篋笥中”了，這便是你命運的寫照。知道為什么不是我嗎？因為我比你美，比你年輕。
　　不過三天光景，主人果然將我輕輕地交了出去，給了一個宮女，作為賜她之物。宮女謝恩拜過，我卻知道，從此以后，我不會再像過去那樣，雖然是一把團扇，卻過著如皇妃一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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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個秋格外蕭瑟，落葉紛紛，不知是不是換了主人的緣故，仍然是浪漫凄美的流水紅葉，我躺在宮女的床柜頭，也沒了興致。因為我是皇妃賜予主人之物，雖然也是被主人寶貝著，然而在這“寒飚奪炎熱”的時節(jié)，也就是閑置桌頭。
　　秋更深了的時候，我被放到了柜子里，同一個柜子里躺著的，還有一支筆。他整天就是背詩誦文，說自己好想再寫字，因為過去，他的筆頭沁染了墨跡，在宣紙上飛灑的年月，他遲遲無法忘記。
　　他說，你從沒讀過那些盛世華章，是世上最大的輝煌，是人類智慧的結(jié)晶，不過你只是一把扇子，你不懂，任何與詩文有關(guān)的事。
　　我望了他說，我喜歡《怨歌行》。那便是詩吧？我喜歡。
　　然后我聽他解釋了《怨歌行》。這是一首借團扇表達女子害怕人老珠黃而被拋棄的詩。他感嘆著說，感情，是世上最美的風景，愛情，則往往是在所有情感的美中，屬于凄美的那一支。
　　他是我現(xiàn)在的主人，那位宮女曾經(jīng)的意中人——一個書生贈送的。他說，那書生的情感含蓄而深摯，他和那宮女的相愛，愛得平凡，也在平凡中天崩地裂。那些久去的時光，他常把著也還是一個黃毛丫頭的她的手，教她寫字。寫他和她的名字。他們是青梅竹馬。然而，在槐花飄落的季節(jié)，皇帝開始了盛大的選秀活動，她的容色秀美，立即就給拖進了宮來，好好一對情侶，不得不就此分開。
　　適時，她的手中只有這只筆，也是身邊唯一的對曾經(jīng)愛情的見證與懷念。后宮佳麗三千，唯有出類拔萃者才能獲得青睞。她沒有顯赫的家世，亦沒有絕色的容顏，更沒有驚世的才華，便只成為了一名普通的宮女，居于宮中，侍奉君主，但求保命，再無所求。
　　在嚴寒的冬天里，我和筆一同在柜子里發(fā)抖。再沒有了觀雪眺春的閑情逸致，然而卻也有了一個好伙伴，他告訴了我很多很多他曾經(jīng)書寫過的故事，教了我很多的詩詞。有這樣一個聊友，這個冬天，過得也算愉快。
　　我仍然喜歡吟唱《怨歌行》。自聽他解釋這首詩了之后，我就更加喜歡起來。也許是因為自己現(xiàn)在也是同樣的命運吧，讀起來格外凄緊。筆也掃了曾經(jīng)的狂態(tài)，每次聽我吟誦這首詩，就在旁邊默默的發(fā)呆。
　　秋冬春季依次過去，很快的，夏季又要到了。我們得分開一陣子了，我跟他說。他笑了笑，說，反正也很快就會回來的。聽了這句話，心里覺得很高興。
　　我躺在了這名宮女的手里。她常細致的撫摩我的扇面，看著我扇面上幽雅高貴的簪花仕女，然后輕聲嘆氣。我不知道為什么。然而因為筆告訴我的她的往事，我對她也生出許多好感來。她帶著我游園，而我希望夏天早點過去。我要回到那柜子里，和我的朋友見面。
　　然而，越希望，時間仿佛也就越漫長。我在她的手心里，聽她和其他宮女們的聊天，夜間睡在她的枕畔。白日仍然能見到我原先的主人，美麗的貴妃娘娘。她穿著羽翼一樣美麗的衣裳，跳霓裳羽衣曲。我突然察覺到，時間的流逝中，自己仿佛也已經(jīng)從蛾死去的陰影里，慢慢地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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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秋季回到了柜子里，再次見到了筆。我們因再見的欣悅而滔滔不絕地聊了起來。問候，談我的所見所聞，談他的所思所想。終于在談到時間太緩慢的時候，他筆端灰白色的狼毫，似乎微微發(fā)熱了起來。
　　他說，在我離開的這段時日，他一直想念給我一首詩。我問是什么，他便說，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我把意思聽了個大概，但是仍然不大確定，便問，這詩，是什么意思？而說這話的時候，我的臉仿佛也慢慢發(fā)熱了起來，好象心底一處溫暖的弦，被撥動傳出的迷人之感。他灰白色的狼毫更加發(fā)燙。
　　涌上內(nèi)心的期待與甜蜜。盛世，卻徹底顛覆了太平。
　　一只手將我和筆從柜子里給一把抓了出來，匆匆地將我和他一起塞到了一個包袱里，說是皇帝要帶著貴妃娘娘逃跑了，她必須得跟著去，動作要快一點。我一驚，包袱已經(jīng)給系了起來，然而筆放在包袱的最上層，我則放在最下層，之間隔了那么多的東西，要再繼續(xù)先前的話題已經(jīng)不可能。
　　剩下的便是遺憾，以及深深地期待。馬蹄開始連夜奔波，人嘈馬亂，一擁而出長安城，浩浩蕩蕩向南前進。因為出奔的時候主人準備得太倉促，所以現(xiàn)在又找時間把包袱打開，仔細整理。
　　這時，我多么希望，主人能把我和筆再次放到一起去。她也的確拿起我，看著我扇面上精細的簪花仕女圖，然后輕嘆了一聲，眼中閃爍出了擔心憂郁，然而也十分堅定。
　　半夜時分，趁著士兵巡邏的空擋，主人背著包袱偷偷溜出營帳。她將我拿在手里，用來撥開枝葉而不發(fā)出聲響，然后悄悄地溜開，往南、再往南……
　　一直跑到凌晨光景，她終于奔到了一個小鎮(zhèn)上，然后立刻掏錢雇車，說是要去余杭。以前聽筆說過，那便是她的家鄉(xiāng)。我緊張而興奮的被她握在手里，坐在車廂內(nèi)，期待著等到了余杭，又能和筆在一起，以及問他那個他沒來得及回答的問題。然而馬蹄得得踏碎了夢想，她把我放在掌中望著我，望著我，眼中是堅毅，是凄楚的光芒。
　　我知道她看著我就能回想起曾經(jīng)在宮里的記憶，聽說她進宮已經(jīng)有五六年了。我愣愣地望著她的臉，見她眼中泛起了晶瑩的光亮顏色，然后，淚水噼啪噼啪地砸了下來，打在我的身上和臉上。我愣住了。不明白她在傷心什么。而她也再沒給我了思索的機會，打開車門便把我甩了出去，我驚訝、詫異、恐懼、悲苦……情感一股腦兒涌了上來，身體已經(jīng)在風中流蕩了幾圈，于滿地的秋葉里，跌宕落下！
　　這一落落得頭暈目眩，而我絕望的卻是，那一瞬間，躺在地上，看著越來越遠的馬蹄聲，灰藍色的天空，我明白，我和筆再也不會相見。這一生，再沒有了機會，跟他學習詩文歷史，聽他講故事，也再沒了機會，確定在最后筆跟我念的那首詩時，到底想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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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一個農(nóng)民撿回了家里，他贊嘆著跟妻子說，看，這扇子，多漂亮�。颗率菍m里之物。
　　妻子看了一眼，也連連贊嘆，然后將我放在了客廳里的桌上。我輕輕地躺下，感覺到身下桌子不干凈的油膩，一股難聞的味兒，直沖鼻際。
　　整個桌上的物事，桌子、瓶子、以及瓶子里的花，都將目光集中到了我的身上，贊嘆著，你是從哪兒來的啊？真漂亮！真漂亮！
　　這一次，我再沒回答。孩子們也喜歡我，于是拿去玩了。我在他們沾滿泥巴的手里翻轉(zhuǎn)著，晚上便躺在客廳的柜頭，整個客廳里最惹人注目的地方。這段時間，客廳里的許多東西都說愛上了我，都問我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
　　這么容易的愛？我冷笑，明白是虛情假意，只是靜立在那兒，一個人也沒搭理，想靜靜地過自己的生活。
　　到了冬季再次來臨的時候，我的身上已是一層泥巴一層灰，腥臭油膩，那幾個幽雅的簪花仕女，臉上也被墨勾畫得不像樣子。房里添了爐火，暖融融的，然而還是臟。那些東西都不跟我說話了，興許是不‘愛’我了吧。而我有時也還是被孩子們拿著跑來跑去，終于有一次，竟然將我放在了炭火的上面。
　　我感覺到了被灼傷的疼痛，不由得呻吟出聲，孩子低呼，抬起我來，說道，娘！扇子……扇子壞了！
　　我忍著疼痛聽到客廳里其他事物咯咯不懷好意的笑聲，我瞪了他們一眼，他們?nèi)轮鹤裁醋�？都已�?jīng)變成一個丑八怪了。以為自己很漂亮嗎？我呸！丑八怪��！
　　那孩子的娘親罵道：你傻啦，是絲做的！怎么能烤呢？唉……你看那么漂亮的扇子現(xiàn)在變什么樣？算了……算了算了，反正早臟了，現(xiàn)在就燒了吧！也沒什么用！
　　接著她便拿著我走到了灶爐前，一把塞進了正燃著熊熊烈火的灶爐子。
　　我躺在灶火里，再次感覺到了全身的疼痛，以及燒焦的糊味。
　　金紅的火立刻貪婪的咬住我的身體，我咬住了牙，望著蒸騰而起的烈火，彌漫了我所能聞見的整個世界。
　　我想起了在金閣中和我說過永不分別的蛾為我飛舞的樣子，以及筆和我躺在柜中的細語，蛾說過的永不分離，筆念的《紅豆》詩句。
　　我在烈火中輕輕吟誦起了《紅豆》，回想起曾經(jīng)我聽這詩時的樣子，那種撥動心弦的迷人之感，顛簸行程上的甜蜜期盼，在大明宮內(nèi)度過的那些日日夜夜，本當以為的結(jié)局，總是恍惚迷離，難以掌控，等待來的也總是自己從未想過的情境。
　　火焰一把吞噬，吞噬的是團扇最后溫暖而綺麗的夢——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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