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釵睡了很久，他傷得不輕，外傷雖已愈合，仍需要長時間的睡眠調(diào)理身體。

　　素還真剛回來就往他房間走，探了傷勢后松了口氣，被正與青衣宮主品茶的一線生攆去洗了一身塵埃血腥，換回了自己本來衣裳。

　　方才沐浴，素還真頭發(fā)尚帶水氣，也不再束冠，出了門徑直去找葉小釵，半路恰好碰上手里捧著個香爐的一線生，走在他后面嘖嘖感嘆：好友，琉璃仙境重建之后，你最熟悉的恐怕是葉小釵的房間。

　　“好說，劣者對好友的地方也很熟悉�！�

　　兩人一唱一和著相互戲謔幾句，素還真輕輕推開葉小釵的房門，兩人都放輕了聲音不再開口。

　　葉小釵尚在沉睡之中，一線生在香爐里添了點助眠的香，合上香爐蓋子就退了出去，幾乎是用口型在說：

　　“素還真啊，青衣還在等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素還真“哎呀呀”地感嘆，想打趣幾句，一回頭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走遠了，——所以重點自然還是要去找青衣宮主。

　　素還真不覺莞爾。

　　收起腳步聲，走近葉小釵的床鋪，葉小釵躺在床的一邊，留下足有一人多的位置，半側(cè)臥著，長發(fā)把臉遮了大半，不知是不是頭發(fā)瘙得癢了，他緊抿著唇，眉心也還鎖著。

　　先前看他還仰臥著，不知怎么翻個身就成了這樣。

　　素還真看著好笑，把那些頭發(fā)給他仔細撩開了撥在耳后，輕手輕腳挪動他，為他推血過宮。推開淤塞經(jīng)絡(luò)，利于傷勢愈合，也好讓他睡得更安穩(wěn)。

　　“葉小釵，你真是……”

　　素還真看著他蒼白的臉，一句話到嘴邊又哽在喉嚨里說不出來，不知該責(zé)難他不知后退還是內(nèi)疚自己未能護他平安。

　　說不清的情緒竄上來，壓制不下，狠狠地靠近了，卻只能輕輕一吻落他的臉頰。不是失血帶來的低溫，傷口引起的高熱也已退下，嘴唇上接觸的肌膚是溫?zé)岬模缢拿}搏一樣鮮活。

　　素還真忽然忍不住笑了。

　　“葉小釵。”素還真笑著低聲念他的名字，又嘆了一聲，“葉小釵……”

　　“素……？”

　　側(cè)臥在床上的葉小釵有了點動靜，模糊不清地吐出一個音，嗓音有些低啞，后兩個字含在嘴里發(fā)不出來。素還真以為他醒了，卻見他眼皮動了動，再無動靜。

　　親吻臉頰的嘴唇忍不住上移，印上眼前顫動的睫毛，掃在嘴唇上癢絲絲的。

　　無論是頭發(fā)還是睫毛，都不像是葉小釵的樣子。葉小釵是什么樣的？素還真想了想，乍一看硬邦邦的，等熟識了，才知曉他的心軟得很，再往下深究，卻又是堅韌如磐石。

　　可這些堅硬和柔軟，混在他身上就是恰到好處。

　　武林中飄搖多年，怎么還是不知后退？素還真幾乎想要嘆氣，又忍不住要笑�？墒侨~小釵和素還真都不知后退，江湖險阻，仍是走下來了。

　　葉小釵仍無知無覺的睡著。

　　他方才確實醒過，不過說醒也勉強，只是依稀恢復(fù)些意識，睜不開眼，也無力動彈�；秀遍g聞見白蓮香氣，被什么挾著帶近了，微涼的觸感印在頰上。

　　迷蒙意識里，葉小釵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素還真回來了？

　　素還真確實回來了。

　　素還真給他掖好被角，輕手輕腳脫了衣裳鞋襪，摸上床對著他躺著，太濃重的藥味掩蓋了葉小釵身上本來氣味，聞起來有些陌生。

　　藥香沁在夢里，葉小釵聞著那股苦味越來越淡，意識卻逐漸清明。

　　他許久不曾做夢了，難得的做個夢，卻還是以前的事�；腥桓∮谟洃浿�，看著記憶之中的自己，卻仍感同身受。

　　葉小釵在翠環(huán)山下抬眸往山上望，半山腰的地方云煙籠罩，看不真切。

　　不是第一次來此，上山的路也認得。那條路從他腳下蔓延上去，他毫不猶豫往上走。既已放下仇恨，前往琉璃仙境之時，他就已作出決定。

　　翠環(huán)山，玉波池，百柳珠簾，五蓮臺。

　　素還真是斯文人。

　　之前遇見素還真總是在各樣的微妙情形之下，素還真的武功高強不需贅言，“素還真”這三個字也大約是“老奸巨猾”的代名詞，——這樣一個心思叵測的人，指不定什么時候把誰的皮肉性命都定下了，那人還對他感恩戴德。

　　盡管照世明燈與歐陽上智全然不同，出發(fā)點也全然不同，可對于素還真皆是同樣看法，也皆讓葉小釵警惕素還真。本就各有立場，葉小釵難免對他有所防備。

　　站在琉璃仙境入口處，葉小釵不經(jīng)意往玉波池外一望，入眼山嵐薄籠，林中翠微，比起山下糾葛，顯得格外與世無爭。

　　這才真真切切感覺到，素還真當真是個斯文人。

　　斯文人在看風(fēng)景，長身鶴立。

　　葉小釵方走過去就被察覺，他轉(zhuǎn)了身看著葉小釵，看起來并不意外，出語關(guān)切，“葉小釵，你的腿已經(jīng)好了？”。

　　葉小釵點點頭。

　　記憶中的素還真看他的眼睛是溫柔的，笑也是溫柔的，倒不似假裝，看著卻難免有些微妙�！剡�真雖時時做出溫雅無辜模樣，對著他卻終歸不同，又說不出哪里不同。不知是記憶中的模樣，還是腦海中做出的加工。

　　一瞬間，葉小釵恍然覺得，素還真似乎比歐陽上智還要可怕。

　　素還真確實比歐陽上智要可怕。

　　很早很早以前葉小釵想過，若是素還真死了，自己會被勸服放下仇恨嗎？

　　不，素還真不是歐陽上智，目的不同，出發(fā)點不同，手段也不同。

　　于公如此，于私亦然。

　　當年的葉小釵并未察覺他神情中的意味，現(xiàn)下卻已不陌生。雖知這只是一個夢境，葉小釵仍在夢中對他報以微笑。

　　記憶里的素還真不知是否看見了他，他眼前卻是愈發(fā)昏暗，最后變成一片的黑。起初以為是要醒了，卻仿佛能聽見有人在說話，讓他一瞬憶起失明的日子，身體逐漸緊繃起來。

　　他聽出那是血吻蝶在跟下屬交談，卻推算不出此刻身在何處�！蟾攀窃谌粝晒鹊穆飞�，葉小釵看不見，一路上被押著，盡量維持著自己的感知，讓自己不至于跌跌撞撞。

　　其實那是素還真的夢境。

　　一線生點的香不僅助眠，還有催人記憶之效，明明已經(jīng)回憶起來他偏還喜歡擔(dān)心。大抵是知道素還真要來看葉小釵的，直接在葉小釵房里用上了。

　　素還真對著葉小釵看了許久，終于也睡著了。

　　素還真也做了夢，他的夢境也來自于久遠的記憶。

　　記憶中面目已被疾病毀傷大半的女子是織夢師，素還真在她的夢仙谷中等血吻蝶，等他把被天蝶盟擒捉的葉小釵還回來。

　　血吻蝶甫入屋，素還真便已察覺，抬眼望著的就是葉小釵。

　　素還真遠遠地看著他。

　　他先前被炸傷的地方都已愈合，臉上只剩那道很久之前的疤斜劈著，但雙眼仍未恢復(fù)視力，素還真不免擔(dān)心他的雙目日后可否恢復(fù)。

　　血吻蝶把葉小釵推向素還真時，葉小釵一時不曾防備，幸好武者本能未受雙目拖累，剎那穩(wěn)住身體。素還真急急扶住他，看著纏著紗布的雙眼，嘗試著開口了幾次才顫聲道：“葉小釵，是我！”

　　葉小釵伸出手，確認一般在他身上摸了摸。

　　素還真看著揪心，拉起葉小釵的手握在手里，他不曾抗拒。

　　比起離開琉璃仙境的時候，葉小釵顯然憔悴了不少，勁瘦軀體包裹在衣物之下看不分明，一雙手卻硌人得很。素還真心里說不出是愧疚還是什么，幾乎說不出話來，只是仔仔細細地打量他，許久才找回自己聲音：葉小釵，都是我的錯……

　　葉小釵微皺起眉，很快便松開，對著素還真微笑著搖頭。

　　回憶中的這時候，素還真還是頭一次見他笑。

　　葉小釵長得俊朗，但素還真認識他以來，總見他一副冷漠沉靜模樣，好像沒有自己的感情。素還真初次見到他就猜想過，這么個人，笑起來會是什么樣？

　　如雪嶺融流，如暖陽拂照，如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葉小釵�！吮患啿几采w的雙眼仍未恢復(fù)原本的視覺和神采。

　　回憶之中，縱然時機不對，素還真仍是忍不住想接近他些，確定他還活著，不曾再添新傷，不曾受過再多傷害。

　　不知那時候的葉小釵是否已經(jīng)察覺。

　　當年的兩人，說起來并未一起經(jīng)歷過太多，在葉小釵心中大概也就是為天下靖平之志而協(xié)助之人，算不上冷漠，也算不上熱絡(luò)。

　　似乎正是自這一笑開始，葉小釵在素還真面前慢慢放松下來，不再緊繃著，變得觸手可及。

　　素還真不著急，狡猾是他的天性，就算他是出于真心，也難以放下本性。葉小釵大概察覺過素還真對他的情意是否違和，卻不至于防備，等到警覺了，也差不多已經(jīng)落入陷阱。

　　手里的觸感愈發(fā)真實，素還真睜開眼睛，連著現(xiàn)實中的雙眼一起睜開了，葉小釵已經(jīng)醒了，握著他的手倚在床頭看他，目光炯炯。

　　素還真空了一只手去撥開垂在他眼前的頭發(fā)：葉小釵，你別擔(dān)心，素某回來了。

　　葉小釵低了頭，任由他撫摸自己的眼睛和臉頰，緊握著他的手，用唇語一字一頓：回來就好。

　　他說話的時候，正有光透過薄薄帷帳，柔和地灑在他的臉上，映襯著他的笑更為柔和。素還真抬眼看著他。如雪嶺融流，如暖陽拂照，一如既往，如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葉小釵。

　　這種關(guān)系是從何時開始的，葉小釵已經(jīng)記不清了，素還真估計也已經(jīng)不記得。

　　素還真第一次放在面上的表態(tài)，就是直接上去親了葉小釵，把人嚇了一跳。

　　葉小釵被他抱住一瞬還不曾有所反應(yīng)——這事兒他干過太多回，大概只是比拍肩膀更親密些——，但當他的臉也湊上來，葉小釵察覺了猛地錯開頭，嘴唇上仍已經(jīng)留了柔軟觸感，素還真離得太近，他只得往后退了幾步，驚詫地看著素還真，不可置信。

　　素還真不意外他的反應(yīng)。也是素還真自己唐突了，一杯黃湯入口就不復(fù)清醒，或是更清醒了些，藏不住心思去布置天羅地網(wǎng)。

　　葉小釵說要離開，素還真沒有攔他，說：葉小釵，不論怎樣，早些回來。保重自己。

　　他會去的地方，素還真自然都知道，放手讓他思考，不去打擾而已。畢竟這事兒也在素還真自己的預(yù)料之外，離開些時候，也是讓他緩和心情。

　　葉小釵終于還是回來了，對于那件事也不曾提起，素還真知道他沒忘，只是兩人之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論是葉小釵還是素還真，都小心維持著一定的平衡。

　　素還真不急，不急，葉小釵對他并非沒有情誼，只不過對于此事實在經(jīng)驗太少，更不曾多想。既是雙方都有些意思，慢慢來也沒關(guān)系，來日方長。

　　這一長，就糟糕了。

　　那天素還真做夢了，夢里他仍在推松巖，心口劇痛，一口鮮血嘔出。他以為，自己一直以來把葉小釵束縛得太緊，葉小釵那么強大，太過的保護反是對他的侮辱，可又有些后悔，為什么無能護他周全。

　　葉小釵啊……

　　素還真醒過來看著床上紗帳，心里空得難受，猶豫了片刻，披了外套趿著鞋就往葉小釵的房間走，頭發(fā)披散著，也顧不得整理。

　　那時他們已回了琉璃仙境，仍給葉小釵留著房間，跟素還真的離得很近。

　　素還真停在他門前，踟躕片刻，輕輕推開了。

　　刀狂劍癡倚在床頭，葉小釵睡在床上，安安穩(wěn)穩(wěn)。心臟終于放下來，素還真沉默著看了他一會兒，打算回房去。

　　“素還真�！�

　　葉小釵叫他，他回頭時葉小釵已經(jīng)坐起來了，床頭一豆小燈，昏黃地搖曳著，坐在床頭的人背脊挺直，眼神清亮。

　　素還真慢慢走過去，坐在他床邊盯著他直勾勾地看，葉小釵知道他心里頭不踏實，由著他看，抓了他的手握著。

　　鬼迷心竅一樣，素還真湊過去親葉小釵的嘴唇，得到對方一瞬間的緊繃，卻破天荒地沒有退后保持距離，也沒有拒絕。直到被子被掀開，簡單的親吻慢慢增加了撫摸，素還真脫了鞋和外衣，摸上床與他親吻，撫摸的手越收越緊，變成了擁抱。

　　嘴唇相貼的摩擦并不激烈，離開時也留不下任何痕跡，素還真摟著葉小釵的脖子側(cè)臥著，被葉小釵輕輕推了推。

　　“衣服�！�

　　素還真把罩在外頭的外衣脫了放好，爬上葉小釵的床時，葉小釵給他讓了點位置。葉小釵不說話，他就靜靜地側(cè)臥著看，直看得葉小釵有些不自在。

　　“素還真……”

　　“我很高興�！彼剡�真看著他微微地笑，“但又不太開心。你為我，始終自這武林抽不了身……”

　　葉小釵最不喜他這么說話，眉頭微皺，素還真立刻接話：“是是，劣者知道，是我不該。你別生氣，生氣會變老，你要是老了，劍聲可要找劣者算賬�！�

　　葉小釵聽他自說自話著，簡直是哭笑不得。

　　這人像是自言自語一樣，時不時停頓一下，就像是以前葉小釵不能說話時一樣。那時候葉小釵只能用心音與他交談，素還真就說出應(yīng)答，這樣的對話顯得沒頭沒尾，外人看著有些滑稽。

　　素還真湊近了，葉小釵按住他后腦勺，一抬頭夠上他嘴角，暗示地用嘴唇磨蹭著，素還真試探地翻身覆上，葉小釵并不拒絕。

　　葉小釵仰起頭，含著他探入的舌頭，任由他探索自己。臉已經(jīng)被蒸得滾燙，含不住吸不進的涎液順著下頜流下，葉小釵不大舒服地發(fā)出悶悶一聲，沙啞而黏糊。

　　殘缺的舌頭無法靈活追逐對方，只得微弱地吮吸著給予回應(yīng)，素還真察覺到了，舌尖挑起對方舌頭，細細舔舐他舌下系帶，葉小釵實在受不住，又不想推開他，握著他的手臂。

　　那是素還真頭一次和葉小釵在一起，另一種意義上的在一起。

　　“葉小釵，你若是不情愿，隨時可以叫停。”素還真頓了頓，“無論何時，素某絕不會傷你。”

　　然而在一起的那個人，是素還真啊。

　　素還真。

　　葉小釵倚在床頭看他，目光炯炯：你怎么了？

　　“無事，只是想起了我們第一次——”

　　素還真被他的手掩住了嘴唇，他大概知道素還真會說出什么，慌亂不許說出口。柔和光線籠著他跟素還真，素還真握著他的手抬頭對他笑，撩起他垂在眼前的頭發(fā)。

　　葉小釵很久沒這么看他了，那雙熟悉的形狀奇特的眉毛，眉心一點朱砂，面如冠玉，分明是溫文的青年模樣，偏偏這頭腦又有千方百種的謀略算計。

　　素還真啊……

　　久別重逢，葉小釵盯著他看了半晌，低頭吻在他眉間。

　　素還真手里還卷著葉小釵的頭發(fā)，葉小釵的手探入他衣襟時他吃了一驚，啞然失笑，只是他自己也同樣是情難自禁。

　　“啊……”

　　“我弄疼你了？”親吻落在太陽穴上，說話間溫?zé)岬臍庀湓谀橆a，葉小釵搖搖頭。

　　“葉小釵。”素還真叫他的名字，他就看著素還真。

　　想要最親密的占有，又怕他太受罪，最后只得恨恨地親吻他，舔他臉上那道再不會消退的疤。

　　鼻梁處很敏感，尤其是陳年的傷疤蔓延在鼻梁上的那一段，在素還真的親吻下像是新落下的，剛長成的嫩肉一樣，透出情動時充血的紅。

　　“唔……”

　　殘缺的舌卷不成需要的形狀，只能發(fā)出含糊的聲音，素還真把耳朵湊在他嘴邊聽他含糊不清地說話，間或低聲回應(yīng)。

　　他尚未痊愈，體力不支，素還真往里又深入了些，卸了力道，溫柔和緩，直至他修剪平整的指甲陷入自己的皮膚，半睜的眼便被熏得泛紅，眼里一片的水光。

　　繾綣纏綿，不可分割。

　　素還真很想問屈世途，這香是哪里買的，實在是有些太過管用。他被鬧得一夜沒睡好，睜眼閉眼都是過去種種，間或有他聰慧腦袋不做主時候的各種可怕幻境。

　　側(cè)過頭看枕邊，葉小釵還在睡。

　　他睡得很沉，傷體初愈，又累得過了，從神情上倒看不出是否有做什么夢。他側(cè)身睡著躺在里口，長發(fā)凌亂披散，素還真撐起上半身時，看見他露出的耳垂下被吮出的印痕。

　　素還真抓住他的手，又閉上眼睡了。好像這樣就能確定他的存在，就能心安了一樣。

　　素還真又做夢了。

　　他夢見第一次見到葉小釵，遠遠地在山那邊，他不敢太過注意，怕引起葉小釵的警覺。還夢見葉小釵頭一次上琉璃仙境，夢見葉小釵站在自己的一邊，夢見第一次看見葉小釵哭，夢見第一次看見葉小釵的笑……

　　江湖路上，風(fēng)雨險阻，并肩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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