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語云：盜亦有道。

　　我是一只煢兔，盜心便還情。

　　小時(shí)候，母親便對(duì)我說過，煢兔的一生便是去盜心，并只能盜一心，后以情換心�；蚬伦⒁粩S的癡情錯(cuò)付，或相依相伴的相濡以沫。然而無論怎樣，一世百年后，那人終會(huì)盡了壽命散了魂識(shí)，沒有來生，便無法再尋，再等�！盁ν�，煢兔，注定孤煢一生�！碑�(dāng)時(shí)的我只得在母親的嘆息中懵懂的聽著，不理解母親眉宇間的哀愁。

　　來人間渾噩有五年，我于畫舫賣唱，人群熙攘，未來卻是迷茫。我的聽客眾多，大抵都是翩翩公子，可竟沒有一人讓我哪怕起了一絲一毫，偷盜的想法，我的心湖幾乎死亡的平靜著。

　　霜雪又覆了滿頭，他終是來了，玄色的長袍，墨發(fā)未束，只粗粗隴上垂在肩膀，一雙桃花眼翹了又翹，嘴角戳著若有若無的淺笑，眉卻是極淡的。輕浮，這是他給我的第一印象，事實(shí)上他也確實(shí)是個(gè)輕浮之人。

　　“姑娘今夜可否過府一敘”他眉眼微彎，折扇搖出優(yōu)雅的頻率，修長白皙的指尖挑起了我的下顎。若是普通女子，怕是早已大驚失色，而我只淡淡地應(yīng)了句。

　　“好�！�

　　不為其他，只為眼前這個(gè)人讓我的心有了些微的震顫，一圈圈的漣漪，平穩(wěn)的滌蕩著。

　　聽人說她是丞相的第三子，齊昀，風(fēng)流，不學(xué)武術(shù)，只生了一張好面皮，整日流連于煙花之地。說來也怪，五年來我卻是第一次見到他在這迷亂的畫舫，迷亂的都城。

　　在都城，大戶人家，尤其是官宦子弟呷妓，是不能派車轎來接的。雖說我平日里只是單純的賣唱，終歸這些，在書香門第里是便是名聲不好極不入流的。

　　這日晚間忽的就飄了大雪，我獨(dú)自從住處出發(fā)，丞相府倒也極好找的，夜晚雖清冷，但并不凄涼。

　　雪，又蹁躚翻飛著，若在臉上涼涼的卻并不寒冷。我索性棄了傘在繁華的街道上，迎著飄雪，踏著月華，緩慢的走向丞相府。

　　走向我的少年。

　　他果真就站在門口等我，依舊是那幅笑瞇瞇的神色。看得我心頭顫了又顫。

　　看這眉眼間的風(fēng)流韻氣，真真是極美的。

　　“伊兒姑娘，請(qǐng)。”齊昀見我走近，便迎了出來，對(duì)著我淺笑，我微微頷首，跟著他走進(jìn)了臥房。意料之外的，這里并不低俗，是還是有一些高雅，墻面上是一幅幅水墨畫，有竹有梅，有淡淡清澗，有皎皎明月，還有紅目煢兔。

　　是的，那是一只煢兔的畫像。絨絨白毛，幽紅雙目，眉間一抹櫻色，輕輕蔓延著，竟有著許多相思味道。

　　“不如請(qǐng)姑娘為在下彈上一曲吧�！备谖液竺娴钠煸埔沧吡诉M(jìn)來，他指了指一旁備好的琵琶，依舊在笑，卻較之白天少了幾分紈绔，似只是一個(gè)舞文弄墨的閑散詩家，夜半來會(huì)知音。

　　“那不知三公子想聽什么曲子�！蔽乙膊还首髋つ�，隨意坐下，試了試琵琶的音色，抬頭問他。

　　“都可�！彼卮鸬�，去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壁上的煢兔，若有所思。

　　“看公子這么喜歡這只煢兔，那伊兒便為公子，談一首煢兔吧�！�

　　“你說這兔子叫什么？”哪知齊昀頓時(shí)失了聽曲的興致，直接抬頭，直直的問我。那一雙好看的桃花眼中溢滿了喜悅。

　　“原來公子竟是不知道�！蔽矣行@訝，“此兔名為煢兔，生于極北，毛白勝雪，眉間那一道櫻色長曼便是其主要特征。相傳，她們會(huì)幻為為貌美女子，在人間盜得一人心，共赴百年。而那人也會(huì)因此在陽壽盡了時(shí)魂飛魄散，沒有轉(zhuǎn)世，煢兔便只得孤獨(dú)一生。”

　　“竟……是這樣嗎”他低下頭，不住的喃喃道。

　　“公子這般，莫不是遇了煢兔，失了心�！蔽艺{(diào)笑道。

　　齊昀聽罷，笑了笑:“我那有福氣引來煢兔盜心啊�！蹦钦Z氣就是加載了幾分哀怨。

　　“那可未必。”我笑著看著他�！肮舆@般絕色，定是會(huì)引得煢兔爭搶。”

　　我說罷，便為他彈了那一首煢兔。

　　不知怎么的，這些音節(jié)我們分明熟悉得很，就在這里品出了陌生的味道。

　　一曲剛落，忽的他上前一步，將我圈在懷里，在我耳邊說:“伊兒這般貌美，難不成是那煢兔？”

　　我推開他，定定的看著他的眼睛。

　　“正是�！�

　　我向來是不屑扯謊的，況且盜心也必須亮明身份，何必遮遮掩掩，沒錯(cuò)，當(dāng)我只是第二次見到齊昀時(shí)，我便有了盜心的念頭，莫名其妙的。

　　齊昀并未像我預(yù)料的那樣吃驚，而是放肆的大笑，笑的囂張，笑的得意，笑的……很是苦澀。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huì)在齊昀明媚的笑容中看到苦澀，似是而非的，難以琢磨。

　　“好，這顆心，等你來盜�！�

　　自那日已過去了一年，一年來齊昀對(duì)我非常殷勤，甚至我都開始懷疑，我那是是否已經(jīng)不經(jīng)意間盜走了他的心。

　　“伊兒可愿與在下泛舟湖上，共度中秋�！�

　　手中的信件上這么寫著，我隨手一扔，索性吹了蠟，在榻上和衣小憩，果然不消半個(gè)時(shí)辰，他便一如既往，躡手躡腳的來到我的房間，背起我向湖邊走去。我臥在他的背上，聽著他有條不紊的呼吸聲，越發(fā)安心，任由他帶著我穿過一條與一條街，直到聽到潺潺水聲，我便恰到好處地“醒”了過來。

　　“齊公子越發(fā)放肆了，深夜?jié)撊肱娱|房，還將人背至這湖面。叫人看著，倒像是要殉情了�！�

　　“那不知伊兒可愿與在下將這情殉上一殉�！彼裘伎粗�，作邀請(qǐng)狀。我贏了他的目光，笑得端莊恬靜，調(diào)侃道:“公子也知，伊兒乃是煢兔，是妖，這跳湖，怕是死不了的，到時(shí)可就獨(dú)留公子一人獨(dú)奔黃泉了，豈不悲哀。”

　　他聞言怔住了，臉上又是那極重的苦澀，久久盤縈。似是陷入了什么哀痛的回憶中。

　　“你當(dāng)真從不喜歡我嗎？”許久他這樣問我。

　　我望著他的側(cè)臉，心似破了個(gè)洞，在風(fēng)中發(fā)出刺耳的悲鳴。

　　“齊昀”我喚他，連聲音都有了些微的顫抖�！拔覀兂捎H吧�！彼偷鼗仡^，直直的盯著我的眼睛，滿臉愉悅和難以置信。

　　“真的嗎？”他語氣極輕，似是怕說的重了，就會(huì)將眼前的夢境打破一般。

　　我握緊了他的手，再次說道。

　　“真的，我們成親�！�

　　五年倏忽而過，我們有了兩個(gè)孩子，都是男孩兒，像極了他，滿臉風(fēng)流，桃花眼自帶三分笑意。卻沒有一個(gè)是煢兔，真不知是該悲還是該喜。入冬了，祁元的身子一發(fā)孱弱，整日整日的咳嗽，終有一日，他合上眼簾，再也沒有睜開，這年他二十七，正是大好年華。

　　我握緊她的手，但終是也握不住他逸散的生機(jī)。

　　而后他的魂魄自身體飄出，帶著滿滿的哀默。他輕輕開口，聲音滿是空靈。

　　“你終究還是沒有到了我的心。”

　　我沉默的低下頭，在煢兔一族，盜取愛人的心是是選擇，也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本能。這幾年齊昀越發(fā)沒有安全感，在這一點(diǎn)上我不想同他爭論。

　　他突然就激動(dòng)了起來。

　　“上一世是這樣，這也是，也是這樣，我要怎呢才能讓你愛上我，伊兒，你告訴我�！�

　　“上一世”我在他憤怒的話語中抓住了這一字眼，記憶里是有什么裂開了，通過些許光亮，看不分明。齊昀像是回過神來，低下頭，再不言語，而我也就著他低頭的角度，看著他脖頸后的磊磊傷痕，那是直接上在魂魄上的，難怪，他此生如此年輕就……

　　“怎么弄的”他說指了指問他。他連忙用手捂住，支吾到:“沒什么。”而后卻是無論如何也不再肯跟我講話了，執(zhí)拗的和我賭著氣，直到黑白無常來勾魂，他才抬頭堅(jiān)定地看著我。

　　“下一世，我還去尋你，你等我�！�

　　地府。

　　彼岸花開的正艷，似要燒盡一切，風(fēng)拂過，那就是片片翻滾的血色海洋，齊昀此時(shí)正在在孟婆前面，緊抿雙唇不發(fā)一言。

　　“還是不喝”孟婆笑吟吟的看著她，似是正在等待著好戲開演。

　　“不喝�！彼穆曇羰菢O低的，但卻毫不猶豫，果斷決然。

　　我知道到了地府不喝孟婆湯的后果，那是要在十八層地獄中走過一遭的，嘗遍刑罰，若僥幸活下才可帶著記憶投胎去，但下一世也會(huì)因魂魄虛弱而早早離世。大多新鬼都是不愿喝孟婆湯的，前生有太多太多羈戀，而他們卻往往在刑法前卻步，選擇了順從，了結(jié)往事，齊昀的魂魄已經(jīng)是重傷的虛弱狀態(tài)了，再去領(lǐng)罰無異于是要魂飛魄散。

　　“不行�！蔽壹泵Τ鲅灾浦��！氨仨毢攘诉@孟婆湯。”

　　齊昀聞言看向我，眼含悲切:“你就這么想與我劃清界限嗎？”

　　我的心猛地揪痛此情此景，似曾相識(shí)。

　　“你認(rèn)為以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可以過的了十八層地獄的刑罰嗎？你現(xiàn)在的做法無異于自尋魂飛魄散�！蔽遗馑�。

　　“那又怎樣？魂飛魄散又怎樣？本來若是被你盜了心，最后也無非就是個(gè)魂飛魄散。你不愿意取走我的心那便讓我自己討一個(gè)魂飛魄散，好騙騙自己是將心交給了你。”

　　他看著我，眼眶都是紅的，我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一時(shí)的氣憤也早就散了。只得柔聲跟他說。
　　“你且喝了這湯，下一世我去尋你�！�

　　“那我定要記得你�！彼挛因_他似的盯著我。

　　我只覺的鬼怪都是不可理喻的，眼前的齊昀哪還有平日里的模樣，只赤紅著一雙眼睛，偏執(zhí)的可怕。若不是這孟婆湯不能強(qiáng)迫鬼喝下，我早就給他灌下去，好求個(gè)清凈。

　　“是�！蔽覈@了口氣，道。

　　“是……什么？”他有些不解。

　　“我是很想跟你劃清界限�！蔽依淅涞目粗�，“我在本族有一個(gè)情投意合的兄長，五十年后我們便要結(jié)親了。齊昀，你便放過我吧�！�

　　我這么說著只覺得心頭似被豁了個(gè)口子一疼了起來。話，自然是騙他的，只希望他信了，便去好好投胎，下一世我自然是會(huì)去尋他的。

　　新鬼往往甚至不甚清楚，齊昀素來又信任我，聽了我的話自然是信了的，一雙眸子一點(diǎn)神采也無。

　　“原來是這樣嗎�！彼猿暗男π�，端起那碗冷冽的湯，一飲而盡。

　　渡過忘川，不復(fù)回頭。

　　“你這樣說，他下一世恐怕會(huì)對(duì)你心生排斥啊�！�

　　從孟婆口中，我了解到齊昀的前世，那真是一個(gè)極其俗套的故事。趕考的書生遇到歹徒，不慎跌下山崖，恰巧落到了崖底午睡的煢兔身上方才沒有粉身碎骨。救命之情，哪怕不是刻意，也縛住了他的心，而煢兔貪玩，便和他做了一世夫妻，卻不曾盜心，只因不愛，后又自消記憶，斷了糾纏。而書生卻不甘心，硬是帶了記憶投了胎，成了齊昀，尋到了我。

　　又是一世，卻又為盜心，而這次，卻是因?yàn)椴簧�，不忍他只有一世便魂飛魄散，忍了許多年的本能�？蛇@，他是不知道的。

　　二十年后，我將我們的孩子撫養(yǎng)成人后，便去尋他，尋了六年，我踏過了大半河山，終于在一處道山找到了他，還真如孟婆所說，他這一世對(duì)我心生排斥，作了個(gè)專收妖的道士。

　　他這一世不復(fù)上一世的華貴，他的道袍素白簡潔，一雙桃花眼也不再風(fēng)流，倒是多了許多平靜。我上不去道山，便在山下蓋了間茅草屋，整日彈著當(dāng)年那首煢兔。七日后，一身清雅的他只身一人踏了進(jìn)來，滿臉疑惑：“姑娘這曲子叫什么，在下雖從未聽過，卻感到莫名熟悉�！�

　　“公子許是在夢中聽過吧�！蔽倚χ卮鹚粗萑胍苫笾�，“齊昀，我來尋你了。”

　　我手指點(diǎn)上他的胸膛，那里是心臟的位置，他今生修道倒真是恰到好處，脫離凡胎便不會(huì)只有百年壽命，如此我便可以盜心了。我毫不猶豫地施法：“我是一只煢兔，名喚伊兒，特來盜取道長的心，與爾同修，共赴此生�！�

　　他才修道幾十年，自是不敵我，他只能蒼白著一張臉看著我，眼里滿是抗拒。許久后，他才極輕極輕地說道：“我叫葉清塵，不是齊昀……況且，我修道，你是妖，你我殊途。”

　　不知怎的，他雖然還是拒絕的話，語氣卻是柔和了許多。

　　我斂了笑容，一本正經(jīng)地說：“那葉道長便好好修道，好與伊兒廝守萬世，死而同穴�！滨谀_，我吻上了那我思念了近三十年的唇。

　　味道一如從前一般，甜得發(fā)澀。

　　被盜了心，你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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