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障，汝可知罪？”

　　無色天的佛堂里，總是面含慈悲的佛祖端坐于金色蓮華臺上，聲音不大，在空曠的佛堂里顯得格外威嚴，直指地上那個黑色的身影。

　　那是個遠看十分纖細的單薄人形，近看卻難掩他的狼狽，破敗的長袍上全是干涸的大塊血漬。他默默跪在佛堂中央被寬大的袖口遮住的一雙手乖順的放在腿上，過長的黑發(fā)有些凌亂，看不清他的面容，只露出一個小巧的過分的下巴。

　　半晌，他將頭埋了下去，回答道：“我……”

　　“知罪�！�

　　“既是知罪，念汝為金蟬子九世劫難有功，便渡汝入輪回道，重入輪回�！�

　　“是�！彼钌罡┫律碜樱妙~頭去觸碰地上的那方青灰色的磚石。

　　葉迦尊者將他帶出佛堂：“你的引渡人自會講你送去輪回道。”他沒有答話，只是看著無色天外一片綿延的虛無，蒼白的臉上一片平靜，神色中卻透露出隱隱的悲戚。

　　看到他這幅樣子，葉迦尊者嘆了口氣，雙手合十，默祝了聲佛號。才開口問他：“你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嗎？”他轉過頭，看向葉迦尊者：“能讓我見敖烈一面嗎？”

　　敖烈？說完他也愣了。自己有多久沒有說過這個名字了呢。似乎這具將亡的身軀只是單單提到這兩個字都會鮮活幾分。

　　“敖烈？”葉迦尊者低下頭想了想，好像根本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然后才恍然：“你說的，是八部天龍大人吧�！�

　　“八部天龍�！彼盍艘槐檫@個極為陌生的稱呼，“原來你……已經(jīng)不叫敖烈了嗎？”那么是否就意味著你同時也拋棄了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一切過往呢？

　　“尊者剛剛問我還有什么心愿未了�！彼痤^，露出一個淺薄的笑容，像極了拿開在三十三重天上，六合八荒內唯一一朵的般若花。雖以佛經(jīng)為名，可全身皆淬毒。他的笑亦是如此，雖明艷不可方物，卻帶給人深深地不安。

　　“我想請八部天龍大人為我的引渡人，可以嗎？”

　　不管是佛祖事先的安排還是葉迦尊者的慈悲，這冥冥之中的因果就真的讓八部天龍成了他的引渡人。

　　當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佛堂門口時他的心狠狠地悸動了一番。敖烈似乎還是他們分別時的樣子，但又有很多不同：原來用金冠束起的銀白發(fā)絲放了下去，頭頂?shù)凝埥遣灰娏�，就連原來慣穿的鮫絹裁剪的衣物也換成了粗布的袈裟……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敖烈越來越近的身影，就好像，未挪開過一樣。

　　他就這樣看著敖烈一步步向他靠近，最后，指間握著一串青色琉璃佛珠停在他的面前。

　　“你 ，就是混沌？”混沌看著他，露出了百年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是啊，我是混沌�！毖哉Z里滿是欣喜，眼中的悲傷卻那么深。

　　敖烈有些迷惑，他很確信他沒有見過眼前這只將亡的妖，但是那個眼神又讓他有了幾分猶疑。

　　“你為什么要這樣看著我，我們.....認識嗎�！�

　　敖烈試探著說出了心底的疑惑，而混沌只是笑著搖了搖頭，如鴉翅一般的睫毛眨去了眼底艷艷的水光，再睜開時，已是恢復了往日的清明:“不，是我糊涂了，我并不認識你啊，天龍大人。”

　　他見狀，也不再多說什么，轉過身向前走了幾步：“走吧，我送你去輪回道�！被煦缈粗谋秤�，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好啊�！�

　　無論你從哪里出發(fā)，去往輪回道總是需要七日，佛曰七日一輪回，這七日的時光，是給那些執(zhí)念未散，不肯輪回的妖一個消弭心愿的機會，好讓他們安安心心，毫無雜念的重入輪回。

　　敖烈與混沌在路上行進已有三日有余，除開第一日見他時的失態(tài)，混沌對他的態(tài)度也還算謙和有禮。敖烈想：或許就真的如同他說的一樣，是真的只是路人。

　　不，不是的。

　　他被自己腦子里那么堅定的念頭都嚇了一跳。敖烈轉過頭，悄悄瞥了一眼身旁安靜的垂著頭顱的混沌，素白的臉有些瘦小，隱隱約約還殘存著打斗時的傷痕和血跡�；煦缦袷且庾R到了他的注視，抬頭看向他。敖烈的目光還來不及收回，兩人就這樣猝不及防的來了個對視。

　　他的眼睛......很亮。敖烈恍恍惚惚的在其間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半響沒有說話，就只是這樣安靜的看著混沌，就好像，已經(jīng)是錯過了千百年。

　　倒是混沌先清醒了過來，他眨眨眼，笑著說：“喂，小天龍，你看我干嘛。”敖烈到?jīng)]有因為這個稱呼而生出半分不快，他有些尷尬的摸了摸頭發(fā)，一句“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睕]經(jīng)過腦子，脫口而出。

　　此話一出，兩人俱是一愣，混沌更是斂了臉上的笑意，變得有些蒼白。敖烈自知說了不該說的話，滿懷歉意的說：“抱歉，我......”

　　沒事�！被煦鐡u了搖頭，“真的，沒有關系�！奔热荒阋呀�(jīng)忘記了，那便，請你不要再記起了。

　　“既然你覺得我不該是這幅樣子的�！彼麖娚鰩捉z笑意：“那你覺得，我該是什么樣子的呢？”

　　敖烈老老實實的回答到：“我不知道�！彼恢涝撛鯓酉蜓矍叭嗣枋鲞@種感覺，敖烈覺得混沌應該再生動一些，更小孩子氣一些，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單薄的像一張水墨畫兒。

　　經(jīng)過了那樣一場有些尷尬的談話之后，本來就沒有多緩和的兩人之間的氣氛就變得越發(fā)冷淡了。

　　敖烈看著眼前微弱的篝火，一邊漫不經(jīng)心的撥弄著，想讓它變得更旺一些，一邊想著，要怎樣才能挑起一個新話題。他抬頭，裝作很隨意的樣子瞟了一眼混沌�？粗婚偌t色的火焰染得有些微微泛紅的臉頰，在混沌發(fā)覺之前，又趕緊將頭低了回去。

　　好吧。敖烈有些無奈，他的確不知道該這么和混沌搭話。

　　算了，也沒什么，反正只有一天了不是嗎。

　　最后一天，混沌和敖烈已經(jīng)很接近渡口了。渡河并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像冥界里的那條著名的忘川一樣平靜無波，湍急的河水極速的撞擊著河的兩岸，隔得老遠就能聽見。

　　敖烈沒有想到，最先開口的會是混沌。

　　他看著敖烈，無比認真的說，你知道嗎，我曾有個愛人。

　　然后呢。敖烈順著他的話問他

　　后來他死了。混沌一臉平靜。

　　是嗎......有了上次的經(jīng)歷，敖烈也不敢隨便接話，可是混沌卻沒打算放過他。

　　你說，他還愛我嗎�；煦甾D過頭，看著他，神情認真的仿佛一定要敖烈說個所以然出來。

　　敖烈停下腳步，他并不想告訴混沌這個話題讓他有些不舒服，他只是深深的看著混沌那張蒼白近乎無色的臉，然后頗有些隨意的說：“渡了這條河，你可以親自去問一問他。”混沌一愣，許是沒想到會聽到一個這樣的回答。他邊搖頭，邊慢慢露出了一個無奈，甚至還有些敖烈看的不清不楚的情緒的笑容。

　　渡了河，我也不一定聽得到答案。

　　畢竟，我已經(jīng)找不到他了啊……

　　混沌看著河水沒有說話，敖烈也靜靜地陪著他。半響，混沌交給他一張早就寫好的紙條，淺淺的笑了一下：“等我走了再看�！卑搅尹c點頭，目送著他走上了渡船。

　　船上有很多去輪回道的精怪，可是沒有哪一個是像混沌這么平靜的，他向敖烈笑了笑，輕輕的說了句再見。雖然聲音不大，周圍也很吵雜，那句話還是清晰地傳到了敖烈的耳中。于是敖烈也對他說了句再見，而后渡船就沿著渡河走得越來越遠，漸漸地也就看不見了。

　　回程的路上，敖烈成了獨自一人。因為這短短的七天，打破了他幾百年修行以來的寧靜。他打開混沌給他的紙條，上面只寫了短短一句話：
　　我很想你。

　　我之前是不認識他的吧？

　　不知道為什么，敖烈的腦子里全是成佛時佛祖對他說過的一番話：

　　汝本是西洋大海廣晉龍王之子，幸得皈身皈法，皈我沙門。待洗去俗塵，加升汝職正果，為八部天龍。

　　洗去俗塵？可自己沒有什么俗塵啊。

　　敖烈皺了皺眉，暗自思索道：我是不是忘記了什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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