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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一夢
我仍然記得來時的路上,車輪滾動的轟鳴聲。而如今,同是車輪滾動的轟鳴聲中,我在這堅固又搖晃的囚籠里,前往我的斷頭臺。
平陽城里充斥著一種富靡豪奢的氣息,這是我坐著車輪滾漉的馬車初進平陽城的第一印象。繁華的市集,氣勢磅礴的宅院,街上各式各樣的店鋪,雜玩。我隨即被一輛富麗堂皇的馬車所吸引。卷簾寶頂,朱門華蓋,車上每個裝飾都毫不掩飾其主人的尊貴身份。這輛豪華的馬車停在一座同樣豪華的宅院前,一位小姐打扮的妙齡女子由丫鬟攙扶著從馬車走下。她身著碧青色衣裙,外披淡白輕紗。當我看到女子的臉龐時,我愣在了原地。天下真有如此明美女子,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我癡癡看著那女子,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朱門。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柔情綽態(tài),媚於語言。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
近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
我姓徐名青筠字子謙,原是鄉(xiāng)里的一名大夫。家里清貧,而父親又常常不肯收貧困的鄉(xiāng)親診費,有時還接濟鄉(xiāng)里。家境一日不如一日,母親便托舅舅給我在平陽城謀了一生計——藥鋪大夫。我不敢再叨擾舅家,便在平陽城尋了一住處。似乎每一座城有其繁華必有其凋敝,我便住在平陽城的貧困區(qū)。
“啰,給你的!备舯诩诣F匠楊師傅的女兒楊繡兒紅著臉把一柄精巧明亮的匕首遞在我眼前!斑@是我爹爹給你的”
我知道這是她求她爹給我打的,心中感動,接過匕首,細細端詳。
“好一把匕首,繡兒,替我謝謝楊師傅。”我無不高興地說。
“嗯!崩C兒的臉浮上喜悅,嬌羞的樣子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兒。
我初來乍到,便多得楊師傅和繡兒的照顧,才沒出什么大岔子。繡兒一家待我甚好,我便把楊師傅當父親一般看待,而繡兒就是我的妹妹。繡兒幼時喪母,全靠楊師傅一人拉扯,時十五芳齡,于我少二歲,已是亭亭玉立的女子,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總是閃閃發(fā)光,喜愛一身鵝黃衣裳,如同會唱歌的黃鶯兒。
“子謙哥,過幾日便是乞巧節(jié)了,你陪我去賞燈如何”繡兒總是愛眨著可愛的大眼睛看著我。
“好啊,我還未曾觀賞過這里的燈會呢!弊詮膩砹似疥柍,終日在藥鋪里忙得頭昏眼花,竟忘了乞巧將近。
“答應(yīng)了就不許反悔哦!崩C兒笑著跑了出去,嘴里還哼著小曲兒。
收好匕首,我望著窗外的明月,眼前突然浮現(xiàn)那日女子的面容,竟有些恍然。想起那門匾上的朱紅大字“寧府”。想必是富貴人家的女兒,豈是我此等凡夫俗子所能奢求的。
罷了,還是早些歇息吧。
我再次看到“寧府”這兩個朱紅大字時,內(nèi)心是激動澎湃的。當我正在藥鋪給病人抓藥時,寧府的家丁匆匆趕來,說是老夫人病重。我提著藥箱沖進內(nèi)室,第一眼便看到當日的女子。她站在榻邊,身著素白衣裙,秀眉微皺,似是在擔憂。
“大夫,這邊請!毖诀叩穆曇舭盐宜季w拉回。我頓覺羞愧,身為一名大夫,我竟不是先關(guān)心病人 ,而是望著美人發(fā)呆。
環(huán)視一周,屋內(nèi)站滿了人,我才發(fā)現(xiàn)還有兩名大夫,正在用衣袖擦著額頭上的汗珠。走近榻前,我這才看到一位老婦人正躺在榻上,臉呈豬肝色,大氣急喘。我曾診治過類似的病人,是為氣血不順,痰堵于氣管中,造成氣喘。
“大夫,一定要救救我娘!币晃灰轮A貴的夫人邊用手帕擦淚邊和我說道。
我拿過兩位大夫開的藥方,缺一味藥。這味藥本是良藥,但用于老人,量多量少都可能致命,這大概也是兩位大夫遲遲不肯下藥的原因罷。
“這藥就下二錢吧”我對身旁的大夫說。思索了一會,兩位大夫終于點了頭,丫鬟立馬就去抓藥煎藥。老夫人喝下藥后,當即吐出一口濃痰,氣息順暢了,臉色也恢復了正常。
剛才的夫人連忙感謝我和兩位大夫。我看向那女子,她秀眉漸舒,笑著向我欠了欠身,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窩。
隨管家領(lǐng)完診費,正要離開寧府,竟有些不舍。
“大夫,請留步”。是那女子,她緩緩向我走來,氣若吐蘭,羅衣飄飄,如一只翩翩起舞的彩蝶。
“大夫醫(yī)術(shù)高明,剛才多虧了大夫!闭f罷,她向我行了個禮。
我連忙向她作了個揖,笑道:“姑娘謬贊了。在下徐姓,名青筠,字子謙。敢問姑娘芳名!
“小女子姓寧,單名瑤,字若菱。
寧瑤。
我忘了是如何回到藥鋪的,腦海里滿是那美麗的倩影。
“寧家是城里的三大家族之一,世代從商,現(xiàn)在當家是寧宏天,在平陽城極具聲望,連官府的人都敬他三分!
“寧瑤是寧宏天的獨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同時又有傾城傾國的容貌,自然是平陽城所有公子傾慕的對象。但是她從小便與三大家族之一的書香世家陸家的二公子陸致遠有婚約,據(jù)說不久就要完婚了……”繡兒滔滔不絕地說著。
婚約。原來她已有許配之人,我又在癡心妄想什么。
時間不知不覺地就到了乞巧節(jié),當晚街上彩燈密羅,映得街上一片斑斕。各家的公子、小姐,都紛紛換上稱心的衣裳,上街游玩。
今日繡兒身著淺粉色羅裙,頭上梳著雙云簪,十分俏麗可愛。街上的公子都不覺多看繡兒兩眼。繡兒毫無察覺,只顧著賞燈和猜燈謎。
“徐公子!闭斘液屠C兒苦苦思索著一燈謎的時候,有人喚我。
看到是寧瑤,我興奮不已。連忙向她作了一揖,這時我發(fā)現(xiàn)她身邊還有一位英俊瀟灑的公子。
“在下陸致遠,敢問兄臺尊名!痹瓉硭褪顷懼逻h,寧瑤的未婚夫。多么俊朗的公子,的確是男才女貌,我確實不如。
“尊名不敢當,在下徐子謙,身旁這位是我妹妹,名喚繡兒!蔽易髁艘灰,繡兒也跟著行了禮。
“今夜風光正好,徐兄和繡兒姑娘不如和我們一起到廊坊里小酌一杯”陸致遠盛情地邀請我們。
雖然我并不愿再看到他們雙影相隨,但看到繡兒興奮的臉,我還是答應(yīng)了。
陸家不愧是書香世家,廊坊也是充滿書香氣息,在夜色中有朦朧之感,如臨仙境。細細聆聽,還有絲絲風吹竹音,想必這里種植了不少竹子,足見主人之清雅。
酒過三巡,我對陸致遠又有更深一層的了解,他品貌非凡,清新俊逸,為人落落大方,謙遜有禮,也許這樣的人才是寧瑤的良配。我心中的煩悶也消減許多。
久微醺醉,我起身離席,到竹林里閑逛。突然聽到身后有聲響,未急轉(zhuǎn)身,一道光閃過,便有冰涼的硬物抵在我的喉嚨。我知道這是一把劍。
“灼風,不可以!蔽衣牭搅藢幀幍穆曇,我憶起寧瑤早早離席。如今為何在此?這身著黑衣的男子叫灼風嗎夜色模糊,我并沒有看清他的臉。
“灼風,你放開他,我和他說,你先離開!眲﹄x開我的喉嚨,那男子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望著黑影消失,寧瑤并沒有再說什么,而是慢慢向一湖邊走去。我跟著她走,一直回想著剛才那幕。
“你一定很驚訝吧?”寧瑤突然停下來,她沒有看我,而是看向平靜的湖面。
“他叫灼風,是我的愛人!彼]有等我回答,又自顧地說了起來。
原來這名喚作灼風的男子,曾在寧瑤遇到劫匪時救了她一命,還因此受了重傷。寧瑤日夜照顧灼風,日久生情,便互許終身?上幀幱谢榧s在身,自然不能和灼風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寧家人更不會答應(yīng),因此便有今夜這一幕。
“徐公子,我希望你能幫我保守秘密!彼K于看向了我,眉目淺淺,眼神
又如此的堅定。
我如何能拒絕。
“他很快就要帶我走了!睂幀幝冻鰷\淺的笑容,如初生的明月,映在水中的白海棠。
這樣的寧瑤是迷人的。
我忽而想到陸致遠,他應(yīng)該是愛寧瑤的,平靜的眼神望向?qū)幀帟r也會泛起點點波瀾。但他卻無法得到寧瑤的愛。一顆懸在別人身上的心,又如何能注意到身邊的人呢。
沒有陸致遠,更沒有我。
繡兒的出現(xiàn)打破了我的沉默,我作揖離開了廊坊。
一路上,繡兒都沉默不語,我也思索著剛才發(fā)生的事,就沒在意。
“子謙哥,你是不是喜歡寧姑娘?”許久,繡兒打破沉默,望著我,眼里蓄滿了淚水。
“沒有!蔽也蝗蹋蛘呶覍幀幍陌V想也該醒了。
“那你喜歡我嗎?”
“你是我的妹妹!
那夜之后,繡兒似乎有意躲著我,我也未曾尋過她。楊師傅多次問我為何繡兒一直郁郁悶悶,我都找借口躲過了。
時間或許能沖刷掉一切。
藥鋪最近新招了一個伙計,名喚王大力。此人倒不大力,卻有些油嘴滑舌,愛拍馬屁,好在干活爽利,倒也讓人忽略他整天笑嘻嘻的嘴臉。
某夜,明月當空,我獨自值守藥鋪。一陣劇烈的敲門聲把昏昏欲睡的我驚醒。
“徐大夫,救救灼風。”是寧瑤。她扶著奄奄一息的灼風,兩人滿臉是血,身著的黑衣似乎被刀劍劃得破破碎碎,鮮血緩緩流著,看來是受了重傷。
“快快進來!辈炜撮T外沒有行人,我趕緊關(guān)好門。
“我們逃跑的時候被爹發(fā)現(xiàn)了,被圍捕的時候,灼風為了救我中了一劍,徐大夫,求你救救他。”剛扶灼風進內(nèi)室躺下,寧瑤便跪在我面前哀求。
“你快起來,我先察看他的傷勢!蔽疫B忙扶起寧瑤,看她臉上雖然血跡斑斑,但無大礙,便上前檢查灼風的傷勢。
灼風身上遍布傷口,最致命的是胸口上貫穿身體的傷,大量流血,再不救恐怕就來不及了。
突然一個可怕的想法出現(xiàn)在我腦中。
我不能救他。
我能隱約猜到灼風是一個殺手,殺過許多人,也許其中還有無辜的人。而寧瑤,本該是無憂無慮的人,從此卻要為這個人顛沛流離,亡命天涯。她不該承受這些。
我救了灼風。
不為別的,我是大夫,不能見死不救。
當看到寧瑤臉上露出笑意,我想我選對了。
“你們先在這里養(yǎng)傷,外面肯定還有追捕你們的人,等傷好了再行想方法離開。”
“青筠,謝謝你。”寧瑤感激地看著我。
一聲青筠,一切都值了。
“砰!”一大早我被驚醒,起身發(fā)現(xiàn)王大力倒在地上,有血從他的頭部流出來,寧瑤手里拿著花瓶,滿臉驚慌。
“他曾是我家的家丁,他發(fā)現(xiàn)了我們,要去找我爹告狀,我不能讓他走!
我一時大意,竟忘了這個王大力。他的傷在腦后,恐怕……
我上前探了探他的氣息。
果然,他死了。
“他沒事,暈過去了,你先進去,我來處理!蔽也桓腋嬖V寧瑤真相,她是純潔的,手上不能沾有鮮血。
壞人就讓我來做吧。
把王大力的尸體藏進柜子里,清理好地上的血跡。我走進內(nèi)室,灼風已經(jīng)蘇醒,寧瑤正給他喂藥。
“他如何了?”寧瑤緊張地問我。
“他沒事,只是昏倒了,我把他捆起來藏好了,你不必擔心。”我不敢看寧瑤,轉(zhuǎn)而看向灼風。
灼風是個極美的男子,膚色白皙光潔,輪廓分明,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一副書生模樣,完全沒有絲毫殺手氣息。
他向我拱拱手,我才知道他不會說話。
半個月后,灼風的傷好了大半。我想他們是時候去他們該去的地方了。
當夜,我便備好馬車,送他們離開了平陽城。
天不老,情難絕。人生如逆旅,我亦行人。
如今,秋色宜人,車輪滾動的轟鳴聲中,我在這堅固又搖晃的囚籠里,前往我的斷頭臺。
一個月前,我走進衙門。
王大力是我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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