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安得浮云半日閑
01
莫小云是高三(1)班的一個特例。
高二下學(xué)期突然從文科班轉(zhuǎn)進理科班,這種勇氣不是誰都有的。
她搬桌子過來的那天,陽光明亮得刺眼。
許安坐在教室里第三列第七排的位置上,暗自思忖著光線從他身上移走所需的時間,這涉及到太陽方位角和太陽高度角的繁瑣計算,哦,還要考慮太陽視位置,教學(xué)樓所處的地理位置及周邊建筑群的遮光效應(yīng)。
但這對于他那時常高速運轉(zhuǎn)著的大腦來說不是什么難事。
沒錯,許安是學(xué)霸,名副其實的學(xué)霸。
而半路出家的莫小云,大概是理科班里鐵打不動的學(xué)渣了吧。
莫小云吃力的搬著桌椅挪進了教室后門,彼時(1)班正在上自習(xí),聽到這聲響嘩啦啦一片全都轉(zhuǎn)過頭來,探照燈似的盯著她。
跟在她身后的班主任是個上了年紀(jì)的禿頂男人,每天都念叨著再過幾年他就要退休了的那種。他手里拿著幾本新書,抵在碩大的腹部,老神在在的等著莫小云自己捯飭好。
班上的學(xué)生們盯了一會兒,覺得沒什么意思,就又重新轉(zhuǎn)過頭做自己的事去了,畢竟高二來了,高三已經(jīng)到了。
莫小云一句話沒說,坐在班主任安排的位置上,整理新課本,落日的余暉一寸寸從她身上褪去,最終陰影吞噬了光明。
冷色調(diào)的白熾燈,亮起。
02
許安是學(xué)校看中的潛力股,能考上清華北大的好苗子,以他的中考成績原本可以去市里甚至是省里最好的高中,但是縣一中用學(xué)雜費全免和每月五百的伙食津貼留住了他。
而他每逢大型考試都牢牢占據(jù)著縣一中紅榜首位的好成績也證明了學(xué)校“投資”的正確性。
對于許安留在縣一中的原因,外界有很多猜測。學(xué)業(yè)繁忙的高中生們總要給自己找點調(diào)劑生活的趣事,而風(fēng)云人物的秘辛無疑是最受歡迎的一種。
有人說許安賊精,寧做雞頭不做鳳尾,留在縣一中“折磨”“碾壓”他們。
有人說許安家境不好,就是沖著縣一中給他的福利留下來的,說這話的人總不免扼腕嘆息,可惜了一個好苗子,窩在這種山溝溝里。
以上的推測尚有邏輯可言,但是接下來什么“為愛拒上市一中,一片癡心天可鑒”的風(fēng)花雪月錄就完全是無厘頭了。
當(dāng)你坐在層巒疊嶂堆滿書的教室里,你就會知道,風(fēng)花雪月,有多么遙不可及。
正因為遙不可及,才能夠放心調(diào)侃。
許安絲毫沒有縣一中風(fēng)云人物的自覺,他戴著和班上不少同學(xué)別無二致的眼鏡,連鏡框顏色都是最大眾最常見的黑色。很多時候他都在靜靜的看書,有時是課本,有時是逼格很高的課外書,時間仿佛偏愛他,流過他時便放慢了腳步,所以都是一天二十四小時,他卻能過得充實又快樂,勞逸結(jié)合。
“你還不走嗎?要熄燈了!蹦≡茮]來之前,許安都是班上最后一個走的,久而久之,熄燈鎖門的任務(wù)就落到了他身上。
“馬上就好!蹦≡茝某啥训臅锾痤^,神情恍惚,“你先走吧,我來關(guān)燈!
公式定理在她腦子里絞成一團亂麻,像是地理卷子上印毀了的等高線圖,又像是歷史課本上年代久遠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
“別待太晚,等高三下課了,教學(xué)樓也會被門衛(wèi)鎖上的!
一把鑰匙輕輕放在她桌上高高堆起的課本上方。
03
高三如期而至,他們都仿佛漩渦中的游魚,身不由己。
莫小云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況一天比一天糟糕,她每周都會去一次學(xué)校為備考生特設(shè)的“愛心驛站”。
那里有溫言軟語的心理老師,會靜靜聆聽學(xué)生們內(nèi)心的煩躁不安,會泡上一杯清香淡雅的花茶,在細水流長的交談中安撫每個人心里都有的蠢蠢欲動的野獸。
“我實在是堅持不下去了……”莫小云低低的啜泣聲回蕩在粉色系的“愛心驛站”里。
她只是哭,卻什么都不愿意透露。心理老師只能用常規(guī)的方式安撫她,想想也知道,高二下才轉(zhuǎn)到理科班的孩子,怎么受得了高三這樣題海戰(zhàn)術(shù)。
莫小云在文科班雖然不算拔尖,但也是很優(yōu)秀的,突然轉(zhuǎn)到理科班,學(xué)習(xí)進度跟不上的憂慮,考試次次墊底的落差感,都是造成她陷入困境的原因。
不過,最深層次的原因,或許還是那個令她毅然決然轉(zhuǎn)到理科班的理由。
“讀文科能有什么出息?”客廳里傳來父親暴怒的吼聲,“我說了讓她讀理科讀理科,你們娘倆串通好了和我對著干!”
母親泣不成聲,“你有火氣往我身上發(fā)就是,伢子喜歡文科有什么錯。”
“讀讀讀,讀出個書呆子,還不如早點出來工作,省得要我養(yǎng)她!备赣H啐了口唾沫,吼累了,終于肯坐下來歇歇,抽根煙。
不多時,滿屋子煙霧繚繞。
莫小云蜷縮著身體,昂著頭,透過格子天窗仰望夜空,又深又窄的弄堂里,連一顆星子也看不到。
04
從一年前開始,幾乎每天都能聽到隔壁傳來激烈的爭吵聲,偶爾會加上鍋碗瓢盆碎裂的伴奏。
許安默默的聽著,覺得挺有意思的。
他的養(yǎng)父母從來沒有爭吵過。
他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
養(yǎng)父母替他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一間房,免除了他和七八個人擠一間宿舍,每晚都要搶浴室搶水池的苦惱。
生活是一襲里面爬滿了虱子的長袍,偶爾會奇癢難忍,但是忍忍就過去了,遇到風(fēng)雪天的時候,你或許會慶幸尚有一襲長袍蔽體。
許安是樂天安命的人。
“喂喂喂,你聽說了嗎?那個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入省一中的陸閑,被勸退了!
“我知道我知道,聽說是因為沉溺于網(wǎng)游不思進取,真是沒想到呀!”
“就是就是,當(dāng)年我們讀初中的時候,他可是全縣公認的‘別人家的孩子’!
眾人就著這股熱話題聊起了往事,有唏噓有嘆息也有幸災(zāi)樂禍的。
流言止于陸閑出現(xiàn)在縣一中的那天。
有些人注定是天之驕子,不論走在哪里都能輕易俘獲眾人的目光。
據(jù)目擊者描述,當(dāng)日春光明媚,鳥語花香,一身藍白運動服的陸閑來辦入學(xué)手續(xù)時經(jīng)過籃球場,場上一枚失控的籃球高速飛往場外,眼看就要砸到人了。
陸閑輕松截下那顆球,借著巧力反手一扣,棕色的球復(fù)又回到場上。
彼時是(1)班的體育課,接住陸閑投回場上的那記球的,是許安。
而險些被砸到的人,是莫小云。
05
如果說許安是學(xué)霸,那么陸閑大概是學(xué)神了吧。
這個學(xué)神上課偶爾聽一下課,下課偶爾做一兩道題,其他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看NBA的籃球賽,通關(guān)新上市競技類游戲,調(diào)侃一下周圍的男生女生。他輕易便和周圍的人打成一片,在“乖孩子”圈和“壞孩子”圈都是說的上話的有份量的人。
他和每個人都能笑著打招呼,偶爾也會心血來潮的聊起他“波瀾壯闊”的過往滿足他們的好奇心,但他又經(jīng)常一個人凝視著遠方,沉思,或是緬懷。
他好像一個圓心,和每個人都隔著不遠不近的“半徑”的距離,恰到好處的距離。
只有特別的人或事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的鈴聲一響,班上的學(xué)生們已經(jīng)按耐不住想要奔向食堂的心,物理老師不動如山,拖了五分鐘壓縮著講完了卷子上最后一道大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聽進去了。
莫小云聽了,但是沒聽懂,慘烈的分數(shù)帶來的憂傷是很能壓制食欲的,所以她沒有第一時間沖去食堂,而是一筆一畫的機械般的抄著物理老師龍飛鳳舞的板書。
最后一道大題本身就難,對于莫小云來說,就更難了。她望著密密麻麻的公式運算默默糾結(jié)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起身收拾桌面上的卷子文具準(zhǔn)備去吃飯。
“誒,你是叫,莫小云對吧!卑l(fā)現(xiàn)自己忘了帶飯卡的陸閑半路折返,在樓道上遇到了莫小云。他記憶力非凡,才來沒多久便幾乎能叫出全班人的名字,不像莫小云,來了快半年才隱隱約約知道班上有哪些人,有的名字和臉還對不上號。
不過就算她再“孤陋寡聞”,陸閑她還是認得的——這個時不時會在老師講題時提出多種解題方法,害得她的筆記量大大增加的學(xué)神。不過若是幸運的話,她也能從那些匠心獨運的另類解題方法中找到真正適合自己的,然后舉一反三。就這一點來說,她還是很感謝陸閑的。
“我飯卡落在教室里了,你能替我刷一下嗎?”陸閑這話說得很溜,他從小到大就是經(jīng)常被人請客的,曾經(jīng)還有傳言說想請他的人都得排著隊來,所以他倒是從未想過自己會被拒絕,笑容坦然自若,“就當(dāng)是報我上次的‘救命之恩’。”
他指的是籃球場那次。
如果他沒有提那件事,莫小云百分百會拒絕。
現(xiàn)在,她沒辦法拒絕了。
陸閑對莫小云很感興趣,在這依山傍水的寧靜小縣城里,比不上大城市的燈紅酒綠魑魅魍魎,所以高二下從文科班轉(zhuǎn)到理科班的女生,也勉強算得上奇葩一個。
莫小云的前座,原本是許安,現(xiàn)在換成陸閑了,偶爾會給她講題的人也變成了陸閑。
他說他反正閑著沒事干,她何必浪費許安的時間。
他說她浪費許安的時間,雖然是事實,但她還是很是郁悶了一陣。
06
許安和陸閑,很早就認識了,初中時更是高處不勝寒惺惺又相惜的好友。
后來一起參加物理競賽,一起榮獲省一等獎,彼時省一中給了縣里一個推送免試的名額,許安和陸閑是最有資格去的兩個人。
但是,是兩個人。
學(xué)校決定專門為他們倆舉行一次考試,全校都參加是為了彰顯公平,但是很多人都明白他們只是“陪考”生,推免人選,早就內(nèi)定了是那兩個人其中之一。
考試那天,許安因病請假,結(jié)果出來,陸閑是毫無懸念的第一。
聽說那個時候,陸閑還是叫“陸顯”。
他的父母希望他顯親揚名,做人中龍鳳,從小便逼得很緊,不惜拔苗助長。
但陸顯卻偏愛閑庭信步的人生,所以等他有朝一日羽翼豐滿,連父母也奈何不了他。
省一中來人面試那天,陸閑沒去,校方只好推了那次考試的第二名去。
人生的際遇仿佛總是這樣,機會總是在你已經(jīng)不期待的時候突然降臨。
就好像已經(jīng)讓莫小云心如死灰的理綜成績,竟然在陸閑獨樹一幟的講解中死灰復(fù)燃了。
雖然從下游躥升到中游的成績并沒有如愿以償?shù)臏p少父母的爭吵,但莫小云覺得,已經(jīng)夠了,她能做的都已經(jīng)做了。
或許經(jīng)歷了生不如死的過程,就會發(fā)現(xiàn)結(jié)果并沒有那么重要。
高考倒計時一百天,全體備考生在操場上鄭重宣誓。倒春寒來得突然,被連續(xù)一兩個星期的艷陽天欺騙了的莫小云被凍得瑟瑟發(fā)抖。一件尚帶著體溫的外套落在她身上,她偏過頭,看到坐在她左側(cè)的許安身上只剩下一件襯衫。
陸閑從后面抓起許安的外套扔回他懷里,把自己的外套披在莫小云身上,他身上還穿著羊絨背心,正好熱得難受。
“高考時可別又生病了!标戦e雙臂抱胸,幽幽道,“我可是一直期待著和你一決高下呢!
那年中考,陸閑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入省一中,而許安最后一門棄考,但還是由于平時優(yōu)秀的成績被縣一中破格錄取,實際上光憑他物理競賽榮獲省一等獎的實力,就算不參加中考直接進入市一中也是有可能的。
但是他選擇了留在縣一中。
陸閑尊重他的選擇,所以他也回來了——在高考前的最后一年。
高考,是他們一決勝負最好的舞臺。
07
那群衣著光鮮的中年男女沖進教室的時候,陸閑和許安正為著一道物理大題應(yīng)該用哪種解法吵得不可開交,原因是兩種解法算出來的答案有著微妙的差異,這意味著,至少有一個人偏離了正確答案。
男孩子的好勝心真強呀,被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的莫小云心想,原來這兩個人也會有這么孩子氣的時候。
“許安,你必須要跟我們?nèi)ヒ惶耍 贝髦鸾z邊眼鏡的男人神色焦急,“你哥哥危在旦夕!
“小安,是媽媽對不起你。”中年美婦淚流滿面,詞不成句。
沒過多久教導(dǎo)主任和班主任神色凝重的趕過來,禮貌而官方的將幾人請了出去,被當(dāng)作事件中心人物的許安也被帶走了。
他走之前留給莫小云和陸閑一個放心的眼神,“記得幫我確認,這道題誰對誰錯!
最后一句話,是對莫小云說的。
他說得云淡風(fēng)輕,但是莫小云早已從陸閑那里得知有關(guān)許安家人的零零散散的情況,再結(jié)合剛才的場景,冰山一角,早已浮出水面。
她莫名想哭,接著就真的哭了,哭得稀里嘩啦的,為許安,也為自己。
他們都好苦,活得好辛苦。
許安是作為哥哥許乾的附屬品而出生的。
至少在許家大部分人眼里是這樣的。
他剛出生的時候,因為算命先生一句“命屬水火,長次相克”便被許家人無情的遺棄。而十八年后,許家人視若珍寶的許乾被檢查出得了白血病,他們便又想到許安了。
許安這個名字,是他的親生母親替他取的,許安許安,許你一世安康,她對這個次子,虧欠太多,只希望他能一輩子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強。收養(yǎng)他的夫婦,是她娘家村子里的,聽她父母說,為人正直,挺老實的一對夫婦,就是結(jié)婚幾年了還沒懷上孩子。他們把許安視作上天賜予的珍寶,就像許家人對許乾一樣。
許安跟著他們?nèi)チ耸〕亲詈玫尼t(yī)院,一路上安安靜靜的。許安的親生母親問他渴不渴,遞給他一瓶礦泉水,他默默接過,說,“謝謝阿姨。”
這年盛夏的高考,許安終是缺席了。
08
復(fù)讀是煎熬,是地獄,是失敗者的集中營。
但是每年盛夏的末尾,仍舊有無數(shù)人選擇了它。
莫小云搬著成堆的書從高三教學(xué)樓走向復(fù)讀教學(xué)樓,汗流浹背。陸閑迎面走來,戴著墨鏡,兩手空空,悠閑帥氣的插在褲子口袋里。
“莫小云,要我?guī)湍銌幔俊彼诶镞嚼著口香糖,說話也不復(fù)平時的字正腔圓。
莫小云搖了搖頭,“謝謝你,陸閑。”
后來她才知道,陸閑也復(fù)讀了,但是跟她不在一個班,所以聯(lián)系也少了。她聽過一些有關(guān)他的傳言,似乎是因為在物理最后一道大題上浪費了太多時間,導(dǎo)致理綜整體分數(shù)比平時低了五六十分。其實他考得還是很不錯的,但是對于“陸閑”來說,就太低了。
許安仍舊和她同班,他比之從前,更加成熟穩(wěn)重,生活過早的給予他太多苦難和磨練,讓他不得不比同齡人更快的成長。
“莫小云!
“嗯?”
禮拜日下午難得的兩節(jié)自由活動課,許安一般都不會出校,今天卻突然叫住了正準(zhǔn)備回家?guī)湍赣H做家務(wù)的莫小云。
“我妹妹就快要過生日了,你能陪我去挑一下禮物嗎?”
妹妹是養(yǎng)父母的女兒,許安待她比親兄妹還要好,他始終對養(yǎng)父母一家心存感激。
許安猶豫了很久才說出這句話,陸閑不在,他和莫小云之間的距離似乎又被彼此有意無意的拉開了,他們身上都背負著太多傷痛,而沒有人是希望總對著一個會讓你回想起過去的傷痛的人的。
人是善于遺忘傷痛的動物,這樣生活才能繼續(xù)。
莫小云想起上次來學(xué)校找許安的,那個快樂甜美得像花仙子似的小女孩,她還有一個很美的名字——許愿。
“好呀,現(xiàn)在就去嗎?”
許安點頭,莫小云便給母親發(fā)了條短信說自己這個周末不能回去了。
兩人出校門的時候正好遇到陸閑和他的一幫兄弟,陸閑還未開口,一旁也曾是(1)班一員的男生笑著調(diào)侃他們是不是準(zhǔn)備去約會。腦子里被塞了太多公式定理名言警句,哪怕是高三時的事,也有很多都記不清楚了,男生只依稀記得,許安莫名其妙被帶走的那天,這個從文科班中途轉(zhuǎn)進理科班的女生,哭得很傷心。
陸閑臉色微變,用胳膊肘頂了頂那男生,示意,“別亂開玩笑。”
許安正要開口,突然聽到不遠處一聲熟悉的呼喊。
“哥哥,小云姐姐!”扎著羊角辮的小許愿站在馬路對面,興奮的朝他們招手,粉色的小書包很是扎眼。
莫小云回以燦爛的笑容,她很喜歡小孩子。
09
復(fù)讀了一年,班上大部分人都取得了理想的成績,至少比應(yīng)屆的時候理想,或者說,已經(jīng)鍛煉出了足夠強大的心臟,去接受一切好的和不好的結(jié)果。
高考結(jié)束當(dāng)晚,復(fù)讀班的同學(xué)們約著徹夜狂歡,他們?nèi)ァ靶∷拇ā秉c了水煮魚片,宮保雞丁,肉沫粉絲,辣得嘴發(fā)麻卻感受到莫名的快感,冰涼的冷飲仿佛救命的圣水。
青春,這就是他們的青春,笑出眼淚,酸甜苦辣咸在味蕾中混合發(fā)酵,滋味唯君知曉。
吃喝玩樂之后有人還嫌不夠,被酒精麻痹的舌頭說話都開始打結(jié),卻還嚷嚷著要去唱K包夜,嗨上一整晚。
喧喧嚷嚷中許安發(fā)現(xiàn)莫小云不知何時悄悄離開了,他和幾個同學(xué)打聲招呼,也脫離了想要一夜笙歌的隊伍。
我們相遇,相知,相離又相聚,數(shù)不清的陰晴圓缺悲歡離合,在午夜夢回時竟像是大夢一場。夏夜微涼的風(fēng)吹拂在身上,說不出的愜意,這種時候,只想一個人靜靜的體驗這份寂靜安寧。
許安行至學(xué)校后方上坡處一個廢棄的社區(qū)籃球場,不出意外看到那里抱膝而坐,背倚籃球架的莫小云,她個子嬌小,這樣坐著就像是《自然世界》里受了傷后獨自舔舐斑斑血痕的幼獸,很容易引起男生的憐憫之情。
許安不知道他會不會因為憐憫而喜歡上一個人,他只知道從他租的那間房上的窗戶往外看,剛好可以看到這片籃球場,而他看著她一個人坐在這里,看了三年。
“想好去哪里了嗎?”許安先開口,問的是這個階段同學(xué)之間的常規(guī)問題。
莫小云微微仰頭,黑亮的眸子里印著路燈橘黃的暖光,柔柔的,水波蕩漾,“大概會去省會,聽人說以我的成績出省很不穩(wěn)妥!
許安露出清淺的笑容,夏夜的冷風(fēng)里他摘了眼鏡,上挑的鳳眸沉靜如墨,透著早慧的睿智光芒。
“和你同學(xué)幾年,我就沒看你笑過幾次,大學(xué)霸!蹦≡颇闷鹨慌缘牡钠【乒,遞給他一罐,“以后上了大學(xué)記得多笑笑,你笑起來很好看。”
或許是壓在身上讓人喘不過氣的重負一朝卸下,所有的人比之平時都更放得開了。
這里的一切即將遠去,悶熱的暑假過去,他們便都將背上行囊,去往遠方,曾經(jīng)的針鋒相對,曾經(jīng)的嘻笑怒罵,全數(shù)定格為青春的回憶,之于你我,彌足珍貴。
10
莫小云正在寢室里背四級單詞,手機鈴聲突兀的響起,是她高中時的閨密穆綿打來的。
“小云,我們一起去Z大觀摩觀摩吧!”穆綿不像她,高中時便是班上十足的小活寶,上了大學(xué)就過得更加風(fēng)生水起了,“順便看看學(xué)霸老同學(xué)!
省會是公認的大學(xué)城,Z大是本省最好的高校,在全國也排得上名號。
每年三四月份,Z大櫻花盛開,粉的白的綿柔輕盈,遠遠望去如誤墜凡間的云朵,漫步在櫻花林中的人們,也恍若置身仙境。更別說還有馥郁清香的辛夷,纏綿柔韌的結(jié)香,就算是入定的老僧,也不免被這春回大地的繁盛勾得亂了心神。莫小云笑著合上英語書,輕聲應(yīng)允。
緣分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就像因為文理分科而分開的莫小云和穆綿,竟然又因為莫小云中途轉(zhuǎn)入理科班延續(xù)了同學(xué)情,甚至考入同一所大學(xué),成了校友。穆綿一直嚷嚷著莫小云得叫她學(xué)姐,莫小云乖乖叫了聲“穆學(xué)姐”,那溫順恬靜的模樣讓穆綿忍不住抱著她猛蹭,“放心以后學(xué)姐罩著你哈!
可惜學(xué)姐是個路癡,來了省會兩年還分不清楚東南西北,帶著莫小云出了地鐵口胡亂繞,半天沒找到通往Z大的公交車的站臺。
最后她干脆放棄了,“要不然我們先在步行街里吃了飯再過去吧!
雖說是大學(xué)城,但是最繁華最有名的還是這片以Z大為中心擴散開來的高校集中區(qū),這里的步行街更是本省一大風(fēng)景,既然都來了,豈有不逛逛的道理。
穆綿熟門熟路,帶著莫小云去了她覺得最美味最有情調(diào)的餐廳。
剛一進門便看到正在聚餐的老同學(xué)。
“誒,陸閑!”穆綿興奮的同他打招呼,莫小云也順著她的視線望了過去。陸閑身邊還坐著一個女生,穿著粉藍色碎花公主裙,一頭秀發(fā)黑亮順滑得可以去拍洗發(fā)水廣告,見陸閑同她們打招呼,她也禮貌矜持的回以微笑,儼然完美女友的典范。
穆綿拉著莫小云過去,陸閑招呼她們坐下一起吃個飯。見莫小云有些猶豫,陸閑打趣道,“說起來我還欠你一頓飯呢。”
莫小云有些愕然,那么久遠的事,沒想到他還記得。
“嘻嘻那你可得今天可得破費了,陸大學(xué)神!蹦戮d接過話頭,“現(xiàn)在通貨膨脹那么厲害,幾年前欠下的飯錢,利滾利到現(xiàn)在也得翻幾番呀!”
“好好好,隨你點。”陸閑露出“敗給你”的表情,“不愧是學(xué)金融的!
“哼,說起來我還是你們的學(xué)姐呢!蹦戮d念念不忘這個梗。
旁邊幾個男生嚷著要陸閑介紹這兩位美女是誰,由于陸閑的游刃有余和穆綿的活寶屬性,這頓飯也倒吃得其樂融融。
陸閑聽說她們想去逛逛Z大,便毛遂自薦要當(dāng)導(dǎo)游。
“喲,這么積極,不怕你女朋友吃醋呀!蹦戮d朝他擠眉弄眼。
陸閑望了一眼莫小云,見她也目光灼灼透著戲謔,心知被誤會了,“瞎猜什么呢,陸溪是我堂妹!
陸溪也在一旁默默觀察著莫小云的反應(yīng),她想知道那個讓陸閑和許安都放不下的女孩究竟有著怎樣的魔力,“我正在追求許安,聽說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對手,所以就找上陸閑,看看他有沒有什么妙招讓我盡快攻略許安。”
穆綿就是喜歡這樣豪爽直接的“女漢子”,“姑娘你真有想法,來來來讓我們?yōu)殛懴M快抱得美男歸干一杯!”
“干杯干杯!”大家一起舉杯。
莫小云心里有些苦澀,又有些釋然,說不清的感覺,就像入口冰涼的啤酒。
她感覺到,青春,正在離她遠去。
還有什么東西,也一并遠去了。
尾聲
后來,聽說許安和陸溪在一起了,聽說陸閑被學(xué)妹表白了,聽說莫小云和同系的一個男生正式交往了。
后來的后來,聽說許安和陸溪因為志向不同和平分手了,聽說陸閑決定出國留學(xué),聽說莫小云和男友相處得很融洽已經(jīng)進入談婚論嫁的階段了。
朋友圈是個很神奇的地方,你總能不動聲色的從繁雜的信息中獲得自己最想要的那些。
莫小云考上了Z大的研究生,漫步在一度向往的校園里,她遇到了回母校做研究交流的許安。
五六年過去,他越發(fā)的沉靜穩(wěn)重,就像電視里常見知識青年,頎長精瘦的身軀,上挑的凌厲的鳳眸。而莫小云還是老樣子,如果非要說有什么變化,大概是多了幾分成熟的知性溫婉。
他們互相打過招呼,看陽光包裹著對方的身體,金光閃閃,像是從青春的回憶里走出來的人影,腦海里隨時都能投影出對方青澀懵懂的模樣。
漫步在櫻花盛開的校園里,他們路過繁花似錦的辛夷樹,路過紅梅傲立的花壇,路過結(jié)香片片的石子道,路過婆婆納多如藍色星海的草地,路過垂柳輕舞的湖心亭。
他們路過了彼此的整個青春。
“現(xiàn)在說這話不知道還算不算晚。”許安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面,開口,“我喜歡你,或者說,我曾經(jīng)喜歡你,莫小云。”
“我也是!
許安愕然轉(zhuǎn)過頭,望著側(cè)臉柔和,微笑一如少女時代的她的莫小云。
青春時光里秘不可言的深重苦難,過早的用光了他們一生的勇氣。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