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

　　 

　　2、

　　  她是一個不及格的魔女。

　　  被同胞趕出森林之后，她成了一名流浪者，成天靠賣藥為生。有成功從學校畢業(yè)之后到人類社會生活的同胞問她，為什么不用法術過活？

　　  “啊啊，不也就那個原因，”她滿不在乎地回答，“你能指望一個因能力不及格而被逐出的魔女有多高的法術成功率呢？”

　　  四處流浪的魔女愛上了一個女孩兒。

　　  女孩兒是與年老盲人父親相依為命的打漁女，長得算不上極美，卻也別有一種純凈透徹的美感。只可惜女孩患了心臟病，注定離與這個世界作別不遠了。

　　  魔女從來沒見過老父親去關心女兒的身體健康，似乎認為她就該永遠活力滿盈的。

　　  下弦月即將消失的那個夜晚，魔女將睡夢中的女孩擄了出來，動作極輕，隔壁房的老父親一點兒也沒被驚醒。

　　  當魔女帶著女孩兒從空中騰空飛過時，被驚醒的少女被突如其來的離地感和墜落感將一張原本如芍藥班粉嫩的臉蛋嚇得煞白。她驚恐地盯著魔女，緊抓著魔女的衣服，生怕一不小心自己就會摔個粉身碎骨，卻換的魔女安撫性的輕撫。

　　  魔女將女孩到到一個山洞，提出了一個無禮且荒誕的請求：“我能吃掉你的心嗎？因為我愛你�！�

　　  “愛我為什么要吃掉我呢？”少女努力地抑制著聲音的顫抖。

　　  魔女猶豫了一下，仿佛在思考女孩的問題，過了好一會兒才認真地開口，道：“在人類來說，‘愛’不就是‘奪取’嗎？當你們人類說愛花的時候，你們就將那些鮮花折下帶走；當你們說愛某種動物的時候，就將它們困在一個又一個范圍有限的牢籠里，或者將它們吃掉。這不就是人類的愛嗎？”

　　  女孩一下子竟無法回答。

　　  “我不能將你折斷帶回家，因為我沒有家；我也不能把你關在籠子里，你比那些動物都聰明，你會逃走的；所以……我只好把你吃掉�！�

　　  “你真的不懂什么是愛嗎？”女孩笑了起來，像是在同情魔女的無知，“那些是不一樣的，魔女不是都會讀心術嗎？稍微看看就知道了吧？”

　　  “……我不懂這種區(qū)別。”

　　  被驅逐的魔女，讀心術考試從來沒有及格過。

　　  “聽說，如果魔女吃了別人的心，就會懂得那個人的心思，是真的嗎？”

　　  魔女點點頭以示同意。

　　  “那把我吃掉吧，”女孩似乎已經放棄了求生，臉上又漾著平常那種恬靜而美好的微笑，“你會知道愛是什么的。但我有一個請求，你也知道，我早已患上了心臟病，最近病發(fā)得越來越緊湊了，我同意把我的心給你，也是希望你能替我去照顧我的父親，你能答應我嗎？”

　　  “為什么要為你父親犧牲你本就剩余不多的珍貴的生命？”

　　  “因為我愛我的父親�！�

　　  愛嗎？魔女還是不懂。她向女孩許下了承諾，然后將女孩的左胸口剖開，在那冒著熱氣的洞口中取出了女孩的心臟，她將女孩的心臟一口一口吞吃入腹，人類炙熱的鮮血將她的雙唇和雙手染得腥紅。也許是因為女孩的心臟病已經病得很厲害，她將心臟吃下后什么也沒感覺到，只知道了那女孩心中滿滿的全都是她的老父親。她轉過頭想告訴女孩，她還是不懂女孩口中的“愛”，她看到女孩還半睜著她那美麗的黑眸子，近看才發(fā)現(xiàn)女孩早已死去，那雙半睜的黑眸只是女孩濃密纖長的黑睫毛打在了臉上。

　　  魔女有著魔女的底線，其中之一就是信守諾言。

　　  她回到了女孩的老父親身邊，她甚至不用去將自己變成女孩兒的模樣，只需改變一下聲音就好，因為老父親是個盲人。

　　  老父親問她，心臟病怎么樣了？

　　  她驚異于老父親竟是知道女孩的心臟病的，還未開口就聽得老父親繼續(xù)道：“我其實每天都能聽到你被那病折磨得痛苦不堪而強忍的聲音，但我明白你不愿我擔心，也就不好開口，但是，閨女啊，我們去看醫(yī)吧……拖下去總不是個辦法，雖然我們家積蓄不多，但是你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爹我啊，還能在繼續(xù)干活呢�！�

　　  魔女不知是為何忽然有點難受，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生病了：“沒關系，父親，我已經病好了�！�

　　  老父親大概對此并不了解，聽到女兒這樣說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笑顏也就爬上了他的雙頰。

　　 

　　  在他們打漁的地方，可以時�？吹揭粋�男人駐足岸邊看著他們，不，時看著她。魔女并不懂得他眸中的熾熱是什么，盡管她曾在許多男子的眼中都發(fā)現(xiàn)過同樣的東西。女孩兒是個極孝順而如同山間的一片雪般純潔的存在，基本事無巨細都會想老父親說說，父女倆叨叨。魔女想著，既然已經來代替女孩照顧老父親，干脆裝得像一點好了。她將岸邊總是有個男子在盯著他們看的事告訴了老父親，老父親聽罷嘆了嘆氣：“相貌英俊，衣著雖淡雅卻也看得出用價不低，身邊跟著侍女……那是與我們不同世界的人啊，女兒你沒有喜歡上他吧？”

　　  “喜歡是什么？”

　　  跟愛一樣嗎？魔女沒有問出口。

　　  老父親沉吟片刻，似是在回憶什么：“比愛輕一些？大概并沒有準確定義吧，當初我發(fā)現(xiàn)我想一直保護你母親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喜歡她了，女孩子的喜歡大概不一樣？”

　　  “我不喜歡那個人�！蹦�，我并不想要保護他啊。

　　 

　　3、

　　  愚笨的魔女曾經問她的導師。

　　  “魔女有心嗎？”

　　  “當然有啊，”老師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奇怪，“但有時候不如沒有來得好�！�

　　  “為什么呢？”

　　  “會變得和你媽媽一樣的�！�

　　 

　　4、

　　  老父親到了老得該與這個世界告別的年齡。

　　  魔女沒有辜負女孩的托付，老父親是壽終正寢的，她把他照顧得很好。

　　  老父親臨終之前躺在床上，握住她手的雙手不住地顫抖，喉中像是卡了一小塊骨頭，字詞們艱難地串成一句句話。床頭的小油燈，油添了一點又一點。老父親說了很多，無非都是叮囑她要照顧好自己，魔女低垂著頭，安靜地聽著，那種陌生的難受的感覺又開始一點點浸入她。老父親希望女兒能找個好人家嫁了，他不想以后落得她孤零零一人。他自然是知道岸邊那男子依然停駐在岸邊，最近已將他的情感化為行動開始來搭話的事：“按說他并不是能與你永結鸞儔的那個人，但如果你喜歡，那也就沒什么關系了�！�

　　  “再叫我一聲吧，我先走一步了，下輩子如果你還是我女兒，我不會再讓你受苦啦。”

　　  “……父親�！�

　　  老父親最后用力中做出的那個微笑，永遠凝固在了那飽經風霜的臉上。魔女第一次那樣仔細地觀察他的模樣。人的臉上怎么會有那么多深得如同山間溝壑般的痕跡呢？魔女想。她用手指試圖去撫平他臉上的皺褶，但無論多少次，還是會恢復原樣。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只是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去撫平它們。

　　  細長的下弦月消失在黑暗中。

　　  當那男子向她求親時，她答應了。

　　  她第一次看到，原來一個成年的男性還可以笑得像個小孩子一樣，盡管他身邊的那個名喚小憮的小侍女在瞪著她。

　　  魔女并不愿意受到束縛，她知道與人類成親之后，她就必須陪在這個人的身邊直到他死去，但腦海中忽然浮現(xiàn)出老父親的模樣，她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沒關系，反正對于不老不死的魔女來說人類的一生很短。她對自己說。

　　  男子對她很好，從不勉強她做她不喜歡的事。他帶她四處出游，一起去看那些美好卻注定短暫的風景；他為她下廚做吃食，盡管對她來說，傭人做的與他做的似乎并無二致；他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為了半夜給會蹬被子的她添被，自己染上了風寒，卻不知魔女根本不會生病。

　　  小憮不喜歡她，小憮不止一次地私下與她說：“我家公子怎么會愛你這種女人呢？明明你什么都不懂，也不會體諒他，你真是好討厭呀！”

　　  “那你喜歡他嗎？”魔女反問。然而每次都不會得到回答。

　　  從出生到遇到他之前，從來沒有人對她這么好過，好到讓她疑惑。

　　  她拉著他的衣袂問他：“為什么只對我這么好？”

　　  “因為我愛你啊�！�

　　  “我不懂愛是什么。”

　　  “這樣啊……沒關系，”他的笑容永遠如夏日涼風、冬日暖陽般讓人舒服，“一輩子很長，我會慢慢教你的�！�

　　  他溫柔地吻上她的額頭。

　　  然而世間并非事事遂人意。

　　  城里爆發(fā)了一場大瘟疫。

　　  醫(yī)館里擠滿了病人，街上不時就能看到有人橫尸街角，醫(yī)師們一不小心也會染上疾病。能逃的人都已逃了出去，唯獨留下這座曾經無比繁榮現(xiàn)在卻充滿絕望氣息的“死城”。

　　  不幸的是，他也染上了這種疾病。不是沒想過要出城，但是等到要出去的時候就已經染上病，最終還是沒被允許離開。

　　  小憮哭喊著讓他留在家中等她，便只身一人出門尋藥。

　　  過了好多天，院中的梧桐終于把葉子落盡。小憮終究沒能回來。

　　  她想為病入膏肓的他整理衣衫頭發(fā)，卻被他躲開，說怕會傳染給她。明明平時他是那么的注意整潔。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向她作了一個請求。

　　  他說：“請把我的心吃掉吧。”

　　  她不可思議地瞪著他，與她一貫的淡漠截然相反。

　　  “你是魔女吧？”

　　  “你怎么知道的？”她不擅長說謊。

　　  他看著她古怪的神情忍不住又笑了起來，直到咳出的血液再次在他的如雪白衣上濺開妖艷的花：“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哦�！�

　　  “你會……恩……‘愛’一個魔女？一個異類？”

　　  “我不管那些啊，只要我知道我愛的是你就好了。”

　　  魔女不再說話。

　　  “其實我知道你比我強，也不會生病什么的，但只要想到你，就會忍不住去愛護你，你會嘲笑我的不自量力嗎？”

　　  她沉默地搖頭。

　　  “真好。我啊，不想做個騙子，聽說魔女吃下別人的心，就會懂得那個人的心思，真希望我對你的愛能教會你什么是愛啊……對不起啊，只能和你一起走到這里了，你是我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愛上的人，謝謝你。我的心會為你上最后一課的�！�

　　  他是笑著與她作別離的，她將他倚在自己身上，一遍又一遍地為他梳理頭發(fā)，直到他的身軀變得冰涼。

　　  她聽他的話將他的心吃掉了。

　　  陌生的窒息感像巨大的浪潮一樣向她撲來，將她吞沒，沉進了幽暗無光的海底。下沉，下沉。氣泡咕嚕咕嚕地向上飄去，如同要掙脫牢籠的小鳥，她已無法看清它們完美的球狀姿態(tài)，祈禱著它們能升得再高一些，然后氣泡毫無預兆地一次破裂，沉默無聲地，海底平靜了。

　　  她終于明白愛是什么。

　　  她終于明白他愛那個待她如親生女兒般的老父親。

　　  她終于明白，她愛他。

　　  許久，荒蕪的宅子中，爆發(fā)了女子的嚎哭聲。

　　 

　　6、

　　  下弦月之后，破曉終于來臨。

　　 

　　5、

　　  “我媽媽怎么了？”

　　  導師說：“她愛上一個人類，在他死的時候，也自盡了，真是愚蠢啊�！�

　　  “她，愛那個人的時候開心、幸福嗎？”

　　  “應該是吧�！�

　　  “那還有什么可惜的呢？”

　　  導師愣了愣，輕柔地撫著她的頭：“也許你是對的。”

　　  “嗯？”

　　  “沒什么�！�

　　 

　　6、

　　  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

　　  然而比神明更美好的，依然是人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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