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江湖
　　○陳小慶

　　一大群閑人聚集在土路盡頭，看到有女人走過去就一齊大笑。這是個丁字路口，閑人們所處位置在那一橫上，所以沒有誰能不從他們面前經(jīng)過。
　　橫路東西走向，路北是本鎮(zhèn)最大的飯店“飯醉天堂”。
　　此時，衣服上寫滿了“正在營業(yè)”的店老板正在指揮幾個伙計往上換招牌，招牌上他已交待過，順便做上了“轉(zhuǎn)讓”二字，他說這是一種策略，會讓人覺得東西便宜，有一種曲終人散的憂傷美！沒有喝酒就先醉了幾分……
　　我騎著白馬，故意走得很慢，好讓路邊的姑娘們看清我——老話說得好：帥而走的快，如錦衣夜行。家仆程不三騎著匹雜毛馬，緊緊跟在我的馬后，完全不顧我的馬尾巴上掛的木牌：保持馬距，謹(jǐn)防馬屁！
　　一大群女人聚集在本鎮(zhèn)唯一的青樓門口，看到有男人走過就一齊竊笑。當(dāng)我一本正經(jīng)地一甩頭，從她們面前走過時，我仿佛聽到一陣驚呼——是的，本人長得很帥，帥得我都不好意思照鏡子，免得鏡子里那小子看上我！
　　我們來到“飯醉天堂”，我在程不三的接應(yīng)下，下了白馬，但還是一不注意坐在了地上。沒辦法，白馬太高，像時間一樣滑溜的馬背的確不穩(wěn)。
　　店老板的衣服上寫滿了“正在營業(yè)”，所以不用問，肯定準(zhǔn)備好了好酒好菜，我們徑直進了店中。
　　原來店里早已坐了一干客商，正在劃拳行令，大吃大喝。
　　我們點了清燉猴頭菇，照燒狗肉，熊掌一只（我吃），豬蹄一只（程不三吃），素菜若干，就著胭脂染好的米飯吃，篩“江湖”牌米酒一壇。
　　正吃喝間，聽門口白馬哼了一聲，原來是一頭驢搶了它正在享用的白豆。騎驢的是個女子，此刻大大咧咧地走入飯店。我只在她進門時瞥了一眼，便端坐吃飯。她是個三十來歲的少婦，膚白貌美，氣質(zhì)卻不與尋常婦人一般，略帶些英武之姿，不禁讓人想起花木蘭、穆桂英、樊梨花，還有楊玉環(huán)、王昭君、貂蟬、西施，既是武女，又是美女，儀態(tài)萬方，不拘小節(jié)。真不敢相信是騎那頭灰頭土臉的小毛驢來的。這好比是讓花木蘭騎個破自行車，讓楊玉環(huán)坐個拖拉機，怎么瞧都不是那么一回事兒。
　　飯店中客人，個個顛頭聳腦，互使眼色，對女子評頭論足，揣揣測測，竊竊私語不已。獨我與程不三自顧自吃飯。
　　那女子坐到我對面一張桌上，叫小二上好酒好飯，也不過是些牛肉蔬果燴面之類。不一時她酒足飯飽（吃的比一干男人還快許多），打了個響嗝，眾人都笑了，獨我不笑（我知道她盯著我呢，一定看上我了），我素知男人最帥的時候就是大家都笑時你冷著臉，顯得酷得不得了。
　　女子打了三四個飽嗝之后，忽然站了起來，一拍身上口袋，又舉起雙臂，抖了一抖，大叫：“呀，不好，大事不好！”
　　看笑話的眾人都齊聲發(fā)問：“莫非有虱子鉆進衣裳里？”
　　女子對店小二說：“我來得匆忙，卻忘了帶錢包，今天又多吃了兩個菜，怎么辦？”
　　店小二吃驚地說：“不會吧，你不像壞人呀！”
　　看笑話的有人說：“人不可貌相，有的人長得倒不像忘帶錢包的。”
　　“有的人長得像天天帶錢包的，可就是吃飯不掏錢——”又有人說。
　　“原來是個騙飯吃的。”又有人嘀咕。
　　店小二伸出早就想伸的手一把拉住早就想拉住的女子的胳膊、手，不讓她走。
　　女子說：“下次來一起補給你——”
　　“誰知道你是哪里人？不能下次，現(xiàn)在還錢來——”店小二說著還捏了女子一把。女子竟不以為意。
　　“驢——驢——扣下她的驢——”有人提議道�？傻晷《路鸩惶澇�，他以為扣下這女子，讓驢回去拿錢更合適。
　　我終于看不下去了，輕輕一拍桌子，舉手發(fā)言道：“聽小生說一句罷，諸位——”
　　眾人都嚇了一跳，因為他們料不到我會發(fā)言。有道是一帥能遮天，千軍易得，一帥難求。如此巨帥大帥太帥之人，可謂一字千金。
　　我清了清嗓，理了兩下圍在脖下的圍嘴（免得油漬污漬滴在我那蘇繡的衣衫上），對眾人及店小二及美女說：“看這位氣質(zhì)不俗的女子，決不是賴賬之人——”
　　眾人道：“那可不一定——”
　　我見有人不服，皺了一下眉頭，這下更帥了，眾人不敢再多嘴。我說：“本帥曾夜讀春秋……”我說到此看眾人臉色不對，忙解釋說：“本帥不是關(guān)羽關(guān)云長，關(guān)公夜讀春秋，讀的是漫畫版的，他愛看圖畫，可我讀的是文字版的，我記得書上有一句話——不要輕易懷疑一個女人，尤其是一頓飯錢，——所以，今天我愿意相信這位大嫂——呸，不對，是這位娘子——不，是這位小妹妹，是真的沒有帶錢，店小二，多少錢，我給啊——”
　　“不多，一點二五兩銀子�！钡晷《f。
　　我聽不懂，說：“麻煩說得通俗一點�！�
　　“一又四分之一兩銀子�！钡晷《终f。
　　我更加聽不懂了，說：“你看，現(xiàn)在是大明成化年，數(shù)學(xué)還不普及，我念的又是文學(xué)系，你說淺顯點吧！”
　　“公子，你看——”店小二剛開口，我又?jǐn)r下了，說：“別叫我公子，俗，叫大帥�！�
　　“好，大帥，你看，一塊一兩的銀子，你分四口能吃完是吧，你就咬一口下來，就是四分之一兩銀子。”店小二終于把話說明白了。
　　“我懂了，不三，你咬一口吧！”我掏出兩塊一兩銀子，讓他咬其中一塊，像這種咬銀子的事我是從來不做的。程不三祖?zhèn)饕сy，其最遠的有據(jù)可查的是一個叫做程咬金的祖宗，天天幫人咬金子。
　　程不三咬下一塊，我將大點兒的收起，付了女子飯錢，已無心吃飯，將半塊熊掌打包，問店小二我們的飯錢是多少。店小二說：“二十兩再加咬兩口�！�
　　我一摸口袋，說：“我沒有這么多銀子�！�
　　一時間飯店里出現(xiàn)了巨大的安靜。
　　就連我替她付飯錢的女子也呆住了。
　　我又不慌不忙地說：“干脆我付你些金子吧！”
　　店小二才又松開了女子的胳膊手，（他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不付錢，就想拉住個女人）笑著對我說：“一兩金子即可�！�
　　我拿出一塊兒五兩的，讓程不三咬了五口，拿出其中一口遞了過去。

　　我出門去騎白馬，沒帶飯錢的女子也跟了出來，對我一抱拳說：“大帥是個好人，希望你把名字留下來，日后定當(dāng)加倍奉還�！�
　　我望向天空中的一朵云，幽幽地說：“區(qū)區(qū)小事，何足掛齒，不用還了。”可她說：“還望大帥把名字留下，我好刻在我家?guī)氖^上做個紀(jì)念！”
　　我固執(zhí)地說：“本人做好事從不留名，回去只是記在日記里而已，千萬別刻在石頭上。”
　　“這話聽著耳熟，你莫非是雷鋒叔叔？奴家叫做韋十一娘，大帥，認(rèn)識一下�！闭f著她伸過來玉手。
　　我習(xí)慣性地伸出雙手緊握她手，自我介紹說：“程元玉，著名兒童文學(xué)作家，兼營冰糖葫蘆，各類不倒翁玩偶，以及撥浪鼓和廢銅廢鐵。你說的那個雷什么鋒，我不認(rèn)識。”
　　“程作家，幸會幸會，程作家真是多文才又多生意��！”她說。
　　“那咱們一塊兒走？”我松開了她的手。
　　“我還去城西走親戚，作家先走吧�！彼疽馕疑像R。
　　我一連撲了幾次都沒有撲上白馬，對她訕笑著。她卻忽然臉色一變，說：“作家，前面路要小心�！�
　　我說：“我一路都小心著呢�！�
　　她加重語氣強調(diào)：“江湖多風(fēng)波，一個作家，出門也不帶個保鏢！”
　　程不三聽了說：“俺就是保鏢。”
　　韋十一娘看了眼他的大肚子，對我深加憂慮。
　　我仍在往馬背上撲，可惜，大白馬太高，我每次都是先上程不三的背，再上馬�？山裉�，我想在她面前顯擺，卻始終不如意。
　　“作家慢慢上馬，奴家先走一步——”她并不為意，騎上毛驢走了。

　　出鎮(zhèn)二三里，行人漸少，白馬腳步猶疑地慢走著。程不三不時超過了我，我說：“你什么意思，你想讓我被人從背后襲擊？一定要保護好我的背后，退后，再退——”
　　這時，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頭戴氈笠的行者，背著一個大皮包，包里隱約露出一摞傳單，一看就是個發(fā)小廣告的。我不討厭發(fā)小廣告的，但□□白馬討厭，白馬脖下掛一小筐，專門放些隨手的東西，比如打包的吃食，現(xiàn)在那里只放了草紙裹著的半只熊掌，油漬透紙。
　　發(fā)小廣告的總會出其不意地一伸手，塞到白馬脖下小筐里一張廣告。白馬習(xí)慣了，但仍討厭，弄兩個響鼻，看樣子恨不得啐那人一臉。
　　我在馬上對那人說：“師傅，前面不知可有旅社？”
　　那人只管低著頭走路，臉是看不清的。他說：“有有有，向前二十里有一茅廁，左拐，再走二十里有一小賣部，右拐，再走二十里就有一家叫做‘無眠旅社’的�！�
　　“無眠旅社？聽著就有詩意，我喜歡，可現(xiàn)在天不早了，估計只能趕到那茅廁處了�！背滩蝗涌诘�。
　　“我聽書上說，給馬打上三三得九下鞭，便會快上一倍速度！”我說，“可仍到不了啊！”
　　發(fā)小廣告的笑了，仍低頭看著腳尖走路，說：“我知道有條小路，只有三十里便可到那個無眠旅社。”
　　“不知師傅愿不愿前面帶路？”我用馬鞭桿兒敲了敲他的氈笠。
　　他忽然說：“別敲別敲，本來就不結(jié)實，昨天剛和賣氈笠的吵了一架，戴了才三年就裂縫了，還不保修，可不敢再敲了�！�
　　“那就麻煩師傅帶下路，到旅社小生自當(dāng)設(shè)酒宴款待——”我對他好言相告。
　　“你那筐里是什么？”他指著草紙包著的熊掌問。
　　“半只熊掌，師傅若不嫌棄，拿去吃吧。”我笑道。
　　他立馬伸手從筐中取出，掀了草紙，端詳了一下熊掌，又嗅了一下，“嗯”了一聲，開始大口吃起來，邊吃邊說：“你們就跟著我走吧�！�
　　于是這人拐入一條窄小而林木茂盛的路上。剛開始倒也好走，誰知走上二里之后，坑坑洼洼，亂石雜草，不像是有路的樣子，荊棘不時掛著我的蘇繡衣裳，我?guī)缀跻罎⒘�，嚷道：“這還不如走大路好，你這師傅，莫不是拿俺尋開心？”
　　他吃完熊掌一抹嘴上的熊油，說：“是你求我來著，我又不曾求著你走這條道，喏，翻過那座山，倒有條平路，只管走罷�！�
　　“敢問師傅尊姓大名，適才沒顧上問�！蔽业�。
　　“在下姓王，名二小，專門帶路的�！彼p快地在石堆間跳來跳去。
　　“王二小，可是聞名天下的那個童稚時即把敵人引到我軍的埋伏圈的好少年？”程不三忽問。
　　“正是在下�！蓖醵∫言诤苓h處回答了。
　　忽然王二小不見了，我與程不三正慌得四下尋時，才發(fā)現(xiàn)身處一個山谷之中�？偸沁@樣，關(guān)鍵時刻，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
　　突然不知哪兒傳來一陣唿哨，前面山頭上涌出一隊人馬，總是這樣，大部隊總在山清水秀或者山窮水盡的地方出現(xiàn)。
　　“諸位，可是來接本帥——哥的嗎？”我仰頭問道。
　　只見有兩人一前一后騎著瘸驢過來了（原來此地流行瘸驢），兩人到得十步開外，停下驢，一驢不想停，背上人急拿銅錘照驢頭上敲一下才停下。
　　“知知知道我我我們是是是是是干干什么么的的嗎？”一位長小胡子的先來了個歐式長句，雖然用詞不豐富，但的確挺長的。
　　我急忙翻了一下隨身攜帶的《看圖識人》，翻到“深山老林遇人馬”那一頁，上面畫了一隊人馬站在面前的山上，然后還有兩個人在前面問話，圖解為：“此是搶匪響馬也，遇見輕則破財，重則喪命！”
　　我害羞地對二人說：“大家一定是搶東西的，書上是這樣說的�！�
　　“被他看出來了�！绷硪粋�對小胡子說道。
　　“不許翻書�！毙『訍赖�，（他一急居然不再結(jié)巴了）“好吧，既然你知道了，有什么東西都留下吧！”
　　我故作鎮(zhèn)定地喚：“不三——不三——”扭頭一看，程不三和他的雜毛馬早已不見了影子。這不三躲的夠快的。
　　我看看大勢所趨，大勢已去，便舉起雙手對眾匪說：“如果你們?nèi)比耸值脑�，不才愿意入伙，不知能坐到第幾把交椅？我可是有文憑在身上的�！�
　　“實話說，最近效益不大好，派出去發(fā)小廣告的十個有九個都拉不來客人，我們也正嫌人浮于事，吃閑飯的太多，所以，你雖然條件不錯，還是另謀高就吧，照本山目前來看實在無能為力，留下你的東西，去吧——”小胡子旁邊那個說道。
　　“難道帥到如此還不能特殊照顧一下嗎？”我不知死活地繼續(xù)糾纏。
　　“早知道不搶這書生了，好生話多也！”這個小胡子氣惱道，一邊說一邊抽出一把由炒菜勺改造成的畸形刀，向我那么一比劃，我見勢不妙，忙將行李并裝金銀的皮包扔了過去。小胡子耍老練用畸形刀去接，沒接住，只得命我下馬撿起。我從馬背上滑下來摔得咧嘴。
　　“重，重新扔一下，我，我就不信接，接，接不著——”小胡子說。
　　我站在地上，運足丹田之氣，扔了過去，這次，那堆東西全讓小胡子旁邊那人接住了。忘了介紹那人了，那是個大胡子。
　　我待要去上馬，白馬已自動將自己送給了搶匪。我幽怨地望了它一眼，它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還與大胡子的馬頭抵頭打招呼。
　　匪二人收了東西轉(zhuǎn)身走了，山頭上那一隊人馬卻一動不動，我自己一無所有，真正是一窮二白、兩袖清風(fēng)、山清水秀、四面楚歌、五迷三倒、六神無主、七上八下、九死一生、十分無奈。
　　風(fēng)大了起來，山頭上那一隊人馬卻還盯著我，我想我已無可圖，光腳的還怕穿鞋的？就四下看看，不料那隊人馬撲將下來，紛紛跌落在我面前，我嚇得幾乎去見秦始皇，但發(fā)覺不對勁，看去——原來那些人馬全是紙扎布裹的，全是假的，虛張聲勢用的。由于風(fēng)大，全掉了下來。
　　我頗悔，真是盡信書不如無書，什么“輕則破財，重則喪命”，剛才我們?nèi)糁麄內(nèi)耸植欢�，還不拼上一拼？現(xiàn)在可好，程不三不見了，馬也沒了，行李錢包全沒了，此處險山惡水，萬一來個美女也沒辦法搞點小浪漫。
　　說美女美女到，那邊林子里一陣樹葉響，扭頭看去，一個白素貞式的好美女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連把傘也沒有，只好用潮濕的眼神望向她——她一身素服，惟面若桃花，艷麗動人。
　　她來到我面前，撲通就跪下來了，這倒讓我吃一大驚，我說：“娘子，萬不可行此大禮，小生何德何能，就算再帥，也不至于人見人拜�。　�
　　她磕了個頭，又揉了揉磕痛的地方，站起來對我說：“帥哥哥，奴家是韋十一娘手下的青霞，師父派我來接帥哥哥。她早知帥哥哥有此一劫！”
　　我一聽韋十一娘，不就是欠我頓飯錢那女子嗎？立馬精神了起來，這是滴水之恩要涌泉相報的節(jié)奏��！
　　我說：“老韋現(xiàn)在何處？”語氣顯得很是熟絡(luò)，一付老交情的樣子。
　　青霞一愣，方說：“走吧，就在前面……”
　　我故意腳下一滑，她忙伸手?jǐn)v扶，我便裝作崴了腳，讓她肩膀架著我走，那感覺說出來就是一首婉約派的宋詞。
　　才走百余步，豁然開朗，韋十一娘正坐在一塊大青石上吃山楂。見我來，忙站起來相迎。我笑了，這是要擁抱嗎？
　　青霞伏在她耳邊低語：“他叫您老韋——”老韋仍笑，真的撲上來擁抱了，還扭頭對青霞說：“你先下去吧！”這是要以身相許嗎？我激動的手足無措……
　　韋十一娘卻在我耳邊低語：“青霞說你壞話，此女子不可娶也！”
　　我也伏在她耳上說：“有情若你，夫復(fù)何求？”
　　正陶醉于卿卿我我，韋十一娘推開了我，說：“今天你就不要走了——”我說：“就在這大青石上過夜嗎？”她一笑，說：“跟我來——”
　　過一小溪，有一景點，叫做“桃源舊居”，此時已無人居住，頗荒涼，前行一刻鐘，見一公共茅廁樣的房子，韋十一娘說：“到了——”我說：“我還憋得住，不急上茅房——”她說：“這是本山區(qū)農(nóng)家樂旅社，雖然設(shè)施二流，服務(wù)下流，但安全是有保障的。”
　　看來是我誤會了，不覺掀簾進門，青霞和一女子早在那里候著了。見我來，忙在一埋于地下的大缸中舀了一馬勺什么東西，盛在木碗里端過來說：“帥哥哥請慢用茶�！边f茶的是那個叫縹云的女子。
　　我看著那泛著泡沫的黃色液體，實在無法下口，問：“此為何茶？”
　　“……”青霞正待說什么，縹云忽大嚷：“賴狗，又往缸里撒尿，看這缸都被你尿滿了——”飛起一腳踢跑一只黃狗。
　　青霞也不用解釋了，我說：“我不會喝這茶的�！�
　　縹云解釋道：“帥哥哥別誤會，此茶一味極關(guān)鍵的配方就是狗尿，但太多了會影響口感，故而踢狗，并非狗尿不能喝也！”
　　我忙轉(zhuǎn)移話題：“今晚咱們四個人同處一室？”
　　韋十一娘說：“看來老帥很有想法啊�！�
　　我說：“我不忍心讓各位露宿�！�
　　“我們那邊還有狗窩，擠擠倒也行，老帥還是自個兒清靜�！崩享f如是說。
　　“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是青霞呼嚕聲太大，怕帥哥哥不習(xí)慣�！笨~云說。
　　“其實縹云磨牙也很厲害呢。”青霞忙說。
　　我忙說：“我都——不在乎！”
　　老韋一言不再發(fā)。但屋子里似乎有一種濃重的奇臭，剛才沒有，就是在一瞬間，如霧起時，絲絲縷縷，濁人心脾。我四下里看，卻是老韋將登山靴脫了，兩只天足魔力四射……
　　一夜北風(fēng)緊，不知狗窩中的狗怎么樣了，三個女子怎么樣了，我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久不眠，身上冷，毯子卻薄如蟬翼。起來踱步，黑暗中一不留神落入水缸，幸虧我會水，先仰泳，又蝶泳，繼之蛙泳、潛泳、混合泳，但還是喝了幾大口，才爬到岸上。打個飽嗝，竟品出此缸中涼茶好味道來。
　　我慣于開發(fā)新產(chǎn)品的思路便涌上來了，此茶一出，絕對大賣。連夜想包裝想品名——叫老狗涼茶，不妥，——叫程氏吉利茶，此名不錯，凡喝此茶者，定會逢兇化吉，遇難呈祥。
　　天明，身上才干透，由于興奮于想方案，熱力護身，未感冒也。
　　韋十一娘與青霞、縹云過來說話，我說：“我今天得走了。”語氣落寞，有攝人心魄之奇效。果然，韋十一娘說：“你的馬匹行李包裹及仆人，我都已尋到了，你不要急于走，再聊兩天嘛�！�
　　我說：“這里距繁華太遠，離自然太近，不適宜本帥哥修身養(yǎng)性寫作關(guān)懷人類的文字，所以，為了文化大發(fā)展，我必須盡早離開落后地區(qū)，前往燈紅酒綠的大城市�！币桓绷x無反顧的樣子。
　　老韋對青霞說：“看來不上些野味老帥是留不住了，你去打獵吧，不管狼蟲野兔，弄些肉食過來。”青霞提起一把鋤頭就出去了。
　　約有打死一只狼又追上一只黃花兔的工夫，青霞回來了，鋤頭還是鋤頭，并無一件獵物，她只為失敗找借口：“天氣尚早，動物們都在睡懶覺�！�
　　我忙引用書中句子：“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早起的蟲兒被鳥吃。估計現(xiàn)在大家都明白這個道理了，都不敢早起了，遲些再去罷�！�
　　約肚子咕嚕叫了有一首黃河大合唱的工夫，老韋對縹云說：“你去試試手氣�！笨~云提了鋤頭出去了。
　　我問老韋：“你們不是都自稱大俠，為何連些肉食都供應(yīng)不上？”
　　老韋說：“有權(quán)而溢用為枉也，有功夫在身上，不是要你欺負(fù)弱者的。你看縹云去干什么了？她是去鋤地了，但地頭有一株大樹，往往有兔子撞上，這叫守株待兔。不殺生，但吃肉免浪費，不然兔子撞死之后臭在那里，豈不罪過？”
　　話音剛落，縹云便進來，高聲道：“竟有一兔撞樹了耶！”
　　“那雞是怎么回事兒？”我問道。她鋤頭上還掛了只落湯雞。
　　“可能失戀了，跳在河里自盡的——”縹云說得有些傷感。
　　我們吃了這只傻得撞死的兔子，又吃了失戀的小公雞，心情都莫名其妙地憂郁起來，我說我得走了。
　　韋十一娘說：“再聊會兒吧，早起的行人被打劫��！”
　　我問：“老韋，你的身世可否談?wù)�？�?br>　　老韋頗為躊躇，我說：“是不是說不出口？”她點點頭。
　　我又問：“是不是私生子？”她卻搖搖頭。
　　她說：“當(dāng)年我爹得罪神明，被寺里大和尚下了詛咒，說永不超生�？墒俏业�是帶著我娘來此深山，一口氣生下十一個女孩，我最小，我們都是他倆超生的！”
　　“江湖真復(fù)雜�。≡瓉砟憔贡淮蠛蜕邢铝嗽{咒，大和尚為何詛咒你們？”我問。
　　“那一年，我爹新婚，去寺里討個念珠，要開過光的。大和尚說方丈去進貨了，要遲些時日，我爹罵了一句走了。大和尚追上來拉住我爹的手說下了那句‘永世不得超生’的詛咒語�！彼f得淚下來了。
　　“若沒有超生，怎會有你，若沒有你，我今日怎會得救，天意，天意，后來那大和尚如何了？”我拉住她的手問。
　　“我去過那個大寺，那個大和尚因為行為端正，功德圓滿，得到了超生許可證，一口氣生了十八個裸漢，現(xiàn)在為了養(yǎng)家糊口，在寺廟對面街上辦了個美術(shù)班，日子也算過得去——”老韋說完一聲長嘆。

　　我該走了，我兩手空空，望著韋十一娘與青霞、縹云。韋十一娘說：“也沒啥可送的，送君千里，終有一跤要摔，還是各自珍重吧�！蔽艺f：“書上說分別時要有擁抱，要有無休止的落花�！庇谑俏覀兙蛽肀�，青霞和縹云在一邊向我們頭頂拋灑花朵……
　　我按她畫在兔皮上的地圖，走出了深山，正坐在一個樹墩上喘氣。程不三牽著白馬、雜毛馬并馱著行李錢包從一座寫著“人生就是一場被打劫的旅程”招牌的大樓里走出來，那個王二�。◣穼＜遥┱嬷鴿M滿一包傳單，再一次出發(fā)……
　　753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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