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命運，我的工作，是俯瞰眾生。

　　沈磊接過香煙，嫻熟點燃，瞇起眼睛。
　　同學會，推搪不掉，是以參加。同學情誼多少還在，只是已經(jīng)淡而又淡，泰半面孔，是生疏的。十余年不見，有人發(fā)達，有人落魄，有人摸出全家福，喏喏喏，吾妻吾兒，雖然長相平平，然眉目間是幸福的。
　　“噫，夫人是鄰班的班長！”
　　“啊，被認出來了�！贝诵掷市�，頗得意。
　　“竟然讓你成功！”狠捶一拳，“多少人垂涎她！”
　　“呵呵，唯有我是老實頭�！�
　　沈磊忍不住笑，扮豬吃老虎矣。
　　彼時，他也有心儀的女生。只是，他尚幼稚，以欺她為樂，見她被他整得不快活，便覺得意。終于一次，他鉸了她的頭發(fā)。那日，她是哭著回家的。然后，她再沒有回到教室，她——轉(zhuǎn)去別的學校。
　　那一縷被他鉸下來的頭發(fā)，一直留在他的文具盒里，沒有生命，黯淡至今。時時提醒他，曾經(jīng)，他是多么殘酷無知，以為命運賦予他傷害旁人的權(quán)利，肆無忌憚。他以為她的家人會來找他算帳，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了數(shù)日，然而并不。他錯過了告訴她——我喜歡你——的機會，亦錯過了讓那雙清澈眼眸因他而微笑的情愫。
　　錯過了，就沒有機會重來罷？孫悟空在為自己套上金箍咒前，說的那一段話，是因為他自知，他再覓不見為他而愛為他而淚的女子，即使命運使他們再相逢，他已不是他，而她亦不是她了。
　　沈磊垂下眼睫，多久不曾如此想念她？或者是今夜，適當?shù)臅r間與適當?shù)姆諊�，讓他的腦海中，充斥著她黑色的頭發(fā)與潔白的臉。
　　“啊，沈蕾，你來晚了。”組織者向遲來的女子招手，“沒有商量，先罰三杯。”
　　沈磊循聲望去，她也來了，那個倍受他欺負、卻始終沒有向先生舉發(fā)他的同名女子。
　　“磊，你暗戀的人來了�！蓖瑢W推他，“當日她轉(zhuǎn)學，你悶悶不樂多日，三五天不講話�！�
　　呵，流言。事實的真相，只得他知道。他，是心虛罷，哪里曉得她是去了另一所學校。后來知道不會東窗事發(fā)，才放下一顆心，卻，再未有過惡作劇。那個使他浪費良多注意的女孩，永遠沒有再回來當他的同桌。
　　“磊，緣何發(fā)呆？不去打個招呼？”
　　“不知說什么。”他吸煙，情怯。這許多年，他常常想，他朝見著了她，他會上前擁抱她，說些想念的話�？烧嬲娏怂�，卻有手足無措的感覺，或者，她有了戀人，也或者，她已結(jié)婚生子。
　　“替她擋酒罷�！蓖瑢W看出他的猶疑，“磊，命運不會再敲一次門�！�
　　是啊。
　　沈磊深吸一口氣，按滅香煙，走向她。
　　“叫沈蕾罰三杯，可是？”他微笑著替她飲盡了三杯啤酒，“還要不要？”
　　組織者眉開眼笑。“呵呵，若是男磊，要再罰三杯�！�
　　他伸手欲再接再厲，她卻輕輕攔下，搖搖頭。
　　“現(xiàn)在便要他喝醉，似便宜了他，晚一點罷。結(jié)帳時，他連掙扎的力氣也無，便乖乖埋單，可好？”
　　“好！怎么不好？”組織者大笑，“夠狠毒！蕾，提醒我莫坐在你左右。去去去，你們聊去�！�
　　終于，倆倆相望。
　　“謝謝你替我解圍�！彼c他并坐在一起，側(cè)頭看他，“別來無恙？”
　　“不過如此，經(jīng)營一間小公司，累得賊死，方能過活�！鄙蚶诓⒉浑[瞞。她之于他，總是不同。
　　“你變了許多�！彼皣@，“年少時你意氣風發(fā)，十分活躍，雖然見了我時時沒有好臉色，可是，似一只發(fā)光體，吸引眾人眼光。彼時，我至羨慕你，自認不夠聰明又膽小，事事惹你討厭�！�
　　沈磊無言以對。咦？差這么多！他自省，覺得自己頑劣不堪，她卻說他聰明活潑，一絲記恨也無。相同的過往，卻因不同的視角，而有了出入。
　　他笑了�！艾F(xiàn)在又如何？”
　　“覺得你有些許疏離同頹廢。”她注視他，“或者我對你的記憶一直停留在少時�！�
　　他細細看她，極high的短發(fā)，素面，灰色西裝配同色長褲，干凈利落中散發(fā)婉約的氣息。
　　“我亦相同�！鄙蚶谥钢杆念^發(fā)，“記憶里，你有一頭長發(fā)，喜歡穿裙子，總是害羞地笑。”
　　“我們踏入時間的河，任它將我們改得面目全非�！彼D(zhuǎn)開視線，聲音中隱約是遺憾，“追不回留不住，是華年�！�
　　沈磊有些煩躁，似有無形的海，隔開他共她。摸出香煙，卻被她的手按住，“我不反對吸煙，但請到吸煙室�！�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就此握緊，不肯放開。
　　她微微掙扎，然后放棄。他的手，溫暖有力，似一個安全的歸宿，堅定地守護著她的。
　　“你呢，一切可好？”他問。想了解她的世界，他不曾參與的過往。
　　“普通，擔任教職，然競爭亦十分激烈，頗有壓力。小孩子并不好相與，很知道欺善怕惡，令人頭痛異常，但天真起來卻又可愛至極，甚為矛盾。兒童是殘酷的，卻亦是純潔的�！彼劬﹂W亮，“若果不考慮人為因素，孩童們是美好的。”
　　“你喜歡孩子？”他注意到她十指上并無飾物。
　　“或者在喜歡紙幣之后�！彼姓J，挑眉而笑。
　　沈磊因她的小動作而心動過速，呵，她早已不是那個微笑著埋頭看書，時常救濟他橡皮鉛筆的溫雅少女，她不是。
　　“兩位，開席了�！庇型瑢W過來告知，“情話留待稍后再說罷。”
　　他朗笑，她臉紅。

　　席間，除開客氣的交談，便是對舊日的回望。
　　“運動會上，四百公尺接力，最后一棒跌倒，爬起來繼續(xù)狂奔，最后得了亞軍。女生哭得天地無光�！�
　　沈磊聞言失笑。彼時榮譽感極強，團體活動一貫力爭前茅，無論輸贏，女生都有理由一掬清淚。那樣喜怒形于色的年代，一去不再。
　　再熱鬧的歡宴，亦有散去時，一群舊日同學依依不舍地告別。
　　“我送你。”他不想這樣目送她走離他的生活。
　　“我住在附近�！彼⑽淳芙^，卻也沒有同意。
　　“無妨，當作月下散步也好。”他霸道地說。
　　她抿著唇，似忍笑，終于笑出聲，清脆的嗓音在夜色中蕩漾開，在他心底泛開漣漪。
　　“沈磊，我說錯了，你完全沒有變。你慣于發(fā)號施令，不容拒絕。是以，你自己當老板，親力親為，好過看人臉色�！�
　　他嘆息，怎么不是，她是了解他的，間中隔著十年世事，亦不改她體貼卻敏銳的心。
　　“蕾�！彼麪科鹚氖郑跋Ｍ@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街，就讓我共你，徐徐共行，直至世界盡頭�！�
　　“為什么？”她似頗不解風情，斜斜睇他，眼底閃過奇異光彩。
　　“可想過重逢？”
　　“想過，然并不奢望，很多時候，人生的擦肩而過，已經(jīng)是句點，日劇中的多次錯過卻最終相遇的美好結(jié)局，不過是故事�！彼坏目跉饫�，有無限秘密。
　　“我亦想過，不料今日美夢成真。”他感慨。是命運罷，還是緣分？
　　“你我的重逢，之于你，是美夢？”她微笑。
　　沈磊沒有夸張地擠眉弄眼，他只是注視�！笆堑模粋�同你一樣不敢奢望的夢，現(xiàn)在，這個夢已實現(xiàn)，我希望，下一個夢也會�！�
　　“什么夢？”她停下腳步，問。
　　“你與我戀愛的夢。”
　　她的臉在夜色中微微發(fā)紅，看在他眼中，嬌羞而絕艷。
　　“如果，這個夢，也成真，那么下一個，是我們結(jié)婚生子的夢�！彼麍�(zhí)起她的手，輕吻，“蕾，我可有機會？”
　　她沉吟，短暫的幾秒，似乎是漫長的一世紀，然后，她退開一步。
　　“是，你有�！�
　　對來之不易的重逢，沈磊懷著感恩的心，珍惜重視著。他知，真的不會再有一次了。

　　二年后，沈磊娶了自己曾經(jīng)為之心動，然卻傷害，最終深愛的同名女子。
　　新婚之夜，已是他的妻的她，臉上有幸福笑容。
　　“磊，我必須向你說真話。”大紅色的喜服映得她面似芙蓉。
　　“關于什么？”細碎的親吻執(zhí)意干擾妻子的告白。
　　“那日的同學會，他們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我，本來我實在無意參加，彼時我在班上不過是可有可無的角色。他們告訴我，你也會在，所以，我才會去。”
　　“為我而去？”他心底有狂喜。
　　“是。若果我不去，今生都會遺憾。我同自己說，如你對我有絲毫好感，我便不放棄。反之，我便會放棄自己十余年的暗戀，拋開過往�！�
　　“真不誠實！”他吻妻子，在心中感謝命運，使他們沒有錯過彼此。

　　呵呵，命運，不過是將線拋出，眾生將之拾起，不是命運擺布眾生，而是眾生選擇命運罷。
　　我是命運，我的工作，不過是俯瞰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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