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

　　廟會。

　　身為一個已死之人能再來參加為新年舉辦的盛典真是從來都沒有想過，特別是跟精心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即使根本不會有別人看到自己的主人一起來�；蛟S說，他甚至連自己會有主人都沒有想過。
　　雖說的是主人，然而那人并不會像其他陰陽師飼養(yǎng)一大群式神然后當做擋箭牌，而只是把并不能為主人做什么的自己當做他的伙伴，僅此而已。
　　再看那人一天到晚的迷迷糊糊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外套被放到哪去了，或是找不到家仆給他囑咐事情的字條的樣子，也是只有看不到他那一面的外人會相信他是一個技藝高明生活井井有條的陰陽師了。
　　咳，技藝高超倒是不假，但這個人毋容置疑是個笨蛋。

　　他是游浮靈，死去的人，不相信自己已經(jīng)死了，變成游浮靈在人間游蕩。很容易被術(shù)者召喚來當作臨時式神操縱。然后在半年之前被現(xiàn)任主人暫時收留下來，作為他“丟了犬神的時期的替補”。

　　是的，只是臨時式神，再不出多久就會消失或是在那之前就被下一個式神所替代。次品對于那個強大的人來說是不需要的。

　　“看你無處可歸的樣子，來我身邊吧，缺個式神，暫時�！�
　　那人向他遞過自己的傘，呢喃細雨飄在身上。

　　從此以后那人干什么他便在旁邊守著。一開始有侍從驅(qū)趕他，說他是不潔的象征，但是都被主人批評了；后來主人索性讓他搬到房間里去住。無論是主人在習竹笛、茶道還是他最愛的書法，臨時被命去保護主人的式神都會始終呆在主人身邊。偶爾的，幫他評價一下他的作品也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都在你筆尖]

　　如今能再一次出來看煙火逛廟會，看那還活著的時候懶得出來看的煙火，第一次被人牽的如此緊，第一次吃了一嘴糖被人笑到紅著臉拿袖子擦，第一次在煙花爆竹之中高興的快要流淚。
　　難得沒有傲嬌的甩開平日里高冷安寧的人的手而是反牽了回去。

　　[兩三煙樹一軒明月都在你眉眼]

　　卻是沒有抬頭看天上盛開的火樹銀花。

　　[鳶]

　　“……嗯？”

　　出名的陰陽師自然免不了與各路熟人�？屯Ｏ聛韱柡蜃Ｔ�，在主人笑呵呵的與朋友開玩笑時，式神就溜到一邊去，睜著大眼睛看小攤小販的琳瑯滿目。想起曾經(jīng)帶妹妹出來玩，小丫頭吵著鬧著要買這個買那個，經(jīng)常掏光了腰包給她買了一堆回去就不想玩的亂七八糟……又回頭看看談笑風生的那人，怎么想都不可能了嘛。

　　[唱華星明滅]

　　“喏，給你這個。”

　　紙折的……什么？

　　兀長的歡笑之后陰陽師的友人終于遠去，趁著下一波友人還沒到來的空檔，式神快速的把手里的紙折物塞給他�？粗蝗缙鋪淼捏@喜，卻是沒有見過的外形，著實讓他困惑的把玩了很久都沒有琢磨透這到底是什么玩意。
　　“新年禮物。”
　　見他似乎是看不懂這是個什么玩意，式神有些惱火的補上一句。

　　那人噗嗤一笑，轉(zhuǎn)過身去走到一個小鋪子上挑下一只他看上了很久的紙鳶，轉(zhuǎn)身遞給只是送了一朵紙折的花就臉紅的不行的式神。自然地，還是被這個總是有意無意讓他微笑的笨蛋逗的差點持不住他高冷的一張臉。
　　式神當然是用主仆之分身份之別推脫明明就喜歡得不得了的紙鳶，但也終是紅著一張臉收了主人給他弄的第一個小玩意。

　　“你看，你給我折的鳶尾，我給你買的紙鳶，這很公平�！�

　　[歌好景好天]

　　深深地把臉埋進抱著的紙鳶之中，哪里公平了，分明就是想捉弄我。只是……

　　抬頭看他跟小孩子一起玩游戲的悠然自得，看他駐足凝望神社與祠堂的沉穩(wěn)，看他哄迷路的小孩子的手足無措——

　　[看你凝眸深處的]

　　好漂亮呢，微微一偏頭瞧見的便是剛剛主人指給他的萬家燈火。千只天燈照亮了一整個城鎮(zhèn)的夜空，銀河纏在夜空一腳正好讓開了升空的孔明燈，煙花炮竹的爆炸聲也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偶爾抬頭還能看到幾只犬神或者沒有攻擊力的小妖怪。那人曾經(jīng)說過，廟會那天晚上他會帶自己看到比平常人所能看到的更加美麗的夜空。

　　[繁華人間]

　　如果能一直被捉弄著也不會很生氣呢。

　　只是——
　　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蘋果糖，整理了一下領(lǐng)口遮蓋住微微變得透明的后頸，小步跟了上去。

　　[燕]

　　“師父師父”

　　半大的小孩子跑進房來，兩只小手緊緊的抱著搗好藥的罐子，像是見到了城里面的糖葫蘆急著要撲上去一般從身后抱住老者的腰。那老者先是一怔，隨后把手中把玩的紙花重新小心翼翼的放進小盒子里，才慢慢轉(zhuǎn)過身來拍拍小孩子的頭。

　　“下次再這么跌跌撞撞的，我的老腰就要被你撞斷啦�！�

　　接過小孩子的藥罐，在小鬼頭毫無誠意的道歉聲里一如既往地做起今日的結(jié)界，打理好屋子的每一個死角，并給幾只也是一把老骨頭的犬神丟了幾只小妖怪去吃。

　　陰陽師搖搖頭，懊悔著為什么自己收了個這么淘的徒弟，明明有那么多天資聰穎的小孩子想要拜師學藝……再回頭看看淘氣的徒弟拉著他要去放紙鳶卻是一下子沒了火氣。

　　螢火紛飛的季節(jié)，那個來去匆忙的游浮靈勾著他的小拇指消失在夜空之中時，莫名的舍不得與失落充斥著陰陽師的內(nèi)心。讓他摸不到頭腦的是，他為什么對一個臨時的式神這么在意。直到他看到現(xiàn)在這個小鬼并且收作為徒，他還是不知道為什么對已去之人的魂魄乃至下世這么在意。

　　“師父師父，你什么時候教我收服——”小孩子做了個特別夸張的動作嚇跑了正在吃早飯的犬神，“我的式神啊？”

　　“那要看你喜歡怎樣的類型的咯”老者順了順胡須，仔仔細細的為徒弟數(shù)，“世上的式神那么多，小壞蛋你喜歡哪類的呢？”

　　——“世間的留戀之人那么多，為什么你留下了我。”

　　小孩子笑了，有點依戀似得拽著師父的衣袖抱著一只小犬神搖起頭來。看著熟悉的微笑，陰陽師愣了，心思早都跟著孩子的微笑再一次回到了螢火之夜。

　　身體逐漸變得透明的游浮靈就是以著這樣的表情拉住他的手輕輕的道一句——
　　“我一直都——”

　　一直都什么？

　　“……師父？”
　　以為自己的動作惹得老人家不開心了或者想起了以前不好的事情的少年噌的一聲坐端正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就要規(guī)矩的給老人家道歉，卻被老人家揮揮手攔下。

　　“我沒事，只是想起了一只……燕子�！�

　　徒弟有些費解，卻還是順著問了下去：“燕子……？”

　　“嗯，燕子。”

　　一只不知道歸巢的燕子。

　　“如果以后他回來了，幫為師問問他那時想對為師說什么吧。”
　　老者不再出聲，轉(zhuǎn)過身去望向門外的淅瀝小雨。

　　“下雨了，放不了紙鳶啦�！�
　　下雨啦，燕子今天也不回來。

　　[瀲]

　　“我一直都——”

　　醒過來的時候，滿是皺紋的臉頰上淌著淚，下意識的想要用袖口擦干，卻是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無力抬起。

　　也對，似乎是為了保護那實戰(zhàn)之中突然愣在原地的混小子被那天的怪物們傷了身子，一把老骨頭終是到了散架的時候了。
　　也好，忙活了一輩子的工作后繼有人，當年那個毛都沒長齊的臭小子也總算是能頂天立地了，照顧了一輩子的家族也有了頂梁柱。
　　也罷，時隔數(shù)年，終于能在忘川找到那不歸家的燕子，這次總算該問清楚他要說什么了。

　　想著想著，陰陽師閉上了眼睛。

　　[ 主人 ]

　　[你怎么這么笨啊，都說了叫你好好的穿好衣服，怎么又凍著了呢？]
　　游浮靈抱著陰陽師的披肩，繞到后面為他披上，見他回頭輕笑便紅了臉頰逃出去。

　　[那個女孩子……你的未婚妻……真漂亮呢。你們的孩子也一定……嘖。]
　　第一次說話說得磕磕絆絆的式神，話還沒說完便被主人捏了鼻頭，明顯看得見哭過的淚痕。

　　……………………………………

　　[師父！穿衣服！]
　　半大小子噠噠噠的跑過來胡亂的給師父披上多年前的披肩，惹得師娘一陣輕笑。

　　[師父！師娘好漂亮�。‘斈陰煾甘遣皇且病蹘煾肝义e了��！]
　　笑嘻嘻的頂著師父放在頭上的盛滿水的碗，撒了兩下嬌就被允許把水拿了下來。

　　模糊之中兩個身影，徒弟與式神，只言片語，每一個笑容，每一張哭喪的臉，每一個哭過后的表情——

　　[那一眼你笑如曇花]

　　站在忘川的這邊，低下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是20歲的模樣，再抬頭時對岸站著的便是多年前迷了路再也找不回家的式神。他就站在那邊，手里抱著水中漂著很多的方燈，身體的輪廓依舊是那時的螢色，發(fā)卻似簾泉鋪地，若即若離的樣子仿佛隨時就要飄散一般。

　　似乎是望見他了，眼眸中飄過一瞬間的驚喜，卻匆忙轉(zhuǎn)身要離開。

　　莫名的迫不及待的想要問他。

　　[轉(zhuǎn)眼凋謝]

　　你一直都——

　　回過神時自己已經(jīng)淌河而過，站在了忘川中央。

　　“你一直都……什么？”

　　[太遙遠的歲月看不清的眉睫]

　　“我一直都？”
　　燕子歪了歪頭，頭上系著的翎羽隨著動作擺了擺，臉上寫滿的卻是完全想不起來的樣子，回神看了看站在忘川中央衣衫幾浸的來人，還有他那張又是驚異又是急切的臉龐——

　　然后便“噗”的笑了出來。

　　“就這樣就足夠了�！�

　　彼岸的那人搖了搖頭，發(fā)上的鈴鐺碰撞在一起，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要說這個問題——”
　　再抬起頭時依舊是離開時的眷戀，半是安心。

　　放開手時方燈墜地，火芯點燃了一整個燈籠，也點燃了本就縹緲的那人。

　　“你還是回去再問我比較好�！�

　　再次睜開眼睛時，本應(yīng)死去的陰陽師卻以著在忘川的青年模樣，作了式神，施展契約的人不出意料是他的徒弟。
　　輪回轉(zhuǎn)了一圈終是輪到自己做式神了，早便應(yīng)該猜得到。

　　他慢慢的在徒弟面前單膝跪下，與長大的徒弟不約而同的念出了當年為收那家伙所做的咒語——

　　[忘川瀲滟，盡收眷戀。]

　　“師父”

　　陰陽師抬起頭，對上的是那小子的眼，如同那天抱著他衣袖晃動一樣的有點不自信的笑，卻是紅了紅半張臉猶豫不決的把陰陽師等了一輩子的話說了出來。

　　“我一直都，很喜歡你�！�

　　-END-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