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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矩用過很多名字,他自己也記不清有多少個了,當(dāng)他覺得這個名字該用不下去之后,他就會換一個,再換一個地方。
不矩是一個人,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覺得的。每天早上醒來他會捧著空空的大腦,回憶很久很久,才能勉強扒拉出一個可以當(dāng)成名字的讀音。
Fukei。
那就不矩吧。他的想法多少帶了那么一點異常的灑脫不羈,當(dāng)然那是往好聽里說,換種說法就是粗神經(jīng)。
總能活下去的。這是他每天都會重新給自己設(shè)立的目標。
就僅僅只是活下去而已。
不矩不覺得自己和別人有什么不一樣,雖然即使他今天發(fā)覺了,明天也會忘記。但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活了很久,到底有多久他也記不住,只能姑且算作“很久”。
人活得久了總是懂得很多,也甭管那些東西有用沒用,沒用的多了總能挑出那么一兩樣有用。
所以也拜這所賜,在找到新的落腳點前,他能勉強在這森林里混混日子。
遇到那個孩子的時候不矩正追著一只兔子跑了大半天,發(fā)絲衣服間全是細碎的枝葉。他和對方齊刷刷一震,也說不上是誰看起來很害怕些。也許對方只是因為他突然沖出來嚇了一跳,但不矩卻是真真的有些恐慌。
從某日他在森林里醒過來后就再也沒接觸過任何人類,也沒有開口說過話,這時驟然見到一個直立行走的動物更是緊張極了。
不過他轉(zhuǎn)念一想,他為啥要害怕,這么久了還沒人能把他怎么樣呢。
這么一想他又淡定了。
他并不太想跟對方搭話,所以就像他遇到無法戰(zhàn)勝的野獸時一樣,一邊盯著那孩子的眼睛一邊緩慢地后退,然后迅速地離開了。
他不知道那個孩子記了他很久。
不矩的長相很好看,是絕大多數(shù)人看了都會贊嘆一聲“長得真不錯”的那種,這是第一眼。若是仔仔細細地去端詳他的五官,又會發(fā)現(xiàn)另一種好看。他的五官都長得很好,很值得每樣都拿出來說。
比如他的眼角是微微挑上去的,這樣他抬眸看人的時候就會有種很專注的感覺,垂下眼睛卻顯得無端冷漠。
比如他的唇,既薄且窄,完全的一幅薄情樣子。而且只要一抿嘴角就會出現(xiàn)一道淺淺的紋理,不笑也像是帶了笑,便又沖刷掉了那份刻薄。
那是赤砂之蝎——那時候他還只是蝎——第一次看見不矩。
雖然孩子對美丑并沒有太過鮮明的判斷,但他也知道這個人的樣貌放在人群里絕對是十分出眾的。但他更在意的是對方身上的氣息。
那是死寂。
或者說是腐朽的味道。
在那之后很久他才找到詞語來形容,就像是一個在旅行中麻木的人,但他感覺不到對方身上有疲憊。也像是一個年邁的老人,看盡世間百態(tài),但他感覺不到對方對生命的眷戀。
是一個相當(dāng)矛盾的人。蝎這么下了定義。
蝎也沒想到他還能再見到那個人。
孩子的記憶其實不太靠譜,想起那個驚艷了他第一眼的人的時候,他總以為是一場幻覺。但對方的長相非但沒有在時光流逝中褪色,反而越發(fā)鮮明起來。再看見的時候,他就忍不住把他和記憶中那個作了對比。
回憶其實就是往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上鍍金,想象總是要比現(xiàn)實美好得多,但可怕的是當(dāng)他一對比,卻發(fā)現(xiàn)對方和自己想象中的一模一樣。
竟然愈發(fā)顯得不真實了起來。
不矩正和一個普通的婦人搭著話,蒼白的臉上微微露出一個干凈的笑容,然后輕聲說了什么,把婦人逗得笑開了顏。
這時他又跟那個在森林里與草蟲為伴的人不同了,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有著獨特的含義,輕松地將對話人的情緒玩弄于鼓掌之間。
蝎幾乎要為他叫好了。
可能是他跟的太明顯了,不矩和還在戀戀不舍的婦人告別后就徑直向他走過來,用一種熟練且不會讓人覺得唐突地方式和他搭起了話。
剛剛見識過他的手段,蝎就斟酌著自己說出口的每一字每一句,但在回過神來之后發(fā)現(xiàn)話題的主導(dǎo)權(quán)又被對方奪去了,他正在被牽著鼻子走,就有些不愿意再說話了。
不矩就輕輕笑起來,這個笑和剛才那種全然無害的笑又不一樣,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他在謀劃些什么,讓人的脊背有點發(fā)寒。
回過頭來忍不住的還是蝎自己,他太好奇這個人了。
好奇在很多時候,都是致命的。
此時年輕的蝎還沒有那么老練,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被對方吸引上鉤。
不矩自己都不清楚自己那些過去,每天醒來他就跟被格盤了一樣,除了Fukei這個讀音什么都想不起來。但學(xué)過的知識和技巧卻又點滴不落,這幾年他混跡在人群里重新拾起了當(dāng)年的老本行——騙子。
他也遇到過對他本人感興趣的,他信口胡謅過的經(jīng)歷足夠?qū)懗梢槐静憠验煹男≌f。
他垂下眼瞼對上紅發(fā)少年的眸子,張嘴就說自己原本是某國大名的護衛(wèi),和公主兩情相悅后約定私奔,但是被發(fā)現(xiàn)了,于是美人香消玉殞,他一個人茍活于世用余生紀念她。
編完他還回味了一下,覺得自己這次的故事簡直感天動地聽者傷心聞?wù)吡鳒I,結(jié)果再一低頭就看見蝎沒有絲毫表情變化的臉,簡直白瞎了那張可以看出日后俊美的長相。
你在說謊吧。
蝎的語氣帶了些嘲笑,這個男人,以為他跟那沒什么見識的鄉(xiāng)野婦人一樣好騙嗎?任何一個心智健全的成年人都不會和第一次見面的少年倒豆子一樣地訴說自己的經(jīng)歷,流暢得他都懷疑這是不是早就編好的。
不矩被拆穿也沒有任何表現(xiàn),只是收了臉上那讓人覺得不舒服的笑意。他一面無表情,那股子被壓抑的冷漠就展現(xiàn)了出來,黑色的瞳孔像是浸在水中的石頭。
和那雙眼睛對視,蝎終于看清了對方。
他不自覺地后退了半步。
于是不矩又笑了,他的表情像是預(yù)設(shè)好的,只要想,隨時都能擺在臉上。
他說,好奇心不要太盛,除非你能承擔(dān)得起知道的后果。
為了這句話,蝎開始了長達幾十年的,對力量的追求。
不過這是不矩不知道的,就算他知道了,也不會在意。
對于不矩來說,每天都是嶄新的人生。一個沒被他騙過去的小子也根本沒法像那個Fukei一樣,在他稀薄的記憶里頑強地留下。所以第二天他就把對方忘了個一干二凈,就宛如那個紅發(fā)的,有著琥珀色眼眸的少年,從未和他有過交集。
但他們之間也許還真是有緣。很多人終其一生都無法再見到不矩第二面,但蝎——這時他已經(jīng)是赤砂之蝎了——他在若干年以后,再一次遇到了不矩。
在他幾乎要忘記他是為什么要追尋力量的時候。
曉的目的是收集尾獸控制忍界,本來收集情報的事是輪不到赤砂之蝎的,但絕那棵蘆薈突然跟人間消失一樣,這個任務(wù)也就落到基地里唯一閑著的蝎身上。
勾欄院,說實話,蝎是沒有來過的。他只是拖著他沉重的傀儡身體,找了個沒人的僻靜角落呆著。他厭惡等人,所以十分不耐煩地四處掃視,隨即,目光凝滯。
不矩在人群中十分顯眼,毫無生命力的白色長發(fā)柔順地搭在肩頭,眼睛半閉神情懨懨,同上次見面時的鮮活圓滑判若兩人。他身上套了件艷俗的大紅和服,襯得他膚色愈發(fā)蒼白。而他身邊已經(jīng)有人的手不規(guī)矩地探進了他敞開的衣領(lǐng)里。
蝎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左不過他和不矩也就見過兩面,更談不上什么交情。是好奇心也好還是傾慕也罷,都是赤砂之蝎一個人的事情。
替對方出頭什么的,反正他自己也沒抵抗,蝎也不覺得對方需要自己解圍。
只是心里有些堵而已。
這時候線人終于到了,將情報拿到手后他就飛快地離開了那里。
而被人群簇擁的不矩忽然眨了?煲獩]有焦距的眼睛,往門口的方向瞟了一眼,半晌,有幾分困惑地微微擰起了眉。
在那以后赤砂之蝎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白發(fā)的男人,他不知道對方叫什么,不知道對方是什么人,只有那一次短暫的交談在午夜夢回反復(fù)地被想起。和對方垂下眼看他時,那冰涼卻不冰冷的目光。
到最后,赤砂之蝎對于不矩來說,也只是個陌生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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