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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行路遠(yuǎn)
孤舟行路遠(yuǎn)(劍三/策花/深夜報社/已完結(jié))
文/干脆面星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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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營里逢年過節(jié)還是很熱鬧的,加上今天又有大喜臨門。素來是暗色的行軍帳篷上掛著些紅紅火火的裝飾,勸酒劃拳的聲音一聲大過一聲。楚欽嫌吵,桌上一盤水餃沒夾進(jìn)嘴幾個,反倒全被他用筷子戳了個稀爛,半碟醋全都倒進(jìn)去,酸得冒泡泡。楚欽折磨完這盤餃子,外面也開始放鞭炮了,噼里啪啦的熱鬧得不行。楚欽沒來由覺得悶得慌,于是就想出去走走。
營地旁邊沒多遠(yuǎn)就是馬廄。楚欽一個人散著步磨磨蹭蹭走到馬廄邊,第一眼就看到于天舟的那匹叫做步景的黑馬。那匹馬也第一眼看到他,抖著長長的睫毛仿佛拋過來一個媚眼。夜里風(fēng)很大,馬鬃被吹得東倒西歪,楚欽沒走兩步就停下來,滿心不耐煩地將自己的一頭長發(fā)用發(fā)繩束起來扎成了馬尾。
他從很久以前脾氣就不好,耐性也不怎么樣。萬花弟子個個引以為傲的長發(fā)他嫌煩嫌難打理,出谷時候要不是師兄盯著恐怕早就自己偷偷幾剪子剪回半夏頭了?墒羌懿蛔〕䴕J是他們這輩弟子中最為出色的一個,名聲也起得早,所以即使他脾氣差沒耐性,也很少有人敢給他看什么臉色。
沒人知道楚欽這樣一個人為何會決定留在軍營中當(dāng)軍醫(yī)的,或許連他自己也始終沒有想清楚。
楚欽給步景順順馬鬃。這匹馬是他去蒼山洱海采藥時候救的,小小的一只躲在路邊草叢里,身上傷痕斑駁,估計是從哪個偷馬賊手上逃出來沒多久。楚欽不懂馬,不過好在他愿意和動物親近。只是這馬養(yǎng)了沒多久就被他送給了初入天策府的于天舟,于天舟歡實得很,不知道是為馬還是為人。
于天舟有個哥哥叫于天行,是楚欽的好朋友。說成好朋友也許夸張了點,不過于天行確實是少數(shù)幾個能和楚欽說上十句話還不冷場的人之一。于天行和于天舟兩兄弟是雙胞胎,楚欽也是少數(shù)幾個能夠區(qū)分出兩兄弟的人之一,第一次見到于天行帶著于天舟來萬花谷的時候他就分得出來了。
于天舟對此好奇非常,從此便黏上了楚欽。他的駐地就在長安附近,三不五時就可以跟著求藥就醫(yī)或者回谷休憩的其他軍醫(yī)往萬花跑。倒是從那次后,于天行因為兵事調(diào)動去了其他地方,和楚欽除去書信來往便鮮少再有會面了。
花谷閑人多,楚欽就是一個。除了照顧藥田和琢磨醫(yī)術(shù),好像就只剩下讀不完的書寫不盡的字繪不結(jié)的畫。于天舟對此道不精甚至于不屑,可是他喜歡下象棋,剛巧楚欽也會,于是為了打發(fā)糾結(jié)于雙胞胎分辨方法的于天舟就這么被拐到了棋盤上,因為楚欽覺得下棋的時候起碼于天舟的話不會那么多。
光下棋當(dāng)然無聊。于天舟的象棋是跟軍營中的老兵學(xué)的,兵兵卒卒布起陣來打得熱鬧,所以他喜歡。只不過他們在軍營中下棋總是有些賭注的,比如刷盔甲喂馬一類的雜務(wù)。這個習(xí)慣當(dāng)然就帶到萬花來了,不過楚欽不愛搭理他,賭注一類便也就成了于天舟的自說自話。
某一天于天舟又去萬花找楚欽下棋,結(jié)果在楚欽屋里等到太陽下山也不見他來。于天舟以為楚欽有什么事耽擱了正想走,一個路過的小萬花弟子告訴他師兄去花海喝酒了,滿是不開心的樣子,也不讓人跟著,大約是遇到了什么傷心事。
于天舟騎著馬一路跑到晴晝海,這才想起花海大得一塌糊涂,楚欽一個人提著個酒罐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這要找到什么時候?夸花海好看的人天下一抓一把,可于天舟看著這滿眼的花,除了礙眼愣是想不出什么其他形容詞了。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圈,天也黑了。還好于天舟夜視能力過得去,終于在一棵樹上看見了靠著樹干正在抱著酒罐往下倒黃湯的楚欽。楚欽喝得已經(jīng)迷糊了,轉(zhuǎn)過頭來也看著他,一雙眼睛蒙著水霧,帶著幾分遲鈍的疑惑。月下起了風(fēng),滿地的花朵被撫得左搖右擺,樹影被天光投在地上,月亮很明很亮,星斗漫天萬傾,可就在他看見楚欽的那一秒鐘,好像就全都變得黯淡了。
然而楚欽只是瞟了他一眼就又低下頭去繼續(xù)喝酒了,絲毫沒有半點要理會于天舟一下的意思。于天舟只好騎著馬走到樹下,楚欽靠著的樹枝并不高,他騎在馬上,抬起手剛好可以夠到楚欽垂下來的長發(fā),嬋娟之下,泛出與本人性格截然相反的溫潤色澤。
楚欽仰頭抖了抖手中的壇子,發(fā)現(xiàn)終于連半滴也沒有了,便厭棄一般地松了手任酒壇從樹上墜下去,落在花叢軟土中悶響一聲后連滾都沒滾出去。這下楚欽才終于想起轉(zhuǎn)過頭重新看于天舟一眼,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你有帶酒嗎。
于天舟肯定是不會有酒的。他現(xiàn)在離楚欽離得近了,嗅得到空氣里全是釀得甜甜的桂花香味兒,認(rèn)出來楚欽喝的是萬花谷里很多弟子都會自行制作的酌桂漿。他從前從沒同楚欽喝過酒,也沒想過楚欽會喝酒。只是這酒于天舟在軍營里喝過,完全沒勁兒的酒,也不知道楚欽究竟是多淺的酒量,居然這小小一壇就喝得醉了。
楚欽見他沒回話,靠在樹干上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半晌才幽幽地吐出一句于天舟,我?guī)煾邓懒恕?br>
喝完酒的楚欽與往日不同,好似世間再沒有什么事情是值得他惦記半下的了,神色之中流露出某種深刻的哀愁。然而這種哀愁卻又異常迷人,于天舟向來知道楚欽長的好看,眉目五官像那畫上拓下來似的,可與女子又有些不同,于天舟自認(rèn)書讀的少,因為他也說不出來那是一種怎樣的好看法。
微醺的眸子迎著一空月華,莫名看得于天舟喉嚨發(fā)緊,以至于他消化了好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楚欽剛才說了什么。于天舟知道楚欽有個修習(xí)花間游的師傅,只聽說過是個相當(dāng)溫柔的女子,楚欽從很小開始就是她領(lǐng)大的,前幾年出谷去后便再無音訊。大約是像母親一樣的人吧,難怪楚欽那么傷心了。
于天舟和于天行的娘在他們兩個很小的時候就病去了。于天舟抬頭看著樹上的人,說楚欽,我懂這種難受。楚欽聽了他這話一聲就笑出來,尾音憋在嗓子里打轉(zhuǎn)笑了好會兒,聽到最后卻更像是在哭。
這人懂我懂什么呢?楚欽想。他生母是教坊中的官妓,本與權(quán)貴子弟私定終身,最后卻帶著身孕被棄置街頭,深冬里生下楚欽沒多時日就死了。他雖僥幸給人撿了去撫養(yǎng)著,卻也是那虎狼似的人家,從小就教著小孩兒出去偷摸,若是錢財數(shù)量不夠,動輒打罵是輕的,只怕連命都會不保。
然而楚欽永遠(yuǎn)也忘不了那日那個紫衣女子。即使發(fā)現(xiàn)了他齷齪的不入流行徑,仍舊是拉著他的手走到附近的食肆,笑瞇瞇地看著他埋頭在滿桌食物中塞得嚼不動,柔著嗓音問他吃飽沒。她一路領(lǐng)著楚欽回了萬花,給他洗干凈臉,教他識字畫畫,為他燈下用針尖挑出一件件細(xì)致好看的衣裳。
楚欽的脾氣因為那樣的童年而古怪。她知道楚欽不是個什么頑劣的小孩兒,只是不懂得怎么正當(dāng)?shù)乇磉_(dá)自己的感情,所以怯于去與人接觸或言說。她從不數(shù)落楚欽半句,而是教他心中念善。后來楚欽長大了,她說要出谷去尋一個人,楚欽滿以為不過是一段短旅,沒曾想這一別數(shù)年,再見已是生死無話。
于天舟無從得知這些過往,他只看見楚欽笑了半晌,突然一個身形不穩(wěn)就歪倒下來。于天舟伸著雙手剛好就接住這人。就一個男人來說,楚欽這體重算是輕的了,他就這么摟著楚欽,而楚欽仿佛已經(jīng)對自己置身何處毫無知覺,推著于天舟的胸甲罵罵咧咧地嘀咕著硌人。
于天舟突然就覺得自己這么老是跑來找楚欽,好像從一開始的想知道他為什么分得出自己和哥哥,到最后整日地切磋棋藝,中間發(fā)生了某種微妙細(xì)小的變化,卻讓整件事的本質(zhì)都不對了。楚欽靠在他懷里尚未睡去,于天舟低頭看著他,總覺得這人的難過,看得他自己更加難過。
后來于天舟抱著楚欽回屋,小心翼翼地?fù)е䴕J下馬,給他收拾洗臉裹上床。喝醉的楚欽脾氣依然不好,雖然眼睛睜不太開可是依舊抬手就要打人。好不容易安分下來,于天舟坐在他床邊,發(fā)現(xiàn)這個人眼角一直都是濕的,怎么擦也擦不干。
他忍不住俯身用自己的嘴唇貼了貼楚欽猶濕的眸子,卻不知道怎么告訴深溺悲夢中的人其實自己還在這里。印象當(dāng)中楚欽似乎一直都是一個人,于天舟有些不忍,而后忽然意識到這種感情也許叫做憐惜。
第二天很早于天舟就走了,軍營里的事他脫不開,待不了太久。楚欽醒來時發(fā)覺自己躺在自己屋子里,腦袋疼得就像被阿甘踩過一樣,動一下就會稀里嘩啦地裂得滿地。他想起昨夜里自己喝酒喝到意識模糊,分不清是做夢還是現(xiàn)實。若是現(xiàn)實,為何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失態(tài)到淚流不止。若是做夢,為何會夢到于天舟,以一種最溫柔的姿態(tài),笨拙地試圖接納他的所有悲傷。
他想了太多,想到最后又覺得想了也是白想,索性閉上眼睛繼續(xù)睡。這一覺楚欽睡得很累,他夢見自己一個人花海中徒手挖著什么,撥開層層花莖,刨開花根一直向下挖,指甲中塞滿泥土也在所不辭。挖到最后鮮血和泥土混在一起散發(fā)出一種非常真實的腥味兒,楚欽仿佛碰到了什么,撥拉開土層,看到了他師傅的臉。漂亮的萬花女子睫毛上還掛著土粒,恬靜非常。
楚欽只覺得滿目刺痛,眼淚跟著就那么大滴大滴地下來了,落在師傅臉上,融進(jìn)土里模糊成一片。身后忽然有人抱住他,將他發(fā)顫的身子完全摟進(jìn)懷里,楚欽依稀聽見于天舟的聲音在耳邊低低地喚著自己的名字,說楚欽,我懂這種難受。
他終于從這噩夢中掙扎著醒過來,睜眼便看到外面黑漆漆一片,自己居然已經(jīng)昏睡了一天。楚欽坐起來看到旁邊桌上放著幾樣長安常見的點心,旁邊有張紙條上寫著見你沒醒我就又走了,好好休息。落款沒寫,不過誰都想的出那肯定是于天舟。為什么呢?明明什么都不懂他,楚欽想。這人可真夠討厭的。
于天舟這次似乎是度過了一段相當(dāng)忙碌的日子,已經(jīng)許久沒有再來花谷找楚欽下棋了?伤晃鍟r會托人給楚欽捎來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比如從哪兒淘來的失傳藥方,比如一些有意思的話本。有一次于天舟捎來一本滿是東洋文字的春宮圖,楚欽翻完之后在回信中寫道圖片太過模糊,一點勁兒沒有。一行小字看得于天舟心情復(fù)雜異常。
過了很久很久,等于天舟再次牽著馬來到萬花谷時,已經(jīng)官居正六品上昭武校尉了。楚欽依舊是那個閑散于花谷深處的楚欽,只不過多了個同于天舟書來信往的習(xí)慣。于天舟照往常一樣拉著楚欽下棋,不過他這次卻對賭注不依不饒,生生要楚欽輸了之后跟他出谷當(dāng)隨行軍醫(yī)才算完。
結(jié)果楚欽答應(yīng)得鬼使神差,輸?shù)酶枪硎股癫。拉拉雜雜收拾之后,真正身處天策大營時連他自己都覺得荒唐,看著搖頭晃腦得瑟不已的于天舟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然而既來之則安之,楚欽這一待就是許多年,未曾有過怨言半句。
于天舟不常受傷,楚欽倒是幫其他人診斷得更多些。楚欽雖然脾氣不好,但是病灶上的事情說的樣樣在理,沒人不服他。于天舟還是愛和楚欽下棋,反倒是楚欽對這項活動沒有那么熱衷了,兩個人獨處時更多是聊天或者發(fā)呆,楚欽的話慢慢多起來,于天舟開心得不得了。
后來戰(zhàn)爭打了起來。狼煙一燒千里,爭的是這國土,而死的卻是活在這土上的人。二人始終是在前線上奔波,即使這樣還是擋不住戰(zhàn)爭的摧枯拉朽和古舊王朝的搖搖欲墜。楚欽從不放棄任何一個病患的生命,生生死死看得多了,竟是覺得自己手上的血腥味兒已經(jīng)滲進(jìn)骨子里。而于天舟殺的人越來越多,性格逐漸暴戾起來,兩人時常一言不和,就算是在躺滿傷患的軍帳里也能高聲吵起來。
忽而有一年,于天行從很遠(yuǎn)的地方調(diào)回來了,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于天舟多方打聽,得知兄長在幽州附近駐守多年,同一位蒼云軍中將士甚是要好,然而火燒雁城之時卻以自己的血肉之軀為盾替于天行擋了箭矢數(shù)根。等戰(zhàn)役結(jié)束之時于天行瘋了一樣返回去想找那人,卻是早就被炮火掃得殘缺焦黑了,一具尸首怎么拼也拼不全。
于天舟聽得心驚,之后則是不知道該作何反應(yīng)。他根本不敢想象這事如果放在他和楚欽身上當(dāng)是如何,無論他做了任何一方,都痛得不敢假設(shè)?伤翘觳哕,是大唐的東都之狼,守護(hù)著這片國土的剽騎中的一員,國破號命出征,關(guān)于戰(zhàn)爭從未留給他半步往后的余地?墒浅䴕J不一樣,楚欽本只是萬花的閑散弟子,卻被他于天舟拉進(jìn)這亂世之中,每天手上沾滿傷員們的鮮血,想到自己沒能救回來的那些人,半夜驚醒不得好眠。
想到這里,于天舟突然很想見楚欽。他從營帳里走出去,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在不遠(yuǎn)處的空地上自己心心念念的萬花弟子正在忙碌著,明明是個脾氣不好的人,對著這些傷病將士卻比誰都耐得下心來。楚欽忙起來的時候會嫌長發(fā)礙事而把它扎起來,于天舟看著那抹玄衣凈素的身影和左右晃著的長長馬尾,突然意識到這事不由得自己狠不狠得下心,都得去做了。
楚欽發(fā)覺于天舟最近有意無意地躲著自己,碰在一起也是不管說個什么都能吵起來。然而這種隱暉之事他也跟別人說不出口,直到有天他聽見于天舟和于天行商量著婚事一類,終于架不住情緒兩三步并做一步走到二人面前,于天行看著面前的老友,難得地一散多日的陰郁笑道,楚欽,你瞧我這不成器的弟弟,國破山河亂的年景,倒是惦記上別家的姑娘了。
后面于天行說了什么,楚欽半句都沒聽進(jìn)去。他轉(zhuǎn)過頭死死地盯著于天舟,而后者則是毫不避諱地直視著楚欽的目光說,楚欽,我要成親了,那么多年的兄弟,你也不為我高興高興。
好一個兄弟啊。楚欽被這二字堵得失聲,覺得自己從和于天舟出谷那天起,就自作多情笑話一般地度過了這些年。思緒亂剪,楚欽擠了好久好久,終究沒能從牙縫里把恭喜兩個字?jǐn)D出來。看著于天舟那張笑吟吟的臉,楚欽想扭頭走卻也挪不動步子。往事隨風(fēng)飄零夢中,他和于天舟多年相伴,終是沒人先戳破這層窗戶紙。
新年正月里的氣候乍暖還寒。楚欽終于被夜風(fēng)凍得從回憶里抽身出來,遠(yuǎn)遠(yuǎn)望著遠(yuǎn)處歡聲笑語的軍營。剛吃了幾場敗仗,將士們也很需要喜事或者借口沖散愁云放肆一下,然而有的人心中卻愁蓋九重,身心皆死。新人換舊人,舊人冷夜獨處,他和新人同飲交杯,良辰美景,這結(jié)局公平得很。
楚欽牽著步景看了好久,終究還是沒種去看于天舟和那新娘子拜堂的熱鬧場面,跨上黑馬折身往當(dāng)年來的地方走了。
于天舟太了解楚欽這個人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事之后半天都不會留。如若他回到那萬花谷,且不說那地方隱秘其他人不得入口,起碼不用跟自己出生入死。楚欽心思太細(xì)了,牽掛在心頭的人命少一條是一條的好。至于不舍和情愁,若是拿來換那人的平安,于天舟覺得不值一提。他是把命交給大唐河山的人,而他的楚欽不必。不過于天舟每每想起多年前月下的那個楚欽,只須一眼,仿佛看得他一輩子都醉了。還是會不舍。于天舟不敢去想楚欽是如何一個人縱馬在夜里疾馳,更不敢想楚欽的表情,心緒,于是就一杯杯地灌自己飲下黃湯。
楚欽回到萬花谷之后,師兄弟們雖奇怪他為何在這亂世中突然跑回來。有種種猜測,有說他貪生怕死的,有說他見過生死想要隱居的。楚欽從來不怕人戳脊梁骨,更何況這些人猜一輩子也不可能猜到重點。他還是過著那采藥撫琴的閑散日子,眼前不再會有滿身是血殘手?jǐn)嘀膫,鼻腔不再會嗅到腥氣滿溢硫磺焦熏,耳邊也不再會有炮火連天和咆哮嘶鳴,骨肉流離的啜泣。當(dāng)然也更不會有說著懂他難受的于天舟。
后來楚欽收到于天行的信,說是于天舟大喜的日子里喝得爛醉,在新房里揪著新娘的領(lǐng)子問你是誰,楚欽去哪兒了。咆哮半天未果之后就自己滿軍營一個帳篷接一個帳篷地去掀開找,氣得新娘子哭得梨花帶雨,當(dāng)夜里就收拾東西回了娘家,于天舟到現(xiàn)在都還在一陣好哄。戰(zhàn)亂年月里信件流通非常不易,拿到楚欽手里時已經(jīng)過了很久,恨不得連信紙都泛黃。
楚欽一行行逐字讀了許多遍,忽而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吃吃地笑出聲來。要不怎么說情愛如豬油蒙心,就算他是個七竅玲瓏的人……楚欽搖搖頭沒再往下想,他知道自己不是,于天舟更不是,兩個人加起來蠢得簡直無可救藥。楚欽卷了卷信紙放到一邊地油燈上,火舌舔著脆弱的紙張大口大口吃得異常貪婪,不一會兒就只剩下黑色的灰了。
信手扯了一壇從他出谷那年就存上的酌桂漿,楚欽出了門往花海方向走去。夜光如沐,這酒他本是打算存著等于天舟哪天和他一起回來歸隱終老時喝的,既然事已如此,不如讓他當(dāng)作是于天舟遲到的婚酒,連同這些年的回憶一同飲盡了吧。
《孤舟行路遠(yuǎn)》,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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