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氣真好��！”
　　媽媽站在院子里那簇郁郁蔥蔥的葡萄架下，一邊抬手撥弄她扎得高高的丸子發(fā)髻，一邊笑著這樣說道。
　　現(xiàn)在，媽媽已經(jīng)把衣柜里那件黑色的包臀短裙穿在身上了，油亮亮的皮質(zhì)面料恰到好處地展現(xiàn)了她的臀型，她上身穿了件米色的鏤空針織衫，里面被同色的小背心包裹著的好身材若隱若現(xiàn)，腳上配的是一款女高中生們很喜愛的黑色增高鞋，這讓她看起來十分的苗條美艷，但是顯得太年輕了。
　　“你們懂什么？這可是時下最流行的穿法哦！”面對我們的質(zhì)疑，她抬了抬眼角，然后做了個不以為意的表情。
　　“哎呀......爸爸！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還不快把你的胡子刮一刮，這樣子怎么見人嘛？”
　　看到正懶洋洋地坐在屋檐下吸煙的爺爺，媽媽立刻踏著小碎步跑過去，毫不溫柔地把他拽起來推進(jìn)屋里去了。不一會兒，便又聽到她清脆響亮的聲音從洗手間里傳來：
　　“好好刮哦，待會兒他們到了，你可別給人家留下什么壞印象哦！”
　　天氣不似前段時間那般灰暗陰冷，今日陽光明媚，天朗氣清。傍晚時分，落日的余暉依然是金燦燦的顏色，把大地曬得暖烘烘的，讓人心情大好。下午六點(diǎn)一刻的時候，媽媽終于把我們都收拾干凈，讓我們穿上她精挑細(xì)選出來的漂亮衣服了。爺爺穿的是灰白相間的格子襯衫和燙得筆直的黑色西裝褲，我穿的是一套收身的藍(lán)底碎花連衣裙，為了讓我顯得更加乖巧可愛，媽媽甚至往我臉上撲了些她化妝時用的香粉。家里的每一個房間都被她打掃得一塵不染的，窗簾和沙發(fā)罩布也都已經(jīng)換上新的了�？蛷d里的飯桌上擺著她剛剛做好的豐盛晚餐，夕陽從墻上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射進(jìn)來，橙黃色的光線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飯菜在空中熱騰騰地冒著氣時的樣子，不禁令人食指大動。
　　“小蘭，你緊張什么？他們就是過來吃頓飯而已嘛！你干嘛搞得這么夸張啦？”
　　媽媽正絞著手指站在門外，不停地伸長脖子向公路盡頭眺望著什么，聽見爺爺?shù)脑捄�，她驚訝地回過頭來，有些氣急地說道：
　　“爸爸！你忘了？李校長這次可是為了安寧來的，他們不是說......”看到我站在門后，她停頓了一下，又壓低聲音繼續(xù)對爺爺說：
　　“反正，這可是個能讓安寧順利入學(xué)的好機(jī)會！所以，咱們可得好好地招待人家，知道沒？”
　　“啊啊......是這樣！那是應(yīng)該好好招待他們哈！”爺爺贊同地點(diǎn)了下頭，便轉(zhuǎn)身走進(jìn)院子里去了。
　　爺爺走后，媽媽將目光轉(zhuǎn)向我，笑吟吟地打量了半天，突然臉色大變，然后慌慌張張地沖過來拉著我往屋里跑，嘴里大叫著：“��！忘記給你擦唇膏啦，我說怎么看起來沒有氣色呢！快快，我們快去擦唇膏......”
　　“慢點(diǎn)兒慢點(diǎn)兒......一驚一乍的，你可別把寧寧給摔著了�！睜敔斦驹谠豪锏钠咸鸭芟拢贿厡χ鴭寢尨蠛�，一邊無可奈何地?fù)u了搖頭。
　　然而，唇膏還沒擦完，我們便聽到一輛汽車在公路不遠(yuǎn)處鳴笛的聲音，待我們匆匆忙忙走出去的時候，便瞧見那輛白色的小轎車已經(jīng)在院里停靠完畢，三個體態(tài)不一的中年男人陸續(xù)地從里面走出來了。
　　“啊......李校長，鄭校長，王老師，你們終于來啦！快請屋里坐，屋里坐吧！”媽媽立刻走上前去，笑容滿面地向客人們表示歡迎。
　　爺爺也禮貌性地彎著腰把路讓出來，嘴里不斷說著：“快請進(jìn)快請進(jìn)......歡迎歡迎......里面坐里面坐！”
　　“好！好！你們太客氣了，哈哈哈！”為首的是個身材微胖的禿頂男人，他個子不高，戴著一副無框眼鏡，一下車便站在院子里四處打量，那雙厚厚的鏡片絲毫掩飾不住他眼里的精明。媽媽說這是鎮(zhèn)上中學(xué)的李校長。
　　“客氣了客氣了......喲！老爺子身子骨挺硬朗啊！”走在第二位的是鄭校長。他是個憨態(tài)可掬的高個兒男人，皮膚黝黑，卻長著一口整齊的白牙，笑起來眼睛彎彎的，給人一種很容易親近的感覺。
　　走在最后的王老師就顯得比較嚴(yán)肅了，他身上帶著很濃厚的書生味兒，一直背著手不說話，看到我后，便抬高眉頭，用自上而下的目光不停地審視我的臉，最后給了媽媽一個淡薄的笑容。
　　待客人們都進(jìn)了屋落座后，晚飯便開始了。
　　媽媽和爺爺正手忙腳亂地招呼客人們喝酒吃菜，他們的臉上一直洋溢著熱情似火的微笑，但不知為何，媽媽今天說起話來總是小心翼翼的，鼻尖和額頭上也冒出些許晶瑩剔透的汗珠，她看起來不如平時那么自然，應(yīng)該是有些緊張。
　　“小蘭，冒昧問一句，家里就你們?nèi)谌藛�？”不一會兒，高個子的鄭校長突然放下筷子，一臉關(guān)切地問道。
　　“嗯。是的。我丈夫八年前因意外事故去世了，我婆婆前年也因病離開了我們，現(xiàn)在家里就剩咱們幾個啦�！眿寢屢卜畔峦肟暾J(rèn)真地回答道。
　　鄭校長聽見這話，臉上的關(guān)切立刻變?yōu)轶@訝，既而又做出一副很抱歉的樣子，嘴里不停地說：“這樣哦！不好意思啊，問了這樣的問題......真是抱歉，抱歉！”
　　“沒關(guān)系的，來來，趕緊吃菜，吃菜！”旁邊的爺爺笑著說道。
　　“小蘭，家里要是有什么困難，你可以跟我們說�！弊趮寢屔砼缘睦钚ｉL也說話了，他一張嘴，滿口的黃牙就突兀地露了出來，讓人感覺怪難受的。
　　“謝謝你們啦！家里沒什么困難，我們都過得挺好的�！眿寢尭屑さ卣f道。
　　爺爺喝了點(diǎn)兒酒，暗黃色的面頰生出兩坨紅，話匣子也打開了：
　　“讓您們費(fèi)心了，小蘭在鎮(zhèn)上有工作，掙的錢足夠家里花銷的了。我這個糟老頭是幫不到什么忙，只能在家里給她們做做飯，嘿嘿......”
　　“小蘭真是辛苦啊�！崩钚ｉL滿臉心疼地看著媽媽，一邊用手輕拍幾下她的肩膀，一邊說：“真是辛苦你了，這么好的女人，怎么就沒有好福氣呢？”
　　媽媽毫不在意的回答道：“李校長說笑了，我一點(diǎn)兒也不覺得苦�！�
　　“那么，安寧的情況具體是怎么樣的呢？”一直沉默不語的王老師突然插話，向媽媽這樣問道。
　　“哎，老王，這事可以待會兒再說嘛！不急，不急�！崩钚ｉL趕緊朝王老師擺了擺手。
　　哈！話題終于轉(zhuǎn)到我這兒了，我就知道今天媽媽是為了我的事，才把鎮(zhèn)上中學(xué)的老師們請到家里來吃飯的。
　　“嗯，沒關(guān)系的�！眿寢尦趵蠋熜α诵�，然后說道：“安寧現(xiàn)在15歲了，她在之前的學(xué)校里表現(xiàn)得很好，成績也很優(yōu)秀，老師們都對她贊不絕口呢！”
　　“15歲，上初一的話，年齡是有點(diǎn)大了��！而且，她這種特殊情況，你也知道，制度上是不允許的呀�！蓖趵蠋熅o繃著臉一字一句地說道。他在說話的時候，從他深邃的瞳孔里流露出的嚴(yán)厲目光會不時地掃過我，讓我直害怕得脊背發(fā)涼。
　　“我們知道的，但是你們也不用急著否定嘛。安寧是很聰明的孩子，她能聽懂我們在說什么，會閱讀，會寫字，什么都能懂，除了說不出話，她與正常孩子是沒什么區(qū)別的�！眿寢尵o張地看著王老師，語氣里帶著乞求，這讓我覺得有些難過，媽媽確實(shí)是很辛苦的女人啊。
　　微醺的爺爺也趕緊說道：“是啊，寧寧絕不會讓你們失望的，她可乖巧了，學(xué)習(xí)也很認(rèn)真的。對吧，寧寧？你要不要把你上個學(xué)期的期末成績單給老師們看一下呢？嗯？”
　　好吧！為了不讓媽媽和爺爺傷心，我只得跑到房間里把我那張讓他們引以為傲的成績單翻出來，然后裝作楚楚可憐的樣子，畢恭畢敬地將它遞到那位讓我膽戰(zhàn)心驚的王老師手上。不過說實(shí)話，我內(nèi)心是很不喜歡李校長和王老師的。那位又矮又胖的李校長總是用直勾勾的眼神盯著媽媽的臉蛋看，而王老師從一開始就擺著一張冷若冰霜的撲克臉，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令人覺得無趣極了。鄭校長倒還好些。
　　之前我在縣里的一所聾啞學(xué)校里學(xué)習(xí)手語，語文，數(shù)學(xué)和美術(shù)等課程，但既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畢業(yè)了，媽媽便希望我到鎮(zhèn)上的中學(xué)上初一，將來可以繼續(xù)念高中和考大學(xué)。說實(shí)話，那所小學(xué)里的課程對于我來說幾乎沒有難度，而我自己也很渴望到正常的校園里去獲取新知識。
　　“市里不是也有一家專門為聾啞人開設(shè)的中學(xué)嗎？小蘭，你為什么不把安寧送到那里去呢？”鄭校長一邊看著我的成績單，一邊偏頭向媽媽問道。
　　媽媽低垂著眼瞼，搖了搖頭，說：“市里的學(xué)校離家太遠(yuǎn)了，我怎么能放心呢？而且，安寧有能力與正常的孩子一起學(xué)習(xí)啊，我覺得她不必非要到那種地方去的，對吧？”客廳里的燈光從天花板上照射下來，給她身上鍍上了一層暖暖的顏色，讓她看起來愈發(fā)的溫柔美麗。
　　“當(dāng)然當(dāng)然，我們相信安寧的能力。來來，吃菜吃菜，小蘭的廚藝真不錯啊，哈哈......”李校長瞇著眼睛放聲大笑，手里揮舞著筷子向大伙招呼道。空氣中彌漫著的氣氛不禁有些尷尬，一時間大家都不說話了，客廳里靜若寒蟬，偶爾有碗筷碰撞的叮當(dāng)聲傳出，突兀地打破了靜謐。
　　這餐飯持續(xù)了兩個鐘頭，客人們似乎都吃得很盡興，李校長對媽媽的廚藝贊嘆不已，鄭校長和王老師也對我們的情況表示理解和關(guān)心。等到夜幕降臨，月亮已悄悄地爬上院子?xùn)|墻頭的時候，他們才終于要起身離開。然而，關(guān)于我是否能入學(xué)這件事，誰也沒有給出個確切的答案。
　　“具體的情況我們已經(jīng)有了大概的了解，我們也看到了，安寧是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好孩子，她完全可以來我們學(xué)校上學(xué)�！崩钚ｉL站在小轎車旁邊對媽媽說道。他那锃亮的大腦袋在路燈下閃閃發(fā)光，活像是塊耀眼奪目的溜冰場。
　　“但是，”李校長停頓了一會兒，然后有些為難地繼續(xù)說道：“你也知道，這不是我們幾個人單方面就能夠決定的事情，制度擺在那里，可不是用來做裝飾的�；厝ブ�，我會將這件事情向教育局詳細(xì)申報一下，至于安寧能不能來上學(xué)，就看他們的態(tài)度了�！�
　　“那真是謝謝你了，李校長。改日我再請你們吃飯，好嗎？”雖然現(xiàn)在還沒有得到滿意的回復(fù)，但媽媽還是覺得挺開心。
　　“哎呀！今天你已經(jīng)請過我們了，之后應(yīng)該是我們請你才對��！”坐在駕駛位置上的鄭校長眉開眼笑地大聲說道。
　　“哈哈......那就這么說定了，改天我請你吃飯！”李校長用他那骨節(jié)粗壯的右手拍拍媽媽的肩膀，又在她瘦弱的后背上胡亂摸了幾下。
　　“回去吧，不用送了！之后我會打電話向你說明結(jié)果的�！闭f完話，他便彎著腰走進(jìn)車?yán)�，“抨”的一聲關(guān)上車門。
　　幾分鐘的時間，這輛白色的小轎車即揚(yáng)長而去，消失在如墨硯般漆黑濃稠的夜色里。
　　七月中旬，一場淅淅瀝瀝的夏雨過后，天氣微微轉(zhuǎn)涼了。空氣里時常飄散著泥土和槭樹混合起來的芳香，以及一些落木腐爛了的獨(dú)特味道。
　　媽媽每天早晨九點(diǎn)鐘要趕到鎮(zhèn)上的六合飯店去上班，晚上八點(diǎn)再回來，她在那里做服務(wù)員已經(jīng)有兩年了，據(jù)說很受老板和客人們的歡迎呢。
　　“工作時雖然累了點(diǎn)，但是薪水和福利都很不錯��！能有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我已經(jīng)覺得很幸運(yùn)了。媽媽一點(diǎn)兒都不辛苦，真的！”每當(dāng)我覺得她太疲憊，向她表示擔(dān)心的時候，她總是滿不在乎地擺擺手，然后笑靨如花地這么對我說道。
　　在等待李校長通知的日子里，媽媽顯得有些焦急。她每天晚上都會把手機(jī)查看好幾遍，生怕錯漏他的電話。然而，直到過了兩個星期，那邊依然杳無音信。
　　這天傍晚，媽媽給爺爺打了個電話，告知我們，她下班后會去找李校長，再與他談?wù)勎业氖虑椋屛覀儾槐氐人貋沓酝盹��？墒�，時間過了夜里十一點(diǎn)，媽媽依然沒有回家。爺爺打了幾個電話過去，線上卻說是無法接通，這可把我們給急壞了。然而，一時之間，我們也想不出什么辦法，只好呆在家里干等著，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
　　等待的滋味真是太難受啦！媽媽可從不曾這么晚還未歸家。那時，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條擱淺在海岸邊的魚，焦慮正如太陽般熱辣辣地煎烤著我的身軀，使我快要窒息而亡了。突然，一聲響亮刺耳的汽車鳴笛聲在院外響起，嚇得我一個激靈。��！有人來了！他一把撿起我這條將死之魚，狠狠地將我拋回水里，謝天謝地，我又活過來了。
　　送媽媽回來的是李校長。哼！我早就知道他不是個好人！我那單純善良的媽媽，外表上總是一副無所不知，老練成熟的樣子，實(shí)際上卻是又傻又天真。
　　“小蘭啊，怎么這么晚才回來��？”爺爺松了一口氣，有些后怕地問道。
　　“對不起對不起啦，害你們擔(dān)心了。跟李校長吃完晚飯，又被他拽著去夜市喝了點(diǎn)兒酒，所以才會那么晚�！眿寢尡傅亟忉尩�。
　　“寧寧，這么晚了還沒睡？對不起，媽媽害你熬夜了，快回房間里睡覺去吧......”
　　“手機(jī)為什么一直打不通？”我用手語向她問道。這實(shí)在是令人生氣，既然不能按時回來，那為什么不跟家里打個招呼呢？大人們常常要求小孩子去做的許多事情，其實(shí)他們自己也沒能做到嘛，這真叫我無法理解。
　　“啊......我看一下，”媽媽趕緊把手機(jī)從手提包里掏出來，“貌似沒電了，真是抱歉啊寧寧，我以后再也不這樣了。”
　　......好吧！看在你那個用了整整兩年都沒有更換的粉紅色手提包的面子上，看在你為了我而那么不辭勞苦的情分上，我就暫且原諒你一回好了。
　　“你和李校長談得怎么樣了？”
　　“李校長啊，他說他目前還沒有收到教育局那邊的回答哎！”媽媽的臉看起來有些沮喪。
　　“這是怎么回事呢？”
　　“他說，他已經(jīng)把具體的情況跟教育局里上報過了，只是那邊處理此事的工作人員卻生病告假了，得過段時間才能回來上班呢。所以他讓我們再等等�！�
　　話雖然是這么說，但那位請了病假的教育局職員具體什么時候會回來，我想李校長心里大概是沒有底的。然而，關(guān)于這件事情的真實(shí)情況，或許我們也并沒能得到真正的了解。那么剩下的便是遙遠(yuǎn)又漫長的等待了。媽媽說過，樂觀的女孩總會有好運(yùn)氣的。
　　沒有學(xué)上的日子很無聊。爺爺白天常常會出去跟鄰居下象棋或者釣魚，而我卻不樂于與他們那群老頭子一起玩耍，便只能待在家里無所事事。奶奶在世的時候，爺爺基本上是不出去玩的。奶奶的身體狀況不太好，出不了門，爺爺便在院里那株枝葉茂盛的葡萄架下放了把搖椅，讓奶奶躺在上面舒舒服服地曬太陽。如果遇到下雨天，搖椅便會被他費(fèi)力地搬回客廳，放在可以看到公路盡頭的窗邊上，奶奶依然躺在上面，和守在身旁的爺爺一起翻看一些舊相片，看著看著，有時候會開懷大笑，有時候又熱淚盈眶。但這些都是過去很久的事了，不過我想，爺爺應(yīng)該還不至于忘記，我時�？吹剿麑χ前牙蠐u椅發(fā)呆呢。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媽媽這幾天似乎和李校長走得很近。
　　其實(shí)，媽媽真是個出落得裊娜娉婷的小美人呢。年近四十的她身材依然保持得很好，臉蛋也是十分的白皙細(xì)膩，沒有任何斑點(diǎn)和皺紋。最重要的是，媽媽的性格太招人喜歡了，她非常的活潑開朗，溫柔體貼，不管遇到什么難事，也總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從未對人擺過冷臉色。這樣的媽媽，又是個單身，怎么能叫人不動心呢？如果，真有一個善良又穩(wěn)重的男人肯對媽媽好，我肯定會舉雙手贊成的。可是，我的直覺卻在告訴我，李校長不會是個能給媽媽幸福的好男人。
　　這天，媽媽又陪李校長在外面吃飯，直到凌晨十二點(diǎn)才回來。
　　“寧寧？”媽媽正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家門，沒想到卻看見我不聲不響地坐在客廳里，這可把她嚇了一跳。
　　“這么晚了還不睡？是在等我嗎？”媽媽不禁感到慚愧起來了，說話的語氣也愈發(fā)柔和，帶著討好的意味，然而這并沒能讓我的臉色好看多少。
　　我從沙發(fā)上站起身來，坐得太久，兩條腿竟有些發(fā)軟。
　　“你又跟誰出去了？”我用手語向她問道。
　　“還能有誰，李校長咯。”
　　“他是不是喜歡你？”
　　“大概是吧！”
　　“那你也喜歡他嗎？”
　　“怎么可能？寧寧，你想太多啦�！眿寢層皿@訝的表情看著我，有些好笑地答道。
　　“那你還總陪他吃飯�！蔽倚睦镩L舒了一口氣，但依然不理解媽媽的做法。
　　“大人的事情你不懂啦！”她用暖烘烘的掌心一邊撫摸著我的頭一邊說道。
　　“媽媽，你不喜歡他的話，就不要勉強(qiáng)自己跟他在一起啊。這樣子會很累的吧？”說實(shí)話，我有些擔(dān)心她的安全，要知道，李校長在我看來可不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男人。
　　“寧寧，你要知道，在你正式進(jìn)入那所學(xué)校之前，媽媽是不可以拒絕他的邀請，令他感到不開心的�！彼雌饋碛行┢v，那雙原本傳神動人的大眼睛現(xiàn)在卻布滿血絲，變得空洞黯然。
　　“可是，我不愿意你用這種方式來換取讓我上學(xué)的機(jī)會。你已經(jīng)夠辛苦了，媽媽。”
　　“我說過很多遍了，我從不覺得辛苦。別人家的孩子能擁有的，我也通通都會給你。如果給不了，那一定是因?yàn)槲也粔蚺Α！?br>　　媽媽總是那么堅(jiān)強(qiáng)，莫名地有一種讓人尊敬與心疼的魅力。
　　“謝謝你，媽媽。但......”
　　“不要再說了......寧寧，睡覺去吧，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晚了�！眿寢屚蝗宦冻隽瞬荒蜔┑纳裆�，看來她已經(jīng)不想再談下去了。于是，這場談話便戛然而止，無疾而終了。
　　之后的日子，媽媽依然不肯做出什么改變，只要李校長一個電話打過來，她便急急忙忙地收拾打扮，然后拎著那個用了很久的粉紅色手提包出門赴約。有時候，李校長偶爾興起要來家里吃飯，她也傾盡所能，努力地為他準(zhǔn)備好一大桌豐盛的晚餐，并作出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但我知道，媽媽的內(nèi)心是不愉快的，她在李校長面前的笑容很僵硬，勉強(qiáng)，一點(diǎn)兒也不自在。她最美的笑容只存在于記憶之中。
　　忘了那年我是五歲還是六歲，爸爸和媽媽帶著我在外面勞碌奔波，一家三口住在一個潮濕又狹窄的小房間里，生活窘迫卻十分快樂。晚上，我們常常擠在一臺小小的黑白電視機(jī)前看電視。有一次，媽媽看到電視上播出鉆石廣告，便羨慕地說：“真漂亮啊，要是我也有一顆該多好�。　�
　　坐在旁邊的爸爸聽到后，便心疼地把她摟在懷里，慚愧地說：“老婆，對不起啦！過段時間我賺夠了錢，一定給你買一顆�！�
　　“不要啦，我說著玩的，鉆石能有什么實(shí)用價值？而且還那么貴，戴著又礙事......”
　　“不，不，我一定要給你買，別人能夠擁有的，我也一定能給你。”
　　聽見爸爸這么說，媽媽綻放出蜜汁一般甜甜的笑容，雖然結(jié)婚時沒有鉆石，但她在那一刻卻好像得到了全世界。后來，爸爸沒來得及兌現(xiàn)他的諾言，便離開了這個世界。再后來，送媽媽禮物的男人也有不少數(shù)，但我卻從未見她那么笑過了。
　　追憶往日的時光，不管是快樂的還是痛苦的，都容易令我感到黯然神傷，所以我一直選擇面向未來，并刻意地去遺忘那些模糊的遙遠(yuǎn)的東西。但今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逃避并不可取，往事所給予我的意義并不是拿來炫耀吹噓，或是獨(dú)自回嚼品味，它更是一個針對于我人生的提醒：提醒我要把握好自己的當(dāng)下，憧憬未來，提醒我正處于一無所有的境地，要謹(jǐn)慎前行，提醒我要懷著一顆感恩的心。
　　現(xiàn)在，我想，該是我為媽媽做些什么的時候了。像我這樣年紀(jì)的窮苦人家的孩子，大抵已經(jīng)成為了父母可以依靠的對象，而我卻還在媽媽羸弱的臂膀下安然地生活，不斷地給她增添煩惱，這實(shí)在是太令人感到自行慚愧了。
　　思來想去，我最后做了個決定：放棄鎮(zhèn)上的中學(xué)，去市里的聾啞學(xué)校就讀。其實(shí)，想去鎮(zhèn)上念書的原因，是希望自己可以收獲更多的新知識，變得實(shí)力強(qiáng)大，能夠給予家人一個幸福美好的未來。但，若是要我通過犧牲媽媽的快樂來獲取變強(qiáng)的機(jī)會，那么我所做的一切，都將失去了它最初的意義。
　　然而，還沒等我將這個決定告訴媽媽，家里突然來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那是個霧蒙蒙的星期天早上，大約八點(diǎn)或九點(diǎn)的樣子，一輛紅色的小汽車從公路盡頭緩緩駛來，在家門口�？客戤吅�，便從車?yán)镒叱鲆晃簧碇谏跗ご笠碌呐恕?br>　　女人的身材很高挑，瓜子形的臉上撲著一層厚厚的香粉，配上她一雙睥睨凜然的大眼睛和那抿得緊緊的紅唇，讓她看起來美艷又孤傲。
　　“請問，小蘭在家嗎？”
　　她站在院里斑駁老舊的水泥地上，微微笑著這般問道。
　　媽媽趕緊迎了上去：“在在......我就是小蘭。請問您是？”
　　“你好！我是李勇的妻子，我叫小美�！�
　　聽見這話，媽媽身形一頓，熱情的笑容立刻僵在臉上。
　　“小蘭啊，我可以進(jìn)去坐坐嗎？”那女人依然若無其事地笑著對媽媽說道。
　　“啊......你，你好！快請屋里坐，屋里坐......”
　　待客人進(jìn)了家門之后，媽媽便手忙腳亂地給她搬椅子，端水果，倒水泡茶......在客廳里滿頭大汗地來回轉(zhuǎn)動，似乎一刻也閑不下來。
　　“爺爺，那個女人是誰�。俊蔽页驹诮锹淅锏臓敔攩柕�。
　　“好像是李校長的老婆�！睜敔攧傉f完，那邊的女人便笑著朝媽媽招呼道：
　　“小蘭啊，別忙乎了。你過來吧，咱們聊會兒天�！�
　　“哎，好！”媽媽這才放下手里的活，滿臉尷尬地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坐在她對面。
　　“我是個爽快人，不喜歡拐彎抹角地說話�！彼煤癜惆尊獰o暇的手指端著媽媽剛剛為她泡好的綠茶，一邊慢吞吞地往里吹氣，一邊繼續(xù)說道：
　　“我知道你和他之間的事了，這就是我來找你的原因�！�
　　媽媽明顯被嚇得不輕，這話好似晴天霹靂，給了她沉重地當(dāng)頭一擊。
　　“小......小美，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他家里竟然有妻子，他從沒提起過，所以我......”媽媽張皇失措地站起身來，語無倫次地向她解釋道。
　　“不要緊張，你先坐下，坐下！”
　　她趕緊朝媽媽擺了擺手，有些好笑地說道：“你不要害怕，我不是來找你干架的�！�
　　“不管怎么樣，是我太過分了。你放心，以后我再也不跟他見面了。真的很對不起......”媽媽臉色慘白地繼續(xù)說道。
　　“你先聽我說......”那女人把手里的杯子放下，然后用手撫了下自己額前的碎發(fā)。
　　“其實(shí)，不管他在外面做了什么，我都不在乎，反正我愛的也不是他這個人。”
　　“啊，怎么會？”媽媽臉上的懊悔立刻轉(zhuǎn)變?yōu)轶@訝，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
　　那女人不在意地輕笑幾聲，繼續(xù)道：
　　“你大概也一樣吧！我覺得你肯定不會喜歡他。你跟他在一起，是為了讓他把你女兒弄進(jìn)學(xué)校里去念書對不對？”
　　“我......”媽媽低著頭，一雙手把腰上的圍裙絞得死緊。
　　“不過，我告訴你。他是不會幫你的�！�
　　聽見這話，媽媽趕緊抬起頭，眼睛里充滿疑惑：
　　“你怎么知道......為什么呢？”
　　“小蘭��！我來告訴你為什么，這是他騙女人的一貫伎倆。平時有多少人求他幫忙，他都滿口答應(yīng)，裝作費(fèi)心費(fèi)力的樣子，等到把人家好處都拿盡以后，他就再也不搭理別人了。你知不知道，他是多么自私狡猾的一個人啊？”她盯著媽媽的眼睛，憤憤不平地說著自家男人的壞話，像是他們之間全無任何情感聯(lián)系一般。
　　媽媽卻像是被人澆了一盆冷水，全身冰涼地問道：
　　“真的？”
　　“真的，你被他騙了！”
　　“我......我不相信。”
　　“不管你信不信，這就是事實(shí)�！�
　　“那你呢，為什么要跑來告訴我這些？”
　　“說實(shí)話，平時他在外面跟別的女人亂來，我從來都懶得管的。計較這些，對我能有什么好處呢？只要他能讓我過著安穩(wěn)無憂的生活，我就隨他去鬧，反正他也只是玩玩。只是，最近我聽說了你的事情，知道你是個苦命的女人，”她又端起桌上的綠茶，一邊喝著一邊說：“你可能不會相信，我覺得你挺可憐的，不忍心看你白白受他蒙騙，所以過來給你提個醒�！�
　　“這樣啊......那太謝謝你了，你真是個善良的女人。”媽媽感激地說著，眼里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讓人看著心疼極了。
　　“你別哭啊，沒事兒的啦！放寬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個穿著黑色貂皮大衣的女人，滿臉歉意地低聲安慰媽媽好一陣子，又拒絕了在家里吃午飯的邀請，才開著車子沿來時的方向離開了。亮紅色的小轎車穿破迷霧，飛快地行駛在門外那條橫穿田野的舊公路上，與周遭灰蒙蒙的環(huán)境顯得十分格格不入，但也很快就消失在天地相接的地方了。
　　從那以后，李校長就再也沒有給媽媽打過電話來，家里更沒有接到任何關(guān)于我能否入學(xué)的通知。媽媽為這件事情難過了許久，雖然她表面上故作鎮(zhèn)定，但我還是能看到她的身形在日益消瘦，精神也愈發(fā)不振。于是我告訴她，我要去市里的聾啞學(xué)校念書，因?yàn)椴还苌碓诤翁�，我都會竭盡全力，為她闖蕩出一片鮮花爛漫的天地，保她未來生活永遠(yuǎn)幸福安寧。
　　“你真傻！媽媽哪要你為我做什么努力呢？我所做的一切，其實(shí)都是為了你呀！”
　　媽媽站在院里那顆郁郁蔥蔥的葡萄架下，一邊梳著她那頭又黑又亮的長發(fā)，一邊笑著如此說道。
　　出發(fā)去學(xué)校的前一天晚上，我抱著枕頭跑到媽媽的房間里，像小時候那樣，跟她躺在同一個被窩里美美地睡一覺。夜里，我做了個挺奇怪的夢，夢見自己站在新學(xué)校的宿舍里給媽媽打電話，窗外是一片開得正好的五顏六色的花海，風(fēng)從遠(yuǎn)方緩緩吹過來，那花海頓時變得波濤洶涌，光輝燦爛。
　　我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從自己的嘴邊傳來：
　　“Hello！媽媽！”
　　“寧寧？是你嗎？你能說話了......太好啦！爸爸，快點(diǎn)過來！寧寧居然在跟我說話......”媽媽在那邊欣喜若狂地大叫著，我甚至能想象到她在陽光下樂得眉眼彎彎的溫柔模樣。
　　“我愛你，媽媽！”我輕輕地對她說著，說完之后，夢便戛然而止了。但是沒關(guān)系，我相信，關(guān)于我愛她的這件事，她在很早的時候便已知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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