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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初春,風薄涼。
幾近天明的時間,連月都不見蹤影。
那橋名奈,少了何字,便是陽間的橋,給生人行走。
橋角坐著白衣的男子,瘦削。
前伸的手指,只是觸碰到一片黑暗,如墨的暗將那手指都掩了進去。
眼前總有些層層疊疊,將本就暗的世界遮得更黑。
記憶在這黑的世界里恍恍惚惚。
兩個身影如蝶般的戲著,一人穿白,一人穿玄。
那白衣的人臉上有陽光般明艷的笑,耀得這世界都是一片光亮。
不知何時,人聲漸起,卻依舊是那般的黑。
“少爺,您又跑到這兒來,老爺夫人都急了!避涇浀穆曇。
白衣的男子的手落進一只手里,跟著是手臂都被扶住,起身,腳步向著一個方向。
“墨,什么時辰了?”稍高的聲調(diào),沒有什么起伏。
“卯時了。”扶著男子的少年答著。
“卯時了么,難怪早集都出了!蹦凶拥哪樕蠜]有表情,一如平時的冷。
“是啊,再一會兒子都要散了呢!奔毿牡恼f著,扶著男子前行的腳步平穩(wěn)。
平穩(wěn)的腳步,慢慢的切合著曾經(jīng)的畫面。
“喜歡嗎?我尋了一早的。”有個低沉的聲音這樣說著。
“喜歡!币粋聲調(diào)微高的聲音這樣回著。
“走吧,早集都要散了!蹦切囊罗D(zhuǎn)身,緊隨著白衣的人兒。
“勝賢,怎地又自己出去!蔽C的女聲。
“娘!睖\淺的喚了一聲。
只這一聲喚,那準備出的責備便歇了下去,代替而來的是聲輕嘆。
“你娘只是擔心你,你也知道你這眼睛…”一個男聲。
“爹,我知道,讓二老擔心了!弊旖怯可弦荒ㄐ,人前總是冷著臉的男子,只有相熟的人近身,才會有這樣的笑。
只這淺笑,便蕩了春風般的明媚,那雙掩在白布下的眼卻看不見有何樣的神彩。
這城里哪個不知李家公子未盲時的風采,是怎樣個豐玉的人兒。
十五歲,說親的便幾乎將府門蹋破。
李家的父母皆說兒尚年幼,娶親之事言之過早。卻無人見那兩雙半濁的目后有抹擔憂。
那如玉的人兒,心心系的只是一同為男子的人。
怎樣的勸,怎樣的打都喚不回那顆心,終是離了家與那人同宿的子,又如何娶親。
無人知李家公子是為何盲了眼,知道這事的,不過李家父母與另一家的父母,再有就是墨。
可這些事說給誰聽?掩著多少難言的事。
搖頭輕嘆,看著自己的兒子被落扶著回房,已經(jīng)半百的男女手握在一起,眼里全是疼,無力的疼。
府內(nèi)似乎不太平靜,各處都是些窸窸窣窣的交談聲。
眼盲耳就聰起來,那些言語破碎的涌進耳內(nèi),帶著揪心的疼痛,卻是無人訴說的疼,那人終是要娶親了。
“少爺!蹦穆曇粲行⿹鷳n。
“墨,幫我到崔府送個信吧,告訴崔家公子,說我有事要和他言!弊詰阎忻鲆粔K磨得光亮的劣玉,等待墨將那塊玉拿走。
墨的嘴張了張,終是閉了下去,拿過那玉握緊在掌心,硌出些疼痛。
崔府,有大紅的門,門口有如虎的衛(wèi)。
偏廳內(nèi),靜立著崔家的公子勝鉉。
劍般鋒銳的眉,星般燦的目,刀削般的頜,這又是怎樣的風采,只往那一站,便足夠引了所有目光。
“李家公子要見我?”那鋒銳的眉皺著。兩指捏著那枚劣玉思量,自己與李家公子并無相交,為何以這劣玉代信來言要見自己?
“崔少爺,我家公子只求見您一面,明日丑時,奈橋!蹦[了目里的傷,輕聲回答。
“丑時?”崔勝鉉有些訝異,那個時辰,幾乎所有人都在夢鄉(xiāng)里,這般早要見自己是何目的?
“麻煩轉(zhuǎn)告你家公子,那個時間,我有不便,抱歉!毕肓讼,還是拒絕。
墨也沒求,轉(zhuǎn)身便走,卻又想起那枚玉,折回崔勝鉉面前,從那指間中搶回,如珍的放進懷中,其實如珍的不過自家公子的那份心念,而非這塊劣玉。
崔勝鉉微愣,這小廝剛才還頗有禮,怎地這會兒就變了個人。
人都消失在門口,崔勝鉉回神卻也沒喚。
雖說自己與李家那位并稱這城內(nèi)的二公子,且名字相同,卻素不相識,這般深夜相邀,自己真的沒有必要前去,若得了機會,改日再登府言歉吧。
天微雨,崔勝鉉額角微微的疼,許久未曾有過的疼。
行在身邊的姜家小姐,有溫婉的笑臉,撐著傘的手掩在袖下。
“我來吧!贝迍巽C去接那傘,握自己的掌中,遮在姜家小姐的頭頂。
“勝鉉哥,謝謝你,肯配合我演這場戲。”微啞的聲音,竟不若女聲。
“傻瓜,我既知道你是男兒身,又怎會看你去嫁那衙內(nèi)!贝迍巽C答,唇角是一抹笑。
細目內(nèi)全是感動,抬眼望著崔勝鉉,握在水袖內(nèi)的手微抖。
“看,那就是姜家的小姐,也沒什么出色的面目,不知崔家公子看中了她什么。”街角有淺淺的議論之聲,有人在替玉樹般的崔家公子抱不平。
“你這不懂的,姜家小姐笑起來如暖春一般,自有一番味道,不然你以為我們那個衙內(nèi)是怎么看中她的,不過被崔家公子搶了先!绷硪坏缆曇,卻是道出其中的原由。
“府老爺就忍得下這口氣?”先前的聲音問著。
“那是崔家,祖上可是封過王的,哪個府老爺敢管!绷硗獾哪堑缆曇羲坪踔獣栽S多隱情。
聲音漸小,只因看到崔勝鉉掃向這方的視線。
“累么?要不要去前方的茶樓坐坐?”崔勝鉉心中搖頭,對于這些言談這些日子他聽得太多。
“還好!苯倚〗憧桃饽笃鹆寺曇,尖細了起來。
“那便再行行。”崔勝鉉不想回家,便邀姜家小姐再行。
“勝鉉哥,你喚我聲兒便可了!苯业男〗爿p言。本名大聲的他,從小便男扮女兒,知曉他這男兒身份的原本只有他的娘親,現(xiàn)下卻多了崔勝鉉,這本名知道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以為自己要這樣過一生的,卻不曾想,那日在花前只因賞花而露的一抹笑,竟被那府家衙內(nèi)看中,非要上門下聘,要娶自己為妻。
自己那父親竟還一口應了下來,無法,只好去求崔勝鉉這個曾見過一面的人幫忙。
言明了身份,本以為他會拒絕,卻沒想竟是應了下來,姜大成心中存著感激。
“聲兒!贝迍巽C喚了一聲。
微點了頭,兩人又再前行。
送姜大聲返家,中途要路過一條河,不寬,卻深。
一座橋橫在河上,斗大的奈字在橋碑上。
這便是奈橋了么,崔勝鉉的額角更疼了些。
白衣的公子坐在橋角,眼前覆著白絹,遮去了些許如玉的容顏。
那是張多冷的顏?無人靠近,只是任他在那橋角坐著,細細斜斜的雨絲早就濕透了那身白衣,裹著那瘦到幾乎見骨的身子。
這場景這般熟悉卻又想不起,明明那人也是素不相識卻如刻入骨內(nèi)的記憶。
駐足看著,崔勝鉉只覺得疼的不只是額角,連心尖上都染了。
“勝鉉哥,你認識?”姜大聲問著崔勝鉉。
“不認識!贝迍巽C淺淺的搖頭。
“要不要過去看看,他坐在那里,衣衫全濕了,會染風寒的!苯舐暭毤殰\淺的聲音。
“這位公子,為何不尋處避雨?”崔勝鉉邁步走去。
“你終是來了。”那如冰的顏化了開來,唇角漾起一笑,細白不似男子般的雙手伸了過來,在崔勝鉉的頰上觸了觸,搖晃著站起,卻跌向橋的石欄。
“啊”一聲輕叫,響至姜大聲的口內(nèi),只因那白衣的人快要栽進河里。
崔勝鉉已經(jīng)快一步將人抱住,立時感覺到那輕若無物的身子,骨骼突出,他竟比起來看更瘦。
“聲兒,我不送你回府了,我先帶他去尋大夫!贝迍巽C皺著眉,看了眼已經(jīng)跌到地上的傘,對姜大聲言著。
“我與你同去吧。”姜大聲拾了地上的傘,遮到了被抱住人頂上。
“也好!贝迍巽C便抱著人往醫(yī)館去了。
“風寒入體,加之舊傷纏身,無性命之憂,但仍要小心養(yǎng)著。”收回扣在脈上的手,年老的醫(yī)者這樣言。
視線在崔勝鉉臉上,蒼老微濁的眼內(nèi)有抹崔勝鉉未曾注意過的神色。
那年撞傷的額角已經(jīng)看不出印跡了,連這雙眼都黑得深切。
他可還記得這躺著的人剜目救他?
他可還記得這躺著的人等他已經(jīng)三載?
醫(yī)者搖頭輕嘆,如那年自己不曾深山采藥,這兩人怕是已經(jīng)骨葬一處了吧,現(xiàn)下活著,卻各自一方,那片求著自己將目送給玄衣人的深情,如今已經(jīng)被遺。
黑暗,依舊是熟悉的黑暗,伴了自己四年的黑暗。
李勝賢至這黑暗中醒來,面對這片黑暗,異常的干渴。
“水”一字喃出口。
溫潤的水就著杯沿流入口內(nèi),將那如火燒灼過的干渴去了些。
撐著頸子的手臂那樣有力,那樣熟悉。
“這位公子,貴姓,家住何處?我差人送你回去!贝迍巽C問著那已經(jīng)坐起來的人。
只因不知他是誰家公子,便從醫(yī)館帶了他回府,終還是讓姜大聲自己回的姜家。
“這里就是我的家啊!甭曇糁杏薪z黯淡。
“公子這里是崔府,亦是我家!贝迍巽C言。
這容顏好像見過千萬次,卻明明只是第一次相見。
沒有再出聲,只有強撐著站起來的人,搖晃的腳步,卻沒碰到房內(nèi)任何的物體,那眼是真盲還是假盲?
就這樣看著搖晃的白衣人走出房,崔勝鉉沒再動,本就疼的額角更疼。
原來,這房里的擺設(shè)都沒變過,變的從來都只是人。
背對著崔勝鉉的人,嘴角有抹崔勝鉉看不見的淺笑。
三月后,天已經(jīng)入夏,還未開始炙烈的熱,卻已經(jīng)漸悶。
高大的馬上,崔勝鉉著紅色的喜服,去迎娶他的男新娘。
回頭望了眼父母與姐姐,那三張面上都帶著熱烈的喜色,如果他們知了聲兒的男兒身份還會這樣笑嗎?
算了,胸腔里的那顆心已經(jīng)隨著失去的某段時光而不見了,如果可以救了聲兒,娶便娶了吧。
策了馬,緩緩的前行,喜樂在身前。
途中經(jīng)過的奈橋,那白衣的身影更輕更薄,依舊坐在橋角。
聽著轟天的喜樂,那覆在眼前的白絹,好像有兩處顏色與別處不同。
崔勝鉉看著那道白色的身影,直至馬行過那身前,回頭去望,直至消失于眼內(nèi)。
看著一身喜服遮著蓋頭的人被喜婆背進轎,轎門合起。
轉(zhuǎn)身往崔府折回,還是喜樂一路,那道白影,再次現(xiàn)在眼內(nèi)。
如冰如玉的顏上,那抹在雨天見過的笑又漾了起來,點亮這個夏的所有色彩。
一滴晶瑩墜到了唇角,沒入那紅潤唇內(nèi)。
口中難咽的苦澀,李勝賢只是讓自己維持著那笑。
他的大喜日子,自己怎么可以哭出聲響。
忘了嗎?那些愛語。
忘了嗎?那些相依。
忘了嗎?那些約定。
忘了嗎?
忘了嗎?
忘了嗎…..
夏風輕吹,有聲輕訴。
若不見,橋處等。
“公子…公子…”如泣的喚。
李勝賢順著那聲響回頭,依舊慣了的暗。
側(cè)耳聽著奈橋下那水的聲響,配著那喚似乎更凄了些。
墨啊,不要再喚了,這世間已經(jīng)沒有可以留戀的事,我想用這水沖了自己的那些妄。
淚從空了的目眶內(nèi)墜出,帶著淺淺的紅,濕了眼前的白絹,濕了眼下的被絹遮去的灰影。
沒了頂?shù)乃,淺紅暈在水中不見。
喜過三日,新娘回門的日子。
途經(jīng)的奈橋,有人在橋角燒著紙錢,黃黃白白的紙錢,還有些隨風散開。
微擰了眉,這樣的日子怎會遇到這些。
燒著紙錢的人抬了頭。
一個硬物隨著那抬頭的人擲了過來,砸在額上,熱燙的液體糊了視線。
“我代我家公子把這還了你,還有,那若不見橋處等的誓言,請你收回去!睅е鴾I的小廝,崔勝鉉記得他是那日李家府上的小廝。
仆人的驚慌,跨出轎的姜大聲手中執(zhí)著絹,壓著崔勝鉉那被玉砸傷的額角。
零碎的片斷從糊過眼前的紅色中流淌而過。
是誰?總是一身的白衣。
是誰?薄唇輕勾,劃破了四季的淺笑。
是誰?勝鉉勝鉉的喚著。
是誰?帶著醉人的氣味與自己唇齒相依。
是誰?說著勝鉉,你不可以丟了我。
是誰?說著勝鉉,你說的,若不見橋處等,你不可忘了。
是誰?那人是誰?
“勝鉉哥…勝鉉哥…”聲聲的喚,這一聲聲卻不如剛涌上的那個喚。
微側(cè)了頭,看著身邊正一臉焦急的姜大聲,崔勝鉉是多想涌上笑,告訴他,自己沒事,可世界終是跌進了黑暗中。
染著血的劣玉跌在地上,無人顧及,碎裂幾塊。
有人在黑暗中泣訴著。
有人在黑暗中微笑著。
有人在黑暗中飄搖著。
有人在黑暗中容顏不清,臉色卻漸白。
再三日,李府出欞,人皆驚,逝的竟是豐神如玉的李府公子。
一縷魂,幾番愁,欲訴無人傾聽。
墨的哭聲哀凄得幾近泣血,卻喚不醒那唇角含笑的人。
日子從不會為誰停留,再大的悲傷也會隨著時間淹沒,能逃的,不過是人身,逃不掉的,是盛在身子里的那顆心。
李府已經(jīng)搬得只剩那座空曠的宅,只余墨一人在內(nèi),終日掃著那間屋,府內(nèi)別處,卻是灰塵沉積。
這城里,人們似乎都遺忘了曾經(jīng)那位豐神艷絕的公子。
三年后,人們口耳相傳。
崔府少夫人無出,崔家公子休妻。
只有崔勝鉉懂,他的男妻終是尋到了幸福。
隨著那權(quán)姓的公子走了。
送到奈橋旁,看著相偕的兩人,崔勝鉉本就空的心更空了。
有聲音在風中言著,若不見橋處等,你怎地忘了。
那聲飄乎,不知從何處來。
年老染病,將逝時,崔府上來了一客,其實不算是客。
布衣干凈,人已過知天命,那不彎的脊背透出些不屈。
泛黃的白絹內(nèi)有染著血漬的碎玉。
“這是你送予公子的,我還予你,你卻未曾收回,事過三十年,再還一次吧。”那道曾年少的聲音已經(jīng)蒼老。
眨了下渾濁的眼,崔勝鉉已不能言。
“其實我是恨你的,你怎可忘了你對公子的誓,你怎可負了公子的等,還有,你怎可用公子給你的這雙眼去看他人!逼羧缰劐N砸在崔勝鉉的心上。
額角又開始疼,閉眼前的最后一刻,崔勝鉉那顆空落的心終是滿了。
那笑得明媚的白衣人兒。
“勝賢,勝賢”自己總是喜歡擁著他這樣喚的,那人也喜歡勝鉉勝鉉的回應,名字相同的兩人,連臉龐都有些相似。
那唇齒間有這世上最美的甘泉。
那雙眼內(nèi)有這世上最亮的光彩,那雙眼下的灰影也美過最炫的彩虹。
那曾經(jīng)豐潤過的身子總愿為了自己而盛開。
“勝賢,勝賢”啼血的喚,滾落山間的自己與他,這聲出自他的口中。
然后呢?記憶已經(jīng)嘎然而止,眼前是座長橋。
橋旁,碑上有字奈何。
奈何奈何,終是到了這里。
多了何字,這便是給逝者行走。
勝賢,你可在橋的那端等待?
橋頭,有人賣著湯,勝賢,你飲了嗎?
橋下的河面那樣清澈,映得出人不曾知的一切。
崔勝鉉看得見有人親手將眼剜出嵌入自己的目內(nèi)。
崔勝鉉看得見有人一身白衣等在崔府前只為見自己一面。
崔勝鉉看得見風霜雨雪都阻不了那個橋角的癡守。
崔勝鉉看得見心上裂開的一個傷口,血肉模糊,或許疼痛。
河面漸渾,許多畫面終是不見。
如泣的聲音又在風中,若不見橋處等。
忘了的這句誓,來生會不會記得?
橋名奈何,橋頭婆婆遞過來的湯汁,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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