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依然是滿眼的陰森，冰冷的空氣貼在我的臉上，讓我有些忍不住想要發(fā)抖。
　　我不知道為何我能看見眼前的一切，這里從來都不曾有過一絲光和熱，冰冷堅(jiān)硬的地面，一條河流將它從中間劈開，流向不知何處的盡頭。
　　這里，是亡靈的歸宿——冥府。而我，是冥河之上的擺渡人。
　　我不記得自己在這里呆了多久，只記得自己曾經(jīng)把一個叫哈迪斯的人載到對岸，然后就成了送亡靈過河的擺渡人。
　　也無非就是如此。
　　冥界沒有黑夜與白天的分別，我對于時間的劃分只有忙碌與不忙碌。忙碌的日子非常辛苦，比如宙斯創(chuàng)造了潘多拉之后的那段日子，大量的亡靈聚集在河岸邊，我的小船差點(diǎn)沉了。
　　再比如……遇見她的那一次。

　　那是少有的忙碌日子結(jié)束后的一次，我劃船來到河的那一邊，她就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那里。
　　我把船�？吭诎哆�，她沉默地走上來坐下，披著斗篷，不說一句話，我雖然奇怪，卻也沒有問什么。擺渡人要做的事情就是傾聽逝者對自己生前的回憶，如果他不想說那也不要問。
　　我開船了。一路上都非常安靜，冥界沒有風(fēng)，所能聽見的只有冥河水被劃動時的潺潺水聲，這是我所遇到的最寂靜的旅途之一。
　　她真是個怪人，不過……我暗自想著，側(cè)頭看了看她，她可真是個美人�。�
　　那深藍(lán)色的斗篷下面，是一張美麗如畫中人的面孔：金色的長發(fā)仿佛浸潤著陽光，碧藍(lán)色的眼眸是大海的顏色，白皙的臉頰如同東方的陶瓷，五官精致如同大理石雕……即使是最美好的語言也無法描摹的美貌，讓我想起了曾經(jīng)搭船過河的少女普緒克，她后來成了丘比特的妻子。
　　那么年輕的女孩，絕不可能是自然死亡，她也并不像因病去世的骨瘦如柴的模樣，她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我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河對岸就在眼前，很快就能抵達(dá)。我側(cè)頭看了看她，問她：“你……到底是怎么死的？應(yīng)該不是自然死亡吧，你這么年輕�！�
　　我不了解如何詢問別人的死因，這大概是很失禮的事情吧。
　　“戰(zhàn)爭，”她緩緩開口，聲音如同初春枝頭上的百靈鳥的歌聲一般婉轉(zhuǎn)動聽，“木馬，摧毀了特洛伊城�！�
　　果然又是特洛伊戰(zhàn)爭。我認(rèn)命般地垮下雙肩，我之前不知道載了多少個死于特洛伊戰(zhàn)爭的亡魂，究其根本，那場戰(zhàn)爭的原因是紛爭女神厄里斯的一枚金蘋果。拜她所賜，我遭遇了繼潘多拉之后又一個忙得焦頭爛額的時期。
　　或許是因?yàn)樗拿烂蔡^吸引人，我為她的死感到惋惜。
　　我還在想著，船已經(jīng)靠岸了。她從容地站起走上對岸，卻在走入冥府之時停下了腳步。
　　我看著她。
　　她轉(zhuǎn)過頭，眼神穿過我望著遙遠(yuǎn)的河的對岸。她似乎是想看到什么，可她的眼中沒有任何渴望。
　　“如果可以，真想再聽他彈一次里拉……”她的聲音散入空中，化為紛亂的字符消失。
　　她在那句話還未完全散盡之時就轉(zhuǎn)頭走入冥府，我看著她的背影，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決絕。
　　就好像她已經(jīng)沒有任何遺憾了一樣。
　　我看著她走入冥府，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冥府緊閉的大門后面。

　　我轉(zhuǎn)身劃船回到河的那一邊，大概會有新的亡靈到來。
　　還沒到河的對岸，就看到那里站著一個耀眼的人影，在漆黑的冥界里很是惹眼。
　　——太陽神阿波羅。
　　我依舊不緊不慢地劃船，好不容易到了對岸，我抬頭看著他。
　　“她，已經(jīng)過去了嗎？”他問我。
　　她果然是卡珊卓拉。我心下了然。能夠讓阿波羅特意跑到冥界來的人除了她沒有旁人。
　　我曾聽哈迪斯給我講過一件事：太陽神阿波羅愛上了一名特洛伊城的少女，他賜予她預(yù)言的能力。然而少女卻拒絕了他的求愛，惱羞成怒的阿波羅對少女下了一個殘忍的詛咒——
　　“永遠(yuǎn)不會有人相信你說的話�！�
　　那位少女，名為卡珊卓拉。

　　“她說：‘如果可以，真想再聽他彈一次里拉……’”他接下來大概就要問卡珊卓拉有沒有說什么了。
　　他眼中黏稠的悲傷似乎是化開一些了，他的手從剛剛就一直握著里拉，而現(xiàn)在他終于放松了力道，纖長的手指輕劃過琴弦。
　　那是一首怎樣的曲子？悲傷得讓我無法自已，音符化為纖細(xì)鋒利的線，在旋律的編織下結(jié)成細(xì)密的網(wǎng)，將我的心籠罩住不斷收緊，被割裂開的細(xì)小傷口不斷流血，伴隨著的疼痛一絲絲、一縷縷，讓我?guī)缀跽静蛔∩碜印?br>　　那就是……他送給愛人最后的音樂。

　　那一曲好似酷刑的音樂終于結(jié)束，他輕撫著琴身：“天上已有天琴座，你就在這里陪著她吧。”
　　他松開手，任由那精致的里拉墜入冰冷的冥河。他看著不斷下沉的琴，還未等它徹底沉入河中便轉(zhuǎn)身離去，背影一如卡珊卓拉般決絕。

　　“傳聲筒什么的，不像你的作風(fēng)啊�！闭f這話的人是哈迪斯，他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這里。
　　“他讓我想起了俄耳甫斯。”我看著那個消失的人影，這么說著。
　　很久以前，也有一個熱愛音樂的人來到這里，他要去尋找愛妻的亡魂，他的琴聲也如阿波羅這般哀傷，可以割裂人的心臟。
　　只是，他終究不是他。
　　阿波羅不是俄耳甫斯，卡珊卓拉也不是歐律狄刻。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如她所愿，為她再次彈奏一次里拉。
　　他會見到別的活生生的女孩，也會墜入新的愛河；她的靈魂會永遠(yuǎn)留在冥府，與這陰冷寂靜的空氣為伴。
　　而這份淡淡的哀思，也終有一天會隨著冥河的河水一起流向遠(yuǎn)方，再也不會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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